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佛寺中的山水審美取向與控制因素

摘要：山林佛寺的興起離不開佛教出世的宗教性質，其寧靜隱逸的氣氛與營造的空間關系更能符合避世修持與刻苦修行的佛教教旨，因此山林佛寺的山水審美取向處于相對原始、淳樸的佛寺建筑審美階段。文章通過分析山林佛寺中的山水審美取向，溯源山林佛寺的興盛與其背后蘊含的自然觀與山水美學，提出山林佛寺山水格局中佛教思想、風水思想及禮制思想三個控制因素，并結合實例論證這些山水格局控制因素在典型佛寺布局中的體現意味。

關鍵詞：山林佛寺山水格局佛教宇宙觀建筑風水寺院布局

一、山林佛寺之山水審美取向

（一）山林佛寺的概念及特征

山林佛寺區別于城市與平原佛寺，建立在山林之中，佛教寺院場地及其周邊整體環境的山林化是山林佛寺最主要的特征。避世修行原是佛教傳入時期的修行傾向，此時文人寄情山水、貴族士大夫之間崇尚山水美學的風氣，符合佛教在大自然中領悟佛理佛法、義理真諦的方式，中國傳統自然觀與儒家思想中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思想更是貼合了佛教在天地之間修行悟道的范式。當時“舍宅為寺”的寺院建設也使得寺院選址與士大夫對宅院的山水審美道同契合。結合以上種種因素，不乏有大量的佛寺傾向于將寺院選址依托在自然山水之間，產生了許多坐落在山川風景之內的山林佛寺。

一些山林佛寺在坐落于遠離城市的城郊山水之間，保持其可達性的同時也避免了喧鬧的城市生活對于修佛參禪的打擾。此外也有許多山林佛寺供僧人苦修，立寺于與世無爭的深山之中，只有虔誠修行的僧人與朝拜的觀者于此處，在自然山水之間領悟佛教義理真諦。山林佛寺的山水格局不盡相同，但大都依山就勢而建，憑借已有的自然條件，或使寺院融于豐茂的青山之中，或于山谷與峻嶺之中，有“曲徑通幽”之意味；或于山峰鼎立之處建寺，形成“冠山抗殿”的格局，有巍峨澎湃的氣勢。在種種不同選址之間，山林佛寺仍然保持著同一種山水意向，即寺院與俗世喧囂隔絕，在寧靜清新的山水之間得到心靈與精神的凈化、升華。

（二）山林佛寺的形成原因

山林佛寺最早出現在東晉時期，而大量出現的時期則始于隋朝，隋文帝頒布了數次詔令促進了佛教寺院的山林化發展。隋唐時期，佛教發展進入興盛期，長安及周邊地區作為當時的經濟、文化、政治中心，匯聚了大批云游四海的名僧，因而多個宗派隨之興起，大大促進了佛教的傳播與發展。長安以南的終南山因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成為隋唐各宗派佛寺山林化的“圣地”。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天人合一”，向往山水的自然觀。山林佛寺興盛的背景究其內因應當是傳統觀念帶給人們自然而然對山水的親近傾向，又符合當朝文人雅士的審美觀念與生活理想，社會文化以文人貴族階層的喜好為尊，整體趨于崇尚山水、遠游體驗的模式。

山林佛寺與山水美景是相輔相成的，除終南山外，時至今日許多名山大川都因佛教文化與山林佛寺而聲名遠播，也各自因其地理環境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山林佛寺山水格局。

（三）山林佛寺各時期的山水審美取向

山林佛寺自東晉產生，興于隋唐。前文已述東晉山水美學盛行與舍宅為寺之風對山林佛寺的共同作用，以建康為政治、經濟與文化中心，兩晉時期的山水審美取向受到江南文人墨客的山水文學、藝術作品傳揚的影響，此時平原田野風光、丘陵間點綴莊園的山水意趣成為主流。因而許多幽深的山間宅院成為了靜謐的佛寺所在之地。

隋唐時期帝都西遷，此時經濟發展空前繁榮，民眾生產生活之余萌發了更多對于山水之美的審美需求，同一時期也是佛寺大肆興建的階段。基于長安終南山地區山巒連綿，水峪穿插的地景空間，山林佛寺在終南山地區林立；又受到當時官府對城郊山水游園興建的影響，“觀游”這一山水審美行為也被納入了終南山地區的山林佛寺園林之中。

二、山林佛寺中山水格局的控制因素

佛寺山林化背后的驅動力離不開中國人對于佛國立于山水間的審美趨向，而在這種背景下形成的山林佛寺山水格局，即符合中國人的傳統自然觀與審美的山林佛寺，其山水格局的控制因素也離不開佛教思想、風水思想以及禮制思想等的影響。

（一）佛教思想—佛教宇宙觀

隨著佛教經典教義的翻譯，許多佛經中描繪的恢弘而美妙的佛國景象也得以文字與繪畫的形式呈現在世人面前，對于現世佛教寺廟的規劃與修建提供了引導與參考，為中國人開啟了極其宏大而繁復的佛教空間觀。例如在佛經中對佛教寺院有以下的描述：《大方廣佛華嚴經》云：“恒沙佛剎，微塵數等，寶華樓閣，周匝圍繞。無量佛剎，微塵等，眾寶華城，以周其外。十大千世界，微塵數華，一一蓮華，各十由旬，開敷鮮茂，遍布水上?！薄洞蟪藷o量壽莊嚴經》云：“衣服飲食，花香纓路，增蓋幢蟠，微妙音聲，所居舍宅，宮殿樓閣，稱其形色高下大小，或一室二室，乃至無量眾室，隨意所欲，應念而至”。經文描繪的內容之豐富，從佛寺布局，到單體建筑，甚至到植物配景都無一遺漏。因此修建佛寺時，佛教思想成為建成理想佛國的宏觀把控因素，佛寺建筑與山水環境的關系也成為佛教宇宙觀在現實佛寺建筑格局中的映射。

莫高窟中的壁畫對于佛寺山水格局的描繪更是直觀。172窟內有一幅文殊變的文殊道場五臺山壁畫① ， 可以看出作為壁畫背景的山水風光十分壯闊，畫面兩側是巍峨的高山，有瀑布從山間傾斜而下；中部則是分布著平緩丘陵的原野，被寬闊的河水所包圍。建筑群臨水而立，視野開闊而又不失層次。這樣的佛寺山水格局可以簡化為：三山一水、面水背山的包圍式布局。背靠山巒的寺院設置遵循了穩固安全的選址原則，而面水則是對佛教宇宙觀中“遍布水上”的映射。

五臺山大竹林寺的莫高窟壁畫中也反映了五臺山內的山林佛寺與山水環境的關系。寺院周圍是山水環繞、樹木豐茂的場景，建筑建在臺基之上，以連廊與院墻圍合成院落，四周有高閣，重要的大殿位于院落中央，整體呈現中軸對稱的布局②。這幅壁畫較經變圖來說更為寫實，但整體上沿襲了經變圖呈現的寺院被群山包繞、背山面水的格局，也證明了佛教經典中傳達的佛教宇宙觀對于山林佛寺山水格局的影響。另外，佛教宇宙觀中這種寺院與山水環境的關系表達為佛寺的建造奠定了宏觀的山水意象，因此山林佛寺的興盛也是符合佛教精神與理念。

（二）風水思想—寺院擇址

風水理論與實踐對中國傳統建筑選址、朝向等元素有著廣泛深遠的影響，漢傳佛教建筑如是?！安仫L聚氣”“負陰抱陽”“四靈獸”等風水格局模式成為傳統建筑的擇址中很重要的控制因素。由于山林地形的崎嶇與不規則性強，山林寺院在擇址時很難做到在城市中或平原上劃定正南北向且輪廓方正的基址與院落，因此選擇佳址，以山水營造合適的風水格局可在一定程度上彌補這種不足，更能兼顧修行的教義。

以《關中勝跡圖志》③中記錄的兩個山林佛寺為例，位于山麓之內的寺院與位于山體坡面之上的佛寺，在處理佛寺與山水布局時有著不同的模式形態布局。牛頭寺背靠山麓一脈，位于山腳之下，面朝韋曲，遠處為山麓另一脈，首先形成了山—寺—水—山的格局；其次，在前后群山包繞中于水系彎曲之處建寺，沿著這樣的山水環境序列，寺院與前后的山體、河流共同構成了由一條軸線貫穿引導的布局（圖1右），產生了豐富的山水層次與良好的開闊視野。《圖志》記載的另一座南五臺寺院（圖2）建于南五臺地勢較高的山坡之上，寺院側背被山體包圍，沿著山谷為上下山、進出寺院的步道，步道的另一端為山腳處的水脈，沿著水脈到達開闊的水面。這樣的山水布局通過寺院的步道（山體部分）以及水脈的引導，以“線”的形態元素將高處的寺院與低處的水系連接起來，形成了點—線—點的寺院山水格局。

從《關中勝跡圖志》中對部分山林佛寺及其周圍山水環境格局的描繪看出，不論是位于山麓的山林佛寺，抑或是位于山坡的佛寺，在擇址時都保持著背靠群山環繞、面對河流水景的格局，位于山麓的佛寺視野較開闊，可以與對面的山脈形成對景；而位于山坡的佛寺則順應地勢通過前導空間延伸佛寺的布局，使寺廟與山下的河流聯系起來。整體看來，山林佛寺經過風水理論的控制呈現出匿于山水之中、僻靜、安寧，又不失宏大布局的格局（圖1）。

此外，山體環境帶來的高低錯落的地勢也能使得山林佛寺通過順應地勢而形成特殊的格局。山林佛寺利用地勢建造佛塔與佛殿，輔以園林環境設計，例如“屋包山”的形式突出山體所在的中心用山體表現須彌山的高大巍峨與中心性的象征，而“山包屋”的形式更符合隱匿、清凈的清修環境需求。因此對寺院的擇址的控制決定了山林佛寺在中觀層面上形成的建筑與山水環境的關系，確定了山水的介入對完整的佛寺格局營造的重要性。

（三）禮制思想—建筑布局

由于佛教傳入中國后很快得到了中國化發展，禮制思想從一開始就介入到寺院的建設。經過舍宅為寺的階段，皇家對于佛寺的興建也促進了禮制思想對寺院布局的影響更加深入。山林佛寺由于其地形限制，不能像城市佛寺形成完整的縱深對稱建筑布局，因此在建筑群體的組合布局上極大程度地結合了其所在的地勢環境。

終南山北麓祖庭林立，其中華嚴宗祖庭至相寺與律宗祖庭凈業寺因其地理位置的不同而呈現出兩種山林佛寺的布局形式。

1.至相寺

至相寺位于坐落在終南山天子峪內一處較為平緩的阜地上，坐西朝東，左右兩側被山體圍繞。依附前低后高的山勢，建筑群分布在四層不同高度的臺地上，因此寺院主要軸線上的縱深布局體現出明顯的四個院落。由于地形限制，若按照功能劃分，寺院的院落軸線被拆分為三組。整個寺院的功能分布根據“佛—法—僧”的原則可以劃分為三個建筑群組，其中南部群組沿東西向軸線為佛寺對外的功能區，即面對香客信徒的供奉造像的主要佛殿，也是佛寺的主要院落軸線，是為“佛”；北部群組分東西二院，東院及南部建筑群序列后半部分為法堂、禪堂等僧人研學修行處，是為“法”；西院則是寮樓（宿舍）、庫房、菜地等供僧人日常生活起居的建筑群，是為“僧”。

從至相寺布局的控制軸線中可以看出，即使山林佛寺的用地高度不一致，也無法滿足傳統建筑群南北向的布局，仍可以利用拆分建筑群組的方式，以多個軸線控制寺院建筑的布局。同時，至相寺的建筑布局是較為內向的，通過周圍山體的包繞達到了“藏風聚氣”的格局，在此基礎上達到傳統禮制思想控制的院落與山地的融合（圖3）。

2.凈業寺

凈業寺坐落在終南山灃峪口內鳳凰山上，依山就勢于山腰之上，坐北朝南，遠眺觀音峰，西邊有灃峪河。凈業寺的寺院建筑群落較小，建筑數目不多，建筑主要軸線僅有一條。然而寺院中重要的“法”部分將平面布局轉化為豎向布局，形成法堂—禪堂—戒壇由低到高的三層建筑，背靠山峰，順應了山勢。將平面布局轉化為豎向布局這一巧妙的布局方式，既合理解決了山體崎嶇對于建筑面積的限制問題，又符合佛教儀軌中對于法堂、禪堂及戒壇這三種功能的等級次序，更回應寺院建筑在形體上與山勢的呼應。相對于至相寺來說，凈業寺的布局與山體的關系是較為開闊的，寺院依附山體展開建筑的軸線與序列，雖然寺院體量不大，但呈現出“冠山抗殿”、一覽眾山小的恢弘氣氛（圖4）。

綜上，山林佛寺也可以擁有較為規則的軸線，即使沒有平地佛寺那般的連貫，卻仍可以根據功能分區將建筑群劃分為不同的群落與院落，在各自的單元劃分內再進行軸線的統領。即使在不規則的地形中，佛寺的布局仍被禮制思想影響著，保留著最主要的對稱布局、縱深布局的特征。而這些特征反過來通過與山水環境的有機結合，形成了山林佛寺特有的富有自然情趣又不失秩序的建筑格局。

三、結語

山林佛寺利用古人對山水之向往，以及山脈強烈的宗教崇拜功能，引導人們對于山水間宗教建筑的閑靜、神秘之感的審美，具有一定的文化審美意義。山林佛寺不僅承載人們對于宗教建筑環境的審美需求，也內含著中國人與生俱來的傳統自然觀帶來的對山水審美標準的符合。利用自然地形，處理好寺院與山地、水體的關系，一定程度上可以使佛寺設計回歸佛教建筑本真的意境。

注釋：

①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全集［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②王貴祥.中國漢傳佛教建筑史：佛寺的建造，分布與寺院格局，建筑類型及其變遷［M］.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

③畢沅.關中勝跡圖志［M］.三泰出版社，2004.

④⑤孔嘯.終南山北麓佛寺地景空間格局調查分析研究［D］.西安建筑科技大學，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