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數字新美學：一種基于技術反思的具身表達

摘要：近年來，數字技術的加速迭代正在不斷重新定義著人與世界的關系，顛覆著人類的認知。可以預見的是，隨著這一重大改變影響的日漸擴散，早已被數字化深度參與的個體生存狀態和社會組織形式也將隨之產生新的改變，多樣的文化形態及其交融、碰撞在所難免。與此同時，藝術的觀念與表達也在不斷被重新定義。“鑒于數字技術‘滲入’了藝術創作的方方面面，眾多藝術家、策展人和理論家已經宣布了一個‘后數字’和‘后網絡’時代的到來，這個時代在同時深受數字技術和網絡影響的作品中發現了其藝術表達，然而這些作品的最終形式跨越了媒體之間的邊界”。①盡管今天“數字”與“后數字”已經不是藝術討論的新主題，然而面對如此急風驟雨般的技術、社會文化改變以及所帶來的不可測的人類未來，藝術和藝術家無可避免地需要直面人類命運與處境的又一次巨變并從中創造一種新美學，這既是藝術家的責任也是藝術家的機遇。

關鍵詞：后數字藝術與技術具身表達

作為一種非定式的藝術家創作組合，數字媒體和視覺傳達兩個不同的專業背景為我們在這一特殊技術與歷史語境中的合作創造了某種契機。彥風畢業于 Birmingham Insti- tute of Art and Design， UK 綜合繪畫藝術專業、Academy of art University， San Francisco， USA 新媒體藝術專業，獲雙碩士學位， AAU 藝術創作一等獎。彥風主要關注人們如何通過藝術與技術介入的方式改變以往在空間和時間上的閱讀經驗，試圖重塑“觀看”的過程，基于“低技術”甚至是“無技術”的物理媒介，將情緒與通感融入到關于“技術”的審美體驗之中，同時呈現出建立在事物內在邏輯基礎之上的互動關系。吳帆畢業于 Yale School of Art， USA 平面設計專業，獲碩士學位，始終專注于“抽象語言結構”在不同文化背景和語境中的形式探索。作為對此種探索的肯定，吳帆被耶魯大學授予菲力普·伯頓杰出藝術獎。作為一名視覺信息形式的塑造者，吳帆的實踐專注于個人工作方法論在當代視覺文化語境中的發展，平面設計的語言研究超越了單一的實用型專業，更多意味著一種高度個人化的探索，以及作為個人理解和定義周遭世界的一種途徑。

在以往大量的研究和實踐工作中，我們專注于技術客體與人類主體之間關聯性的深度探索，這一具有持續性的探索實踐涉及技術、環境、人工物、主體經驗、知覺構造等，但貫穿始終的是筆者對當下人類經驗參與世界境況的強烈關注。在數字、后數字與現實世界之間的邊界日漸消弭的表面之下，認為將基本的人類經驗作為思考的起點和分析的方式恰恰是對人類自身獨特物質屬性的守護，技術不再是抽象的外在客體，而是人類與技術共同成長與進化過程中被內化成為自身經驗的同一體。這種技術與人類的關系借用美國技術哲學家唐·伊德（ Don Ihde）的說法即是一種所謂的“具身關系”（Embodiment Relations）。這里所說的“具身”是人類知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是參與環境或世界的方式。在這種關系中包含了物質化的技術或人工物，人類將這些技術或人工物融入到自身的身體經驗中。作為藝術家，筆者致力于在數字化社會與當代藝術的語境下以“具身關系”為核心，保持對技術和技術的物化形式—人工物的反思，同時也聚焦對當今數字與后數字生存激變狀況下具身經驗的探索和表述。

《莊子·秋水》中記載了“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的寓言，旨在說明“天然”與“人工”的區別，并強調通過去除人工達到恢復天然的超越路徑。從筆者早期的綜合材料《新大陸》到2010年前后的影像裝置《自言自語》和《觀·山水》，我們的藝術探索始終保持著對當下技術泛濫的警惕和對具身經驗、具體情感的關心，這種趨勢在筆者近十年的《月光》系列、《千金散》《金枝玉葉》《身體建筑》實踐中變得更加明確和清晰。技術的介入不是為了去刻意創造什么，而是為了抽離冗雜的意義，讓人與物、物與物之間的關聯浮現。借助一種恰到好處、不露痕跡的圖像與文字的轉譯，可以讓藝術表達在自然而然中發生。因此，這種自然生成式的創作在技術與藝術概念加速迭代的今天，便具有了一種禪宗式的智慧與張力。

對技術的關注和思考是我們創作工作中持續關注的重點。今天對技術的推崇和推進，間接強化出一種對未來世界的單一描繪和特定設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一種想象力的貧乏，更是一種值得引起我們注意和警惕的現象。因此，筆者在創作過程中試圖保留一種所謂的技術性想象的權利，混合使用不同歷史時期的技術語言，比如影像、編程、銅版、絲網，讓不同媒介技術在不可預測的過程中相互嵌套、碰撞、摩擦。保留技術權利，就是保留對這個世界的未來價值判斷和態度立場多樣性的努力，從而盡力讓我們的藝術創作成為歷史對話和歷史塑造的一部分。從方法論角度而言，我們的藝術實踐和對技術的反思始終都是基于對具身經驗的表達合二為一的。從實踐角度而言，技術從來不是透明而中性的存在，它始終借助著可觸的人造物表達著潛在的姿態和立場，人類借助視覺、聽覺、觸覺等知覺形式在與環境互動過程中建立起來的具身經驗無不受到上述潛在技術姿態和立場的影響與塑造，從而進入人類與環境、身體、活動的和知覺的互動關系中，而我們的藝術作品正是對這一復雜關系的系統性揭示。

藝術家對于當代社會現實生活中多樣性與矛盾性的共同興趣，以及對工具、語言、技術的共同思考讓藝術實踐超越了具體的專業藩籬，在更為抽象的認知與方法論層面上有了默契的協作與對話。在近十年的共同創作中，筆者綜合運用了數字媒體、數據信息可視化等技術語言和手段深入探索、質詢和回應了藝術與人的關系現狀。以近期的數字裝置《月光》系列作品為例，靜態版畫裝置中的漸變黃色取自月光自然可見亮度數值，其下覆蓋的信息語言由生成該黃色色相的數字指令構成。動態視頻將凝固于靜態裝置中的數字指令轉化為月球盈缺周期中的波型，將原本離散的數字語言以 RGB 顏色模型方式重新校驗，并使其以可感的方式重回自然。作品內嵌且懸浮的靜態數字語言與動態數據視頻相呼應，在理性與感性、幻想與現實、科學語言與傳統技術之間展開思辨。該作品立足于當下現實語境與虛擬數據兩個世界，將其統一為一個命運共同體，借由東方特有的“月光”主題和詩意自由的創作手法凝聚人類的共同愿景、期待和希望。該作品將傳統東方文化中關于月的詩意以概念和技術的方式表達，轉化為今天人類共同認識下的人造像素以及數字之詩。在豐富的技術語言之下是藝術家對人類愿景的近況觀察與思考，將技術作為文化之間的對話媒介加以重構，使之發展為一種與觀眾的對話。換言之，這是一種經由技術折射的自足真理。

作品《新大陸》早期源于對大陸、海洋文明以及世界地緣文化的想象，這些想象隨即轉化為基于世界版圖所展開的一系列繪畫行動。地圖被層層粘貼和清除，隱喻性的色彩在畫布上留下痕跡，這些痕跡與以木炭為媒介的抒情性描繪形成一種天人之際、物我之間的互文關系。由此關于“我”與“世界”的復調圖景通過一種地理學“興象”的方法被藝術家呈現出來，作為主體的人與外在的客體世界進而通過具體的材料和技術在畫布的表面被同構性地展現出來。

“語言”及其表現形式“文字”作為人類一種極為古老的“技術—形式”有著悠久的歷史，同時語言在人類的進化過程中也塑造著人類的思維，對它的反思與質詢具有本體論的哲學意味。比如，作品《自言自語》是以此為出發點，借由“問題”與“答案”的語法（技術）形式對人類思維的邊界進行探索，對人類近況進行思辨。該作品由物理互動的書頁和數字投影兩部分構成。分別從物理互動及語言概念的角度探討“問題”與“答案”的關系以隱喻現象。作品中的視頻投影文本內容來自懵懂兒童隨機的天真的提問，且只有問題沒有答案。通過這樣一種看似荒謬的問題搜集與呈現過程探測人類思維的邊界和輪廓，同時也借此隱喻當代現實世界的人類處境。問題既是探尋世界的開始，但也構成了人類知識的一部分。以充滿各種天真問題文字投影作為問題，以空無一物的書籍發出的聲響作為回應，并以投影、聲音、運動的物理互動形式在展覽空間中呈現了一部烏托邦式的、喋喋不休的、幽默與無奈并存的超現實文本。該作品源于兩個學科（互動／平面設計）對各自學科內部基本問題邊界的關注與回答。媒體互動的要義不再是基于“高技術”的編程為首要條件強制性地將觀者拉入語境中，而是基于低技術甚至是無技術的物理媒介以種種物質互動“現象”為出發點，在現象的過程中為觀眾提供理解和進入作品的多元渠道，同時呈現建立在事物內在邏輯基礎之上的互動。該作品將互動和平面設計兩個學科以“概念”的形式鏈接起來。

“城市”與“山水”是人類經驗來源的兩種空間形式。延續著對于“語言”的探索軌跡。《質詢工作室》以語言自身為媒介和工作形式，通過征詢觀眾問題的參與方式對當今“城市與自然的關系”這一普遍現實問題作出了豐富而獨特的回答。出版物《質詢》作為一份關于方法的文本，既是研究的過程，也是研究的結果。“An Inquiry Manifesto ”（調查宣言）將“問題”作為動詞構成了一種工作方法—質詢（Inquiry）。不同于對終極答案的尋求，我們借助語言這一獨特工具對“Next City =？=Nature”（人、城市、自然的關系）這一命題給出了特殊的“回答”。作為探索的基本工作方法，工作室將每位參與者的質詢過程以文本和等式的形式加以編輯，并帶入特定的命題中嘗試探討這一工作方式的可行性和局限性。“質詢”通過公式的語言形式保持著對答案的開放性、矛盾性與復雜性的追問，并以此作為保持世界活力的方式和促進人們交流的動力。

“山水”在中國語境中往往具有雙重的指向：現實的環境和人類心靈的投射。或者說，山水即是具身經驗與思維的具體映射。在這件關于思維的作品中，“山水”是古老的意向，也是思考的維度。作品利用多音軌將可耳聞的聲音生成可眼見的數字圖形，解構了“山水”在人們心中的現實映射，再次喚起更深層次的激蕩。圖像分層次地隱喻了人們對于常態下自然的理解和感知。“山水”作為自然的存在，也代表著一種行思。禪宗有云其參禪的三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而從時間和空間的維度做圖像的深層次描繪，元素間的擾動使思想與視覺、聽覺產生關聯，釋放出不同的感受。依托數字技術重構的人、山水、自然、世界，展現出更為理性的感性。此處也可澄懷臥游，寄情于山水之間。山仍是高山，水仍是深水。

種種藝術實踐讓我們在全新的技術—文化語境下對技術與具身經驗進行著不斷反思與表達。技術轉化了人類對世界的經驗、人類的知覺和對世界的理解，在數字化生存的境況中這一轉化顯然是非中性的，正是在這一歷史的節點，對技術的思考即是對人類自身和處境的思考，而這也恰恰是藝術不變的母題。

注釋：

① Christiane Paul ed. A Companion to Digital Art. John Wiley amp; Sons. Inc，2016：2.

參考文獻：

［1］ PAUL C. A Companion to Digital Art［J］. Aesthetics of the Digi? tal.2016，10.1002/9781118475249：265-2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