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代判詞中禮法關系對當代裁判文書的借鑒意義

摘 要：

判詞在古代訴訟中相當于現在法院的裁判文書。唐代判詞具有以情理說服和說理透徹兩大特點，且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由于我國目前的裁判文書具有格式刻板且說理不透、文采不足和缺乏情理等問題，而唐代判詞注重以情說理、以典故說理、以道德說理和以文化說理，對我國裁判文書改革具有良好的借鑒意義。建議通過優化法律表達方式，學習唐代判詞的邏輯清晰、寓情于理的表達方法，凸顯法官的司法智慧等途徑助力我國裁判文書改革。

關鍵詞：唐代判詞；禮法關系；裁判文書；法治建設

中圖分類號：D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13（2024）－04－080－05

收稿日期：2023年12月13日

作者簡介：

蘇志佳（2000-），男，廣西河池人，碩士，主要研究方向：偵查學。

姚 澍（1988-），男，湖南益陽人，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法學理論。

基金項目：

司法部法治建設與法學理論研究部級科研項目（21SFB4012）。

引言

研究唐代判詞能反映其所處朝代的司法制度，能反映唐代的法律思想和法律根源。研究唐代判詞，并與當今的裁判文書相比較，取其長去其短，將唐代判詞中的禮法關系應用到裁判文書寫作過程中，使其更符合新時代的法治建設要求。

一、判詞的概念

判詞，是以法律為依據對是非曲直的判斷與評價所作出的裁判文書［1］。判詞在古代訴訟中（訟獄）的作用就相當于現在法院的裁判文書。主要有以下幾種分類：按用途不同可以區分為實判與擬判，實判是用于司法實踐的“判決書”，擬判是僅僅在古代的科舉考試中模擬實情所制作的“判決書”；從文學角度又可分為駢判、散判，駢判是以駢文寫成，最典型的駢判就是唐代判詞，散判是用散體行文的，它的代表是宋代判詞；按內容不同可以分為花判、雜判、案判等，花判的內容是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之事，雜判的內容是社會上的故事，案判的內容是真實案例。這些不同的種類與形式是它源遠流長發展歷程的見證。“判”在中國古代社會指的是一種應用于司法、在行政操作中起決定作用的公文形式，即沈括所說的“決事之辭”［2］。唐代判詞中有關禮法關系的判詞是其特色，唐代主張以禮治國，當時的“禮”相當于現在的法律。我國的禮法制度其實是以儒家經義為依據的，這就是古代的“書判既言法律，又講禮義”了。

二、唐代判詞的優勢

（一）唐代判詞的特點

追溯中華民族的法律歷史，唐代判詞中蘊含的“民本主義”“法有張弛”“以人為本”等思想已經納入中國法治建設軌道或者成為立法指導思想。但唐代判詞的法律意義不僅僅在此，唐代是一個極重視文采的時代，他們對法律的表達方式也值得我們借鑒。唐代判詞有以下兩個特點：

1.以情理說服

唐代的判詞的特點在于運用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方法來說服事主乃至社會大眾，這是一種“說服”的藝術，唐代的司法官員在處理司法案件時所要達到的結果并不單單只是“結案”，而是能夠讓案件當事人能切實感受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進而感受到在禮法制度下的公平正義。唐代判詞中的代表之一就是白居易的《甲乙判》。它的特點就是說理過程中“合法”“合理”“合情”。

2.說理透徹

說理，意為“講明道理、服從道理、不蠻橫”。唐代的《甲乙判》《龍筋鳳髓判》等均是判詞說理透徹的典范之作。作者以其深厚的文學、法學修養，高超的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通過證據說理、事實說理與法律論證說理，有效地兼顧了判詞實現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有機統一之目的。近年來我國大大加強了對裁判文書中說理的重視。例如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加強釋法說理和裁判文書說理的改革意見①。裁判文書說理作為文化群體的“若干主體在某個語境下”的一種對話［3］，更應該以唐代說理透徹的判詞為有益借鑒，根據中國的法律傳統文化進行更加深刻透徹、更具可接受性的說理。

（二）唐代判詞的可借鑒之處

法律是面對普通大眾的，為了更好地發揮裁判文書的作用，應借鑒唐代判詞的情、理、法融合說理的方法。合法是基礎，但合法合情合理才是好的判決。判決能讓案件相關人信服，才能保證法律實施之效果。但是情理與法律并不能直接被群眾理解，而需要以文字、語言為媒介。唐代判詞很多就是依據傳統倫理觀，再加上適當的文學表達、修辭手法就能起到很好的效果。唐代判詞說理的可借鑒之處在于：

1.以情說理

前文曾經說到，唐代的判詞說理非常突出的一個特點就是能做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對比當代裁判文書的說理，一方面，說理要客觀、理智，另一方面，不能脫離“人”的情感，如果以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說理，則難以使人信服，法律實施效果不佳。因此，裁判文書的說理應始于理智但不能止于理智。唐代判詞說理不止步于理智分析，因為僅有理智分析只能達到將事情說清楚的效果，如果要達到打動當事人及社會大眾的效果，就必然要在說理的過程之中融入情感，代入不同當事人的立場，更加注重情感的共鳴，以情入理②。

2.以典故說理

典故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以來文化積淀的顯著體現，典故這顆中華文化的“明珠”具有巨大的教化作用，唐代判詞對典故的運用可謂讓人嘆為觀止③。用典故說理的好處有：首先，民眾能從典故中受到感化教育、以約束自己的行為，如“孔融讓梨”的故事就讓很多中國人自幼就學會了謙讓，尊老等美德。其次，如果在判詞中適當用典，人們在閱讀判詞時會產生“關聯性聯想”，能更具體地理解判詞所要表達的意思，一方面解決了民眾的理解問題，另一方面這種聯想能讓受眾產生共鳴，蘊藏在典故中的中華文化的力量就會對受眾產生教化作用。唐代判詞總體上來說是大量用典，這是因為當時的司法官員希望老百姓能從典故中感受到古典經義含有的道德的力量，以此激發他們內心深處所存在的正義感、自律心。

3.以道德說理

唐代判詞的說理不僅僅停留在說理，不是就案論案，而是會同時對當事人進行道德教化，經常“寓教于判”。這樣做的目的不僅是為了懲罰違法者，也不僅停留于敘述案情或依法裁判，其最高目的是懲惡揚善，教化民眾，解決社會矛盾，改善社會關系［4］。日本法學家滋賀秀三稱這種裁決方法為“白話調解”，它關注的是判決書中反映的案件的社會影響，然后要求通過道德推理來實現這種社會影響④。

4.以文化說理

儒家的“經”和“典”是唐代司法官員說服當事人和社會大眾的利器。“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唐代判詞說理的基石就是我國傳統的道德觀念，如“親親相隱不為罪”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我國當代文化的核心內涵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唐代判詞中的某些觀念在當代已經不再適用，法官在說理的過程中要注重考慮裁判文書是否與國家的主流文化相契合。若裁判文書所推崇的價值觀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沖突，就會對司法裁決的公信力產生沖擊。

三、當代裁判文書存在的問題

（一）格式刻板且說理不透

觀之我國的裁判文書，其很明顯的一個特點就是“格式化”痕跡太重。法官在撰寫裁判文書時多是使用統一制作的、現成的模板進行“流水作業”，很少進行個案思考和分析。制判者缺乏對裁判結果理由的分析，一般多為案件事實加上裁判結果的模式，兩者之間缺乏分析說明，導致人民群眾在閱讀裁判文書時很難感受到裁判文書的邏輯結構，這種思維的跳躍是沒有經歷過專業法律知識訓練的人所無法理解的。如果裁判文書繼續這樣格式死板、不愿在說理上下功夫，那么裁判文書的教化作用就會日益減退，逐漸淪為一紙“通知書”。當事人只關注結果，而不關注為什么產生這樣的結果，不利于民眾維權意識和守法用法意識的提高，“說理不明”的裁判文書不利于樹立法律公正權威的形象。

（二）文采不足

盡管有的法官專業素養很高，也從事了很多年的司法工作，但很多法官并不注重對裁判文書的行文加以打磨，裁判文書的語言較為死板，法官只對案情和裁判結果負責，較少考慮當事人對裁判文書是否情感認同。法律如果僅僅依靠其權威讓人屈服，則不能稱其為良法，權威性與教化作用并存的法律才是一部良法。如在喻兵、鄒源萍、粟聰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一審民事判決書中的“被告人鄒源萍販賣毒品給被告人粟聰則反映了其在販賣毒品中主、客觀上積極主動性……依法均應認定為其販賣毒品的數量”這樣的行文像是一塊沒有加鹽的雞肋，缺乏文采，令人感覺唐突⑤。唐代不乏以駢散結合的格式創作的判詞，語言優美、說理深刻。例如康庭之的《競渡賭錢判》⑥，在描摹端午節龍舟競渡的宏大場面的同時，指出當事人在守喪期間尋歡作樂以致舟人手臂骨折的事實，十分自然地將文采與法律知識結合起來，將事件的曲直原委講得清楚，實為堪稱說理語言文學化之典范的判詞。

（三）缺乏情理

在當今社會，裁判文書只論是非對錯，似乎有些脫離了“人情”。但是從更長遠的眼光出發，裁判文書不僅僅體現了案件結果，更是法制宣傳、教化人民群眾的良好方式。在一個案件中，如果當事人犯了錯誤，如果裁決結果不能讓當事人審視自身的錯誤，進而知錯就改，那么這個判決就不會達到“定分止爭”之作用。以上文提到的喻兵、鄒源萍、粟聰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一審民事判決書為例，該判決書中除了對犯罪嫌疑人的裁判結果，法官對該案件沒有一些教育批語，這對發揮裁判文書的宣傳教化作用是不利的。本文認為應通過對同類案件的審判增加一些情理語言，這樣不僅有利于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從心理上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從而改邪歸正，還能給予社會大眾以提升、警醒及教育，讓他們不僅認識到該類行為是犯罪，并且能主動抵制這些行為。

四、唐代判詞對當代裁判文書寫作的借鑒意義

縱觀唐代判詞的書寫模式，融情、理、法于一體，充滿了人文關懷。當代裁判文書在說理上要思路清晰，理清判決理由并合法、合理、合情地闡述出來，這樣社會大眾才能以裁判文書為中介去理解所涉及的法條，在裁判文書中感受到法律規則真正的含義和其中所體現的人文情懷。只有這樣，裁判文書才能在法律實施過程中起到宣傳法律精神、宣揚法治思想、培養法治意識、樹立法律權威這一環環相扣的價值與功能［5］。

第一，當代裁判文書應在法律的表達方式上下苦功夫。隨著民眾的閱讀理解能力不斷上升，在裁判文書行文中既不能使用“大白話”，也不能過于“術語化”“專業化”。如果過多使用“大白話”，讓人感覺語言不夠嚴謹，容易喪失法律的權威性；如果過于“術語化”“專業化”，民眾無法理解所涉及的法律，則是法律的“無效實施”。因此，裁判文書的表達在符合法律規范的基礎上，可以適當使用修辭手法，如比喻、對偶、引用、反問等修辭手法被廣泛運用于唐代判詞中，這些修辭手法的使用在提升裁判文書文采的同時，也可提升裁判文書的質量，增強裁判文書的說服力。

第二，當代裁判文書應學習唐代判詞的邏輯清晰、寓情于理。不言而喻，說理本身與邏輯就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而寓情于理則是提高裁判文書可接受性的基本方法，更是中國禮法文化的內在要求。以《甲乙判》為例，白居易在《甲乙判》中的判詞首先從案件的客觀情況入手說明事理，緊接著是對客觀情理展開透徹地分析，綜合運用正明理論、以辭抒意、推類譬喻、引用成案類推等多種中國傳統邏輯的方法，增強了說理的條理性；同時通過寓情于理，以講道理、明是非為宗旨，運用道德勸說和道德感化的方法教育群眾，借助人們內心的道德來實現理解和接受裁判結果、有效控制和預防犯罪的法治目標。

第三，當代裁判文書應體現法官的司法智慧。司法智慧就是法官在長期的實踐中使用恰當的法律手段達到預期的法律目標。法官的司法智慧不是僅僅體現在簡單、機械地適用法律規范的過程中，而是要求要實現在當事人、社會和國家利益的實踐中，交叉地、綜合地運用情理規范和法律規范，致力于在司法裁判中實現情理與法律的統一，作出符合“中國式理性與衡平”的裁判，實現解決糾紛、案結事了、公平公正地判決。

結語

判詞的法與禮并不是不相交的兩條平行線，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相輝映的。所謂“法以載道”，法律就像是一口巨大的鼎，里面蘊藏著中國特色的道德觀念。裁判文書是以語言為媒介與大眾交流的，因此裁判文書的法律技術就要通過語言來體現，那么裁判文書改革就要在語言上下功夫，構建一種絕大多數人能理解的、符合中國人的閱讀習慣的、迎合中國人閱讀心理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裁判文書語言風格。裁判文書的用語是一種司法語言，首先要保證用詞客觀、準確、真實，但與此同時我們不應放棄對提升其邏輯性、人文情感及文采的追求。要知道，裁判文書不能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事物，如果僅僅追求語言的專業化，就無法讓人民群眾體會到法律的溫度與情感。因此，本文建議吸收唐代判詞的優點為當代裁判文書改革助力，將中國特色的裁判文書之路開辟得更寬、更遠。

注釋：

① 例如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法發〔2018〕10號）。

②《甲乙判》第二十七道“政尚無寬，過宜在宥，茍昨非之自悟，則夕改而可嘉。景乃寀寮，參諸簿領，當推案務劇，詎免毫厘之差，屬褰帷政苛，不容筆削之改。誤而不隱，悔亦可追。縣無罔上之奸，州有刻下之虐。先迷後覺，判事雖不三思，茍有必知，舉明無二過。揆人情而可恕，徵國令而有文。將欲痛繩，恐非直筆。”白居易在此判中說理帶著真摯的感情。判中說，既然縣官無意欺君罔上，則州官亦無理嚴苛下屬。

③《甲乙判》第三十一道判詞中的“不從握粟，是謂忘筌”中的“握粟”出自《詩·小雅·小宛》：“握粟出卜，是何能穀。”“忘筌”出自《莊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④《甲乙判》第七道判白居易指出，有家仇在身，遇見仇人不報而過是不孝悌。但是當身負國家之重任時，復仇之事便可因此推延。奉公滅私，不因小節而誤國之大事。

⑤ 參見中國裁判文書網，2019年7月15日四川省宜賓市中級人民法院《喻兵、鄒源萍、粟聰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一審民事判決書》。

⑥《競渡賭錢判》：揚州深江都縣人以五月五日于江津競渡，并設管弦。時有縣人王文身居父服來預管弦，并將錢物賭競渡。因爭先后，遂折舟人臂。日觀遙臨，旁分震澤，雷陂回瞰，近屆邦溝。郊連五達之壯，地近一都之會。人多輕剽，俗尚驕奢。序屬良辰，纏系令節。江干可望，俱游白馬之濤；邑屋相趨，并載飛龍之舳。泛長波而急槳，有類乘毛；涌修浪而鳴舷，更同浮葉。簫吟柳吹，疑傳塞北之聲；棹引蓮歌，即唱江南之曲。王文閭閻賤品，蓬蓽庸流，名教非閑，喪儀多闕。三年居廬，無聞毀脊之哀；五月佳游，且預歌弦之樂。重以心存清勝，志在雄豪。爭馳赤馬之津，競賭青蚨之貫。先后由其不等，忿爭于是遂興。無思李老之言，俄折楊公之臂。然則居喪聽樂，已紊科條；在服傷人，一何兇險。論情撫事，深穢皇猷；定罪明刑，理資丹筆。

參考文獻：

［1］汪世榮.中國古代判詞研究［J］.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學院學報，1995（03）：78-84.

［2］邱勝俠.白居易《甲乙判》研究［D］.中國政法大學，2011.

［3］鞠實兒.論邏輯的文化相對性——從民族志和歷史學的觀點看.中國社會科學，2010（01）：36.

［4］黃霞（黃俠）.中國古代判詞的情理與文采［D］.湘潭大學，2017：88.

［5］王繪.唐判中的法意與文學品格之間的平衡性研究［D］.江蘇大學，2019.

On the Relevance of Ritual and Relations to Contemporary

Judicial Instruments

SU Zhijia1，YAO Shu2

（People’s Public Security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32， China；

Institute of Information Intelligenc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bstract：

Verdicts in ancient litigation served as the equivalent of modern courts’ judgment documents. Tang Dynasty verdicts were characterized by persuasive emotional appeals and thorough reasoning， and also possessed significant literary merit. Given the issues in China’s current judicial documents—such as rigid formatting， unclear reasoning， lack of literary grace， and absence of emotional reasoning—the Tang Dynasty’s emphasis on reasoning with emotion， allusions， morality， and culture offers valuable insights for the reform of China’s judicial document reforms. It is advisable to enhance legal expression methods， adopt the logical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of Tang Dynasty verdicts， and emphasize the judicial wisdom of judges to aid in the reform of China’s judicial documents.

Keywords：

Tang Dynasty judgment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ritual and law; Judgment documents; Rule of law construction

（責任編輯：于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