案例庫建設背景下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構建

[摘 要] 2024年人民法院案例庫正式上線，為統一法律適用、強化訴源治理、助力學術研究提供了權威精準指引，其中指導性案例在案例庫建設與運用過程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指導性案例發布十年以來，只有遴選入口而沒有退出出口、修正路徑，導致部分不再具有援引參照價值或者存在缺陷、不適應司法實踐需求的指導性案例仍滯留在指導性案例群之中，引發法官“不愿援引”“不敢適用”的現實亂象。同時，退出和修正渠道的缺失使指導性案例的遴選變得愈加審慎、嚴格，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指導性案例的數量和質量，又進一步加劇了指導性案例的“鮮見參照”現象。指導性案例功能的虛化、弱化極大地抑制了其生命力，只有通過建立科學化、系統化、階層化的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定期疏通指導性案例退出和修正通道，方能從根源上改善指導性案例質量，逐步推動指導性案例制度乃至人民法院案例庫良性運轉。

[關鍵詞]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法律適用監測反饋；法律統一適用；案例庫建設

[中圖分類號] D916 [文獻標識碼] A

隨著指導性案例制度運行的推進、指導性案例發布數量的增加及其應用率的逐年遞增，對該制度運行的效果評估、機制完善、指導性案例的清理編纂等工作逐漸進入理論界和實務界的視野。最高人民法院2019年2月27日發布的《關于深化人民法院司法體制綜合配套改革的意見——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提出“完善指導性案例制度，健全案例報送、篩選、發布、評估和應用機制”。2020年9月14日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統一法律適用標準工作機制的意見》提出“進一步健全指導性案例報送、篩選、發布、編撰、評估、應用和清理機制”。但截至目前，該評估機制尚未得到科學、系統、合理的構建。［1］同時，規范、科學的評估環節的缺位，使得最高人民法院難以對指導性案例的裁判規則供給效果和促進保障統一法律適用作用進行全面有效把握，難以及時、準確發現指導性案例在文本質量與具體運用（包括人民法院案例庫建設和個案裁判中指導性案例的援引等）中存在的問題，更難以獲悉調整、修改、完善指導性案例制度方面的決策參考依據。本文擬基于人民法院案例庫建設，對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的構建進行研究，以期為人民法院案例庫建設和指導性案例制度有效運行提供些許助益。

一、目前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的不足及其促發的困局

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是指特定主體通過多種評估手段檢視指導性案例運行現狀，發現其文本質量、援引運用中存在的問題，從而為后續清理、完善提供依據和建議，從整體上提升指導性案例質量的一項機制。盡管目前對指導性案例的評估尚處于提出命題階段，最高司法機關還未制定出有關指導性案例評估的專項制度性文件，更未見到可視化、科學的指導性案例評估指標體系和評估程序，但這并不意味著司法實踐中不存在針對指導性案例的事實評估行為。其實，最高人民法院2015年5月13日印發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實施細則》（以下簡稱《實施細則》）第12條就規定了兩種指導性案例喪失指導作用的情形，只是未進一步明確由誰予以評判。特別是2021年1月1日生效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部分指導性案例不再參照的通知》（法〔2020〕343號，以下簡稱《343號通知》）首次宣布了第9號、第20號指導性案例失去效力。可以說，該通知無疑是最高人民法院對相關指導性案例進行評估的最終結果，但同時該通知也從側面展現了對指導性案例的評估尚未形成機制、體系。

（一）目前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的不足

除卻法官個體的內心評價，《343號通知》反映出目前指導性案例評估工作存在以下不足：

1．評估標準不完備

《實施細則》僅規定了兩種指導性案例退出情形，即當指導性案例與新的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司法解釋相沖突，或者為新的指導性案例所取代時，則不再具有指導作用；《343號通知》亦明確兩例指導性案例不再參照是因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等有關法律規定和審判實際。但實際上，影響指導性案例適用的因素遠不止以上兩種情形，至少還包括表1所示的各項情形。可見，指導性案例評估標準還有待進一步擴充。

2．評估目的不周延

無論是《實施細則》還是《343號通知》，均可看出指導性案例評估結果僅為“喪失指導作用”“不再參照適用”，學界稱之為“退出”或“清理”。但從邏輯上說，評估的目的是進一步提高指導性案例群質量，其方法不應僅止步于“退出”一種，還應包括“修改”等。尤其是日后若評估標準得到進一步擴充，則不同的標準及其后果應對應不同的評估結果，否則將不利于多管齊下、因應施策地提升案例指導效能。

3．評估理由不充分

《343號通知》廢止9號、20號指導性案例的依據為“《民法典》等有關法律規定”和“審判實際”，但并未對其中“等”的具體法律范圍為何、沖突規定條款為何以及如何與審判實際不符進行明確和詳細闡明。有學者對該兩例指導性案例廢止原因進行了深入分析，認為直接與第9號、第20號產生沖突或關系緊張的法律規定分別為2019年正式發布的《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和2020年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第11條和第75條，而非《民法典》，但以效力較低的會議紀要公開明確否定效力更高的指導性案例，從維護法律規范效力等級有序一致的角度而言并不合適。至于“審判實際”這一理由，與《實施細則》第12條并不完全一致，將此作為清理指導性案例的依據不夠規范。［2］可見，該通知對指導性案例的評估理由較為粗糙、依據不夠明確，難以服眾。

4．評估過程不公開

指導性案例評估過程具有隱秘性，僅以通知的形式直接發布評估結果，而全程對評估時間、評估原則、評估方法和評估范圍等事項秘而不宣，使得公眾無從知曉評估方法是否科學合理，評估對象是否徹底窮盡，評估范圍是否合理確定；且在前述評估理由未能得到充分闡釋的情況之下，如此寥寥數語、一筆帶過的評估結果不但會使評估的權威性受到影響或質疑，還會使法官群體對指導性案例的適用產生不信任感，進一步削弱本就“鮮見參照”的指導性案例的指導效力。

5．評估周期不固定

《343號通知》是對指導性案例進行清理的首次嘗試，但實踐中符合清理標準的指導性案例仍非常之多，且隨著指導性案例數量的擴大和時代的進步、形勢的發展、觀念的更替，還將有更多指導性案例需要被納入清理行列。但目前對指導性案例還未形成固定評估周期，如不及時進行相關評估機制建設，可以想見，指導性案例評估也會如同其發布頻率一樣呈現出運動式、突擊式特征，而評估活動的非連貫性、隨機性將打破法律職業共同體對指導性案例遴選和退出的穩定預期，不利于案例指導制度的順暢運行。

6．評估主體不全面

《343號通知》寫明其決定作出主體是指導性案例發布主體——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而指導性案例從發布到退出的整個流程，決策權均集中于同一主體。此種官方的評估雖有權威性，但亦難免給人一種“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之感。［3］同時，此種評估過程中公眾參與不足，不但無法避免評估結果可能的片面性、主觀性，也難以適應日后評估標準擴張所必然帶來的評估需求和方法多元化的趨勢，影響評估結果的客觀性和真實性。［4］

（二）目前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促發的困局

具有上述不足的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若不能得到及時的調整與完善，勢必會給指導性案例制度的運行帶來以下不良后果。

1．抬高指導性案例遴選門檻致使參照適用率低

評估機制缺位勢必阻礙退出機制建立，無形中促使遴選主體對指導性案例持一種寧缺毋濫的審慎態度。而入選門檻過高會產生以下不利影響：

（1）抑制指導性案例的發布頻率與數量。

自2011年12月至2024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共發布40批共計229件指導性案例，相較于每年數以千萬計的案件數量實屬杯水車薪。缺乏足夠數量的指導性案例供給，不僅意味著其類型難以多元，且會影響法官形成向指導性案例尋求幫助的穩定預期，長此以往將淡化司法人員對指導性案例的適用意識，進而弱化指導性案例在類案檢索機制中的作用。

（2）降低指導性案例有效規則的供給。

為避免不可挽回的錯誤，遴選主體更傾向于發布重復的司法解釋內容，解釋并不疑難復雜的問題，單純回應社會關切的指導性案例。而對現實司法需求的回應針對性不夠，易使得指導性案例本應具有的明確法律模糊規范、細化司法解釋規定、填補立法漏洞等提供具體裁判規則的使命無法得到充分貫徹，其可參照價值被進一步稀釋。

（3）促使指導性案例實效性喪失。

經層層推薦、多方征詢的嚴格篩選機制可能導致指導性案例程序冗長、過程煩瑣，從而形成較長生成周期。以目前發布的指導性案例為例，僅29件案例的發布日與審結日同年，共121件存在2年至5年的年份差距，15件存在5年至10年的差距，而其中最大時間差甚至達到了15年（圖1）。

生成周期過長會導致指導性案例出現時間滯后性，從而延緩其指導作用發揮，削弱其在指導審判實踐、統一法律適用、發展法律規則方面的實效性，甚至會因時過境遷而喪失本應具備的指導價值。

綜上，在各裁判主體對指導性案例“應當參照”的拘束力存在不同理解以及規避適用指導性案例責任機制缺位兩方面因素的作用之下，以上情形均會從不同側面引發指導性案例的適用危機。實踐中，指導性案例參照適用率極低、隨意性大，有的法官出于考核壓力而寧愿優先參照上級法院案例，［5］有的法官甚至明確表示不知道、不關注指導性案例及其相關制度性文件。［6］

2．堵滯指導性案例退出通道致使隱性適用盛行

指導性案例作為一項司法公共產品，其“市場”適用率直接反映其指導力高低。據統計，至2022年底，“211例指導性案例中有149例已被應用”，［7］亦即還有62例指導性案例尚未被應用。且即便在被援引的指導性案例中，援引次數也呈現極度不均衡狀態，例如指導性案例15號、24號累計應用超千，但應用案例數量在200次以上的僅10例。［8］

引發指導性案例指導力高低不一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從遴選角度而言，在指導性案例發布初期，選擇社會關注度高、凝聚最大共識的案例能夠提高指導性案例影響力，減少制度運行風險。其二，從編輯角度而言，未實際親歷案件審理的編撰人員在歸納案情時難免會有繁簡不當、增刪無度、整合不暢之誤差，在提煉要旨中或許有說理論證張弛無度、要點概括寬嚴失當、裁判尺度模糊不清等問題，影響法官參照適用。其三，從社會發展角度而言，法律規范、法官司法能力水平、時代觀念、經濟社會形勢、司法政策等都在發生變化，曾經優中選優的指導性案例或許不再符合當下的司法實際，無法滿足現有司法需求，或許會被其后參與遴選的類似指導性案例所超越。

但由于科學、系統的評估機制缺位，以上指導性案例退出、修正通道受阻，使得法官群體缺乏適用安全感，這在一定程度上誘發了指導性案例隱性適用問題，亦即法官既利用裁判要點滿足自己的“快餐式”判決需求，卻又不在裁判文書中載明，由此規避可能產生的錯案風險和背離論證義務。［9］據統計，2022年法官隱性援引指導性案例數共5860例，較2021年新增606例，總占比約為56.66％。［10］隱性適用會帶來種種弊端：其將裁判理由與原因相分離，使得適用成為法官基于感性判斷等主觀因素所作出的任意選擇，且無法接受法律職業共同體監督，存在類案不類判風險；同時也不利于追根溯源查找參照適用因果鏈，不便于日后在清理指導性案例之際順藤摸瓜找出對其進行了參照的普通案例，并視情況決定是否將該案剔除出類案檢索案例數據庫。

（三）小結

指導性案例的生命不在于頒布，而在于參照。［11］然而在各種內外因影響下，指導性案例或不被適用，或被隱性適用，致使其生命力受到極大抑制，對于大多數司法裁判者而言，其還處于“半休眠”狀態；而目前隨機、偶發、單一的指導性案例評估行為難以從根本上扭轉其運行的不利局面。可以說，構建系統的、規范的、科學的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是激活其內生動力的根本之策，通過有序評估并及時監測案例運行狀況及其背后癥結，為適時修正、清理不當案例奠定基礎、提供依據，為日后遴選新的案例明確規則、指明方向，從而最大限度保障其質量、擴張其數量，從整體上提升其知名度、喚醒其影響力，最終實現案例指導制度良性、順暢運轉。

二、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構建的理論支撐

建構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的主要目的就是系統解決對何種對象、通過何種途徑、在何時開展何種評估的問題。立足我國案例指導制度的出臺初衷與理念，可以從以下方面來獲得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構建的必要依據和理論支撐。

（一）從“行政化運作”到“司法化應用”

指導性案例遴選、編撰、廢止全流程均由最高人民法院這一單一主體通過民主集中制討論決定，且無須充分說明、公示理由，具有強烈的“權力輸出”屬性與特征，是一種類似行政權行使的典型表現。行政權具有命令性、絕對性、效率性特征，在推動決策結果快速執行方面具有無法比擬的優勢，但同時也具有隨機性、獨斷性、弱說理性特征，難免有損案例指導制度的運行實效。具體來說，本屬司法領域的指導性案例通過行政化方式形成，因“沒有經過案例市場的競爭，無法獲得法律職業共同體的普遍認可”而天然帶有供需失衡的弱勢，［12］是故應以評估、清理為契機實現不良案例的優勝劣汰。但目前決定案例評估和清理的主體未親臨審判一線，對指導性案例這一司法公共產品的使用體驗薄弱，其雖對指導性案例與法律、其他指導性案例之間的沖突狀況尚能從邏輯上加以判斷，但對于指導性案例的社會適應性并不具備準確的司法性眼光，很難給予及時的評價。故而單純依賴該單一主體以廢止法律的行政化思維來衡量司法領域指導性案例的去留問題，不可避免會存在一定的滯后性、僵化性，不利于指導性案例得到及時、有效、常態化更新與發展，甚至還可能使得某些錯誤被廣泛復制而呈現指數級增長。因此，亟須以構建系統科學的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為抓手，實現評估思維模式從行政化向司法化的回歸。

（二）從“政策宣示型”到“法律續造型”

受以上行政化運作邏輯的影響，指導性案例制度的功能定位受到了影響。從《實施細則》第12條規定可以看出，指導性案例制度建立的目的是“統一法律適用標準”“維護司法公正”，而實現該目的的功能性要求是“對審理類似案件具有普遍指導意義”，質量性要求是“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裁判說理充分，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良好”。可見，從制度設定初衷上說，指導性案例入選條件無外乎兩類：“司法統一”式的“同案同判”和“疑難案件”式的“法律發展”。［13］但行政化遴選使大量僅具議題象征、政策宣示功能而缺乏法條解釋、續造功能的案例被納入指導性案例群中，從而不但使“指導性案例的政治色彩和政策功能得到強化，而最高人民法院技術治理的優勢遭到遮蔽”，［14］而且模糊了指導性案例和公報案例、典型案例之間的界限，導致部分指導性案例因承擔過多非司法性負擔而失去了實質的參照援引價值，有違案例指導制度設計初衷。鑒于此，隨著指導性案例規模的壯大和關注度的提升，應進一步明確其功能定位，并構思借助評估機制平衡，調適造法型、釋法型和宣法型指導性案例的比重，逐步定期剔除不具備指導性案例品格和市場應用前景的案例，從而減少其對法官注意力資源的占用，提升司法效率。

（三）從“個體性決策”到“群體性參與”

同樣受行政化思維影響，目前指導性案例從遴選到發布、從評估需求提出到評估結果公布，無一不是由單一主體獨自決策。或許針對案例內容沖突與文本質量缺陷的評估結論尚可因評估主體的專業化、技術化優勢而具備科學性、合理性，但對案例實施效果的評估卻必然離不開公眾，尤其是司法裁判者的參與、論證，否則就喪失了其正當性基礎。司法裁判者是進行案例背離與參照的積極實踐者，最了解司法市場對指導性案例類型的需求，由其發起評估提議、參與評估過程、供應評估理由、共享評估結論、監督評估流程，方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指導性案例供給與司法實踐脫節的情形發生。這就要求指導性案例評估模式應從單一主體決策型向多元群體參與型轉變，將評估過程從封閉式改為公開式，接受公眾參與、監督；將評估結論從灌輸式改為共享式，充分闡釋理由，接受公眾質疑與反駁。

（四）從“硬性式管理”到“柔性式調控”

目前推行指導性案例采取的是硬性規定方式，如裁判者“應當”“優先”參照指導性案例，對當事人等引述指導性案例作為理由的應當予以回應并說明理由，但從實踐來看，效果不佳。除我國法官不擅長使用案例區分技術、對指導性案例了解不夠等因素以外，缺乏相應激勵懲戒機制也是原因之一。懲戒機制缺失或許是因“法不責眾”而“時機未到”，但它會反過來助推裁判者繼續輕視甚至無視指導性案例，由此形成惡性循環。而構建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可將無效的硬性管理轉變為有效的柔性調控，成為打破這一循環的切入點。例如，通過常態長效化評估，可動態提升指導性案例群整體質量，限縮隱性適用空間，適時防止錯誤進一步衍生擴大，而保障了質量也就保障了效率，［15］質效間的相互促進可提高援引率，從而助推指導性案例制度落地，為責任負擔及其監管機制的建立奠定基礎；又如，有利于推動評估結果深度應用，為下一步遴選標準和方向提供指引，并為可能產生的遴選不當提供有效救濟，從而鼓勵遴選主體擴大遴選規模和案由覆蓋面，實現指導性案例評估與選編、參照機制間的有效鏈接。

三、指導性案例評估的指標體系設計

指導性案例評估指標體系設計是否科學合理，將直接決定評估結果，并深刻影響評估目標的實現。

（一）評估維度分層

制約指導性案例效能的無非兩個因素，即案例文本質量和案例實施狀況，而前者又包括編撰的科學性和規則的融貫性兩層含義。故此，指導性案例評估維度有三：一是融貫論視角下的裁判規則協調性評估，即對指導性案例與法律法規體系之間以及指導性案例之間是否和諧統一的評估；二是符合論視角下的文本質量規范性評估，即對指導性案例文本編撰是否符合來源案件裁判文書原意，是否滿足類案檢索實踐需求和類案對比客觀規律的評估；三是實用論視角下的實施狀況實效性評估，即對指導性案例發布后是否得到實際應用，是否達到了統一法律適用標準、維護司法公平正義這一預期目標的評估。

從邏輯思辨以及提高評估效率的角度考慮，以上三個維度的評估呈現出逐層遞進關系。其一，從整體上看，文本質量評估應優先于實施效益評估。因前者是從靜態層面對指導性案例文本規定進行質量檢驗，而后者是從動態層面對指導性案例裁判規則進行效果檢驗，相較而言，后者會因開展大規模社會調研而浪費更多人力、物力和時間。且從邏輯上判斷，文本質量對于實施狀況具有根本制約作用，若指導性案例文本質量存在問題卻應用較廣，會導致不良影響擴張，是故對文本質量規范性評估應設置一定臨界值，達到該臨界值方可繼續進行實施狀況評估，否則評估終止。其二，從文本質量評估內部來看，裁判規則協調性評估應優先于文本質量規范性評估。因前者決定的是指導性案例的合法性基礎，后者僅影響裁判規則的權威性和可參照性，若指導性案例喪失了合法性這一前提條件，也就失去了針對文本質量進行評估的必要性。

綜上，指導性案例評估應圍繞“裁判規則協調性→文本質量規范性→實施狀況實效性”三個維度依序展開。若前一階段評估未通過，則不必再進行下一階段評估，如此方能提高評估效率，避免全盤評估帶來的無效勞動和盲目評價缺陷。

（二）評估指標分級

指導性案例評估指標體系，應基于以上三個評估維度，按照“宏觀—中觀—微觀”三個等級逐級細化、延展。其中，每下一等級指標均是對上一等級指標的全面衡量和具化、量化，而同等級指標之間既要各有側重，又要有機互斥，通過縱橫雙向的合理設計確保評估結論客觀準確。當然，只有主觀性強、評估視角多元的中觀指標才需要進行微觀量化。

1．裁判規則協調性評估子體系

合法性指標。即對指導性案例與法律法規體系之間是否和諧統一、指導性案例之間是否矛盾的評估標準。可包括情形有：是否與新的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司法解釋沖突，是否與新發布的指導性案例沖突，所依據的法律、司法解釋是否被修改或廢止。

公正性指標。即對指導性案例是否符合公平正義觀的評估標準。可包括情形有：是否與法律原則、法律規范、基本法理沖突，是否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社會道德、公序良俗沖突，指導性案例依據的原案裁判文書是否因被依法改判、撤銷而發生變更。

必要性指標。即對指導性案例是否具有或嗣后喪失發布必要性的評估標準。可包括情形有：裁判規則擬解決的問題是否有現行法調整，是否與司法解釋重復，是否與實務共識趨同，或雖在發布之初具有一定效用，但現在是否已為司法實踐內化為眾所周知的裁判規則，以及裁判規則是否已被法律、司法解釋所吸收，是否多個指導性案例重復確認了同一裁判規則。

該三項指標評估標準單一、客觀性較強，對二級指標的衡量可簡單直觀得出“是或否”的結論，故無須再下設三級指標。且該三項指標具有評估順位，前一指標有一項情形回答為“是”則無須進行后續評估。

2．文本質量規范性評估子體系

可行性指標。即對指導性案例發布目標可達成性的評估標準。包括情形有：裁判規則所提供的解決方案是否符合現行政策要求，裁判規則是否恰當易用，案例事實是否便于參照類比。該指標項下具體可設三級指標，如是否脫離案件事實和裁判理由，是否模糊不清，有無歧義與異議，是否存在提取瑕疵，是否超出生效判決所歸納的爭點范圍，是否制造了新問題、新爭議，是否過度抽象或具體等；［16］又如案件事實是否認定不清，是否疏漏關鍵性事實而為后案參照適用制造了障礙，是否反映關鍵性事實全貌，是否增加裁判文書未記載事實，是否統籌了一審、二審案件事實和理由。［17］

有效性指標。即對指導性案例裁判規則產生效力范圍大小的評估標準。可包括：裁判規則所解決的法律適用問題在司法實踐中是否具有普遍性、重要性。三級指標可為：裁判規則所對應法律適用問題的糾紛數量及出現頻次，裁判規則所對應疑難復雜問題在司法實踐中應對的差異程度，裁判規則是否對法律適用有統一、發展、續造、指引、彌補、細化功能等，能否填補立法空白、消除法律分歧。

技術性指標。即對指導性案例文本各要素編撰質量及其體例安排的評估標準。具體可包括：對案件事實、法條引用、裁判理由、裁判要點等各要素的審視與評價，對案例文本整體體例編排的科學性、合理性評價，對案例全文語言風格的評價。其下三級指標可設為：訴訟請求歸納是否客觀全面，爭議焦點歸納是否準確周全，對當事人訴辯請求是否完整回應，對證據采信是否說理透徹，認定事實是否總結全面、清晰明了且詳略得當、粗細適中，法律規范是否明確列明，理由論證是否充分、準確、精當、透徹，裁判要點歸納是否語義明確、指向清晰；或者邏輯結構是否嚴密，框架結構是否合理、完整、緊湊，敘事銜接是否簡練、通暢；或者概念界定是否明確，語言表述是否嚴謹準確、簡潔清晰、詳略得當、重點突出，法言法語與通俗易懂間的界限是否把握得當。

3．實施狀況實效性評估子體系

實用性指標。即判斷裁判規則是否切實發揮了實際作用的標準。對此主要可從指導性案例的點擊率、檢索率、應用數排序以及評價結果方面加以判斷，例如：指導性案例裁判理由和規則被法官認可，以及主動援引和被動援引的次數；指導性案例裁判理由和規則被當事人、律師作為論證說理依據的次數；地區間對指導性案例應用的差異度；等等。

效果性指標。即判斷裁判規則是否實際達到了預期目的和效果的標準。對此可從指導性案例功能實現方面加以判斷，如是否提升了辦案效率，是否統一了法律適用，明確了自由裁量范圍，起到了填補漏洞、澄清疑義的作用，對審理類似案件具有普遍指導意義；又如是否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其下三級指標可包括“裁判偏離度是否超標”；［18］是否得到了法律職業共同體和社會公眾的認同；是否提升了服判息訴率，降低了錯案率；是否回應了社會公眾道德情感和倫理訴求，將案件的社會影響力轉化為了法治影響力。

適應性指標。即對指導性案例是否還符合司法政策、公共價值判斷、社會發展趨勢、公眾法律預期、法律學術通說以及最高司法機關解釋立場等客觀情勢的評估標準。例如，指導性案例作出時的客觀情境是否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且裁判規則能否繼續適應這一客觀變化。三級指標可為：指導性案例存在時長和其被背離次數、時間之間的對比關系，是否存在對裁判規則的學術爭議和批評，社會政治經濟環境、價值觀念、利益格局和公眾行為評價模式是否發生了較大變動，參照指導性案例的裁判是否引起較大輿情。

為避免認知局限，可將評估指標體系設置成開放式窗口，在二、三級指標中增加“其他”的兜底項，以隨時將突發特殊情況納入其中。［19］

（三）評估方法

評估方法因評估指標不同而有所不同。

1．價值評估法

因指導性案例之間及指導性案例與法律體系、社會公德等之間產生的矛盾、沖突、重復等情況均客觀存在且容易對此作出判斷，故裁判規則協調性評估子體系中的三項指標，僅需由相應機關采取價值評估法，對指導性案例是否存在各二級指標所述情形給出“是與否”的價值評判即可。

2．定性評估法

文本質量規范性評估子體系中的指標內容均與司法從業人員對指導性案例的使用感受息息相關，應將社會公眾對指導性案例的感知以及法律職業共同體對指導性案例的使用體驗和評價作為評估標準，而公眾和用戶的感受主觀色彩濃厚且無法直接對此進行量化分析，故更側重于定性分析法。為避免評估結果不公，在具體操作層面可通過擴大評估參與主體范圍來最大限度保障結果客觀公正，例如對社會公眾的感受可制作專門調查問卷征詢公眾意見，對法律職業共同體的體驗可采取德爾菲法、深度訪談法、參與觀察法、文獻審查法等多種方法搜集素材并予以客觀公正衡量和綜合評判（表2）。

3．定量分析法

實施狀況實效性評估子體系因涉及用戶的市場反饋意見，多為客觀指標，故更側重于對三級指標的數據搜集、統計及在此基礎上依規則計算出測量結果的定量分析法。為避免數據搜集的盲目性，可采取前后比較分析法，對比不同指導性案例之間的應用狀況、實際效果，同一指導性案例發布前后的效果差異，以及客觀情勢變化前后指導性案例的應用情況等作出相應判斷。

定性與定量分析法之間并非決然分離，有時定性分析結果也要落實到量化分數上，只不過此時的量化分析僅要求樣本具有典型性而非全面性；定量的評估過程也離不開個體的定性判斷，只不過此時的量化分析要求分析主體類別全面、統計數據完備。二者相互交叉、比對才更能保障結論的科學性。

（四）評估權重分配

同一分類層次上不同指標所含內容的重要性程度決定其在指標體系中所占之比重，而權重分配方式直接影響評估結果。［21］

1．分層賦權

裁判規則協調性評估子體系中的各級各項指標因涉及根本價值判斷，具有“一票否決”之功效，故而無須賦予權重分配，任何一項評估未通過，評估過程即告終結。指導性案例評估指標權重分配僅針對其他兩項子體系而設。

在文本質量規范性評估子體系中，有效性和可行性指標從實質意義上分別對指導性案例參照適用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予以說明，故前者應居于更重要的地位；而技術性指標是從形式意義上制約指導性案例的使用，重要性程度相對較弱。因此，三者權重分配按次序可排列為：有效性＞可行性＞技術性。該維度評估總分須達到事先科學設定的臨界值方可進入下一維度的評估。

在實施狀況實效性評估子體系中，指導性案例只有先被應用才能產生效果，故實用性指標地位應更高；而效果性與適應性指標之間存在一定牽連關系，指導性案例適應性低必然會制約其效果的發揮，效果不佳也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其適應性問題，故而二者同等重要，權重分配應相當。因此，三者權重分配按次序可為：實用性＞效果性=適應性。

三級指標權重亦可根據其對于二級指標的重要性程度類推排序，如效果性指標中三級指標次序應為：統一法律適用＞提高辦案效率＞取得良好社會效果。主要理由是，公正應優先于效率，且只有保證了公正與效率，才有進一步探討社會效果的必要。

2．聚類加權

在評估主體多元的情況下，應根據指標內容分別賦予不同主體不同的打分權重。以適應性指標下轄的三級指標為例：對指導性案例背離情況的評估權重應向司法實務工作者傾斜，對是否符合法律通說、存在學術爭議和批評的權重應向法學專家學者傾斜，對是否符合公共價值判斷、社會發展趨勢和公眾法律預期的權重應向具有法律常識的社會公眾傾斜。

同類主體內部權重相等，按求平均值的方法計算出該類主體對某三級指標的分值，而后按照各主體應有權重計算出具體分數并相加，得出三級指標總分；將各三級指標總分與其占二級指標中的權重值相乘并相加，得出二級指標總分；以此類推可得出一級指標總分和指導性案例最終評估得分。總分累計公式可表達為。

指導性案例評估指標階層判斷與總分加權如圖2所示。

3．加減分項

若指導性案例某一方面在指標體系常規要求之外表現出特別的優勢和劣勢，則還可在總分基礎之上給予適當加減分。這對于比較同主題下相似指導性案例的優劣具有獨特作用。加減分項包括但不限于表3所列情形。

基于指導性案例評估體系應是動態、開放、靈活和語境化適用的考慮，以上僅是對其做了初步的框架性闡述，具體評估指標設置和權重調配應根據特定評估要求、對象、時期、目的的不同而有所變化、取舍和修正。［22］

四、指導性案例評估的程序框架設計

規范有序的評估程序是保證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常態化運轉的前提條件。

（一）評估主體設定

考慮到指導性案例立、改、廢的權力集中于同一主體有助于維持案例質量衡量標準的一致性，根據“誰發布、誰評估”原則，官方的指導性案例評估工作應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統一組織并宣布評估決定，由指導性案例主管部門——最高人民法院案例指導工作辦公室負責具體實施。

（二）評估程序啟動

為免指導性案例評估的隨機性、偶發性，應明確其評估啟動周期和條件。

1．依職權：明確固定評估周期

最高人民法院可根據固定周期依職權啟動指導性案例評估，如此有助于社會各界對其質量形成穩定預期。

全面評估模式。最高人民法院每5年對發布時間超過5年至7年的指導性案例啟動一次全面評估，對其中內容存在缺陷、應用效果不理想、不適應社會發展需求、長期未被適用或存在更好替代性案例的指導性案例予以統一排查。將評估周期設定為5年一次較為適中，既有利于問題充分暴露并及時發現，又無損于指導性案例的穩定性、權威性。而將評估對象運行時間設定為5年至7年，既考慮了“援引半衰期”理論所揭示之“案例發布時長”與“后續援引概率”間的負相關關系，［23］又兼顧了不同領域部門法所面對的司法環境穩定性程度之差異，［24］較為科學合理。

專項評估模式。針對以下情形，最高人民法院可以依職權不定期啟動專項評估：①指導性案例裁判規則上升為法律法規、司法解釋時，評估相關指導性案例存在的必要性；②新法、司法解釋、司法政策等頒布或廢止時，評估相關指導性案例的合法性、公正性和必要性；［25］③發布新指導性案例時，評估既有相似指導性案例的合法性與必要性；④隨著案例指導制度發展，可設置“評估預警期”制度，在指導性案例編撰中即明確評估時間和評估方向，時間臨界之時即可啟動評估。為免重復評估，已經專項評估的指導性案例可暫不納入下一周期的全面評估范疇。

2．依申請：明確隨機啟動條件

單項評估模式。符合下列條件的，最高人民法院可以隨時依申請決定啟動指導性案例評估：①相關指導性案例援引適用率極低或者應用率連續幾年出現明顯下降趨勢；②指導性案例在類案檢索報告中背離度較高，或對其進行援引的后案在評查中被定錯較多；③指導性案例存在明顯不妥之處、引發社會爭議較大或產生了不良社會影響；④應用上“類案不類判”情形嚴重，或實踐已針對同一法律分歧問題形成了新的裁判規則。

各級人民法院、法律職業共同體及社會各界人士均可向最高人民法院案例指導辦公室提出評估建議，并附書面資料、理由。被申請的指導性案例由案例指導辦公室組織相關部門對相應建議及理由進行研究論證，初步認定符合評估條件的上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就評估必要性和可行性進行衡量與討論。若經討論認為確有評估必要的，應及時作出決定并詳細說明理由，以官方專門文件的形式向社會公布；［26］若初步認為案例確實存在一定問題，但從成本—效益角度分析認為不宜立即啟動單個案例的評估，則可決定該案例暫時退出人民法院案例庫，待固定評估周期到來或評估案例數量累積足夠之際再統一啟動評估。

（三）評估步驟實施

指導性案例評估應遵循的步驟如圖3所示。

（四）評估結果應用

評估報告應當作為指導性案例清理、修正與維持的依據以及新指導性案例遴選的參考指南。

1．清理指導性案例

不符合合法性、公正性、必要性指標要求的指導性案例，應予清理；可行性、有效性、技術性指標低于設定臨界值的，應予清理；所有指標全面評估后綜合得分較低的指導性案例，應深入挖掘短板問題及其成因，若指導效能確實較弱且不具有修正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則應予清理。

被清理的指導性案例將長久地退出人民法院案例庫，對此后類似案例裁判不再具有指導作用；但其參照效果應予維持，即對其進行了參照的普通已決案例仍具有法律效力，只不過這些普通案例也應當相應地退出類案檢索程序。

2．修正指導性案例

指導性案例僅存在一些不影響其指導作用發揮的文本上的微小瑕疵時，［27］可結合評估報告所提修改建議對其進行完善。指導性案例之間針對同一法律問題存在重復論述，可在競爭性清理之后，將被清理案例的理由、要旨部分中的精華吸收至被保留的指導性案例之中。

3．保留指導性案例

指導性案例各方面表現均衡、未有明顯缺陷、符合現實需要且取得良好效果的，則通過評估。

4．指引指導性案例

如有必要，可根據評估報告制定相應遴選指南，充分發揮其指引作用，為下一批指導性案例遴選、編撰提供方向和參考。

總之，指導性案例制度的有效運行除有賴于指導性案例偏離論證制度、類案檢索報告公開制度等的正式確立、實際施行以及評估指標具體權重值等的科學設定之外，構建科學、系統、合理的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并確保其有效運用無疑是當下激發指導性案例制度效能的關鍵一環和重要切入口。尤其是在最高人民法院統一法律適用平臺以及人民法院案例庫于近期先后正式開通的背景下，［28］指導性案例評估機制的科學構建與有效運行，直接關系和影響到最高人民法院統一法律適用平臺以及人民法院案例庫中指導性案例數據庫這一部分數據資源的質量，進而能切實發揮類案檢索功能以達至統一法律適用、提升司法公信力、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的司法目標。

【Abstract】On February 27， 2024， the Case Library of the People’s Court is officially launched， providing authoritative and precise guidance for unifying the application of laws， strengthening the governance of litigation sources and assisting academic research. And yet， guiding cases play a crucial role in the construction and application of case libraris. However， because of guiding cases only have selection entry points without exit points or correction paths for years， some guiding cases that no longer have reference value or have defects that do not meet the needs of judicial practice are still in the guiding case group， triggering the reality of judges’ unwillingness to cite and unwillingness to apply. Besides， the lack of exit and correction channels has made the selection of guiding cases more cautious and strict， to some extent， it has affected the quantity and quality of guiding cases， further exacerbates the phenomenon of “rare references” in guiding cases. The weakening of guidding cases’ function greatly suppresses its vitality. Only by establishing a scientific， systematic， hierarchical guiding cases evaluation mechanism， and regularly unblock the exit and correcion channels can improve the quality of guiding cases fundamentally， gradually promote the guiding case system and even the Case Library of the People’s Court to benign operation.

【Keywords】guiding cases; evaluation mechanism; legal application monitoring feedback; uniform application of law; case library constru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