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瀑布

張燕燕打開女衛生間邊上一扇窄木門，側身進到雜物間，用藍色抹布拍拍反扣周轉箱底部，坐下來，膝蓋頂住了門。她留條縫，空氣和光線都擠得進來。Wi-Fi是對面商貿公司的，物業經理悄悄告訴了她密碼。后來她發現不知道密碼的，都是長相難看的阿姨。相比之下，她錯班打工的便利店環境相對簡單，接貨、擺貨、記賬、收款、核銷。她怕跟人打交道，尤其眼神不能相對。可她也知道自己臉紅時，更加鮮亮漂亮點。到這把年紀，臉怎么還能紅？她拿著手機坐在小屋里，享受安逸時分。

走廊里靜悄悄的，大家都在午休。張燕燕關閉音量看小視頻。推送最多的是心靈雞湯、幼兒成長知識，最近又多了腰部保健。她前幾天搬貨時閃了腰。商貿公司的胖子經理總是把吃的東西扔滿垃圾桶。不過里面也有寶藏，剛才午間保潔時，她從里面撿了半袋小包裝巧克力，看看包裝袋，還有三個月到保質期。她把小方塊巧克力倒進工作服口袋，拍扁微微隆起處。前些時候，一個阿姨拎了兩個空紙盒出門，被物業經理攔住，并喊大家集合，做警示教育。“業主哪怕扔一片紙，我們都不能撿！”拿兩個紙盒被罰兩百塊，那阿姨受不了大家指指戳戳，隔天走人了事。那天，她站在九樓陽臺上，見一個時髦女人搖搖擺擺走出大樓，女人扭頭甩長波浪頭發時，她才發現就是拿紙盒的阿姨。穿了淺藍色大衣、黑色長裙、黑色長靴，風頭壓過商貿樓里的白領麗人。她側臉看玻璃窗映出的人像，想象自己大衣、長裙、靴子上身的樣子。小視頻里有個六十出頭的奶奶公開征婚，她比自己大十歲呢。張燕燕挺挺胸，米色工作服有了線條；昂昂頭，被發卡卡住的長發拼命想掙脫出來。

小門突然被推開，正撞在張燕燕膝蓋上。胡姐硬擠進來，不顧張燕燕吸氣揉膝蓋。

“你猜，我剛才去超市買雞蛋時撞上了誰？”

這份工作是胡姐介紹的，張燕燕對她一直很客氣。“不知道啊。”

“李姍姍！”胡姐一字一頓地說。

張燕燕放下手機。“她一個人在超市？”

胡姐點頭說：“我雞蛋都沒買，盯著她買了一大堆東西后出超市，在地下二層停車場，開一輛白色寶馬走了。”

“你沒看錯吧？”張燕燕了解這個表姐，有點粗枝大葉。

“怎么可能？跟吳勇的婚禮現場我在吧？她生下小米粒后，我去醫院看過她。米粒百日宴，她還伸手給我看腱鞘炎鼓出來的部位呢。”

張燕燕眼前是胡姐晃動的影子，她不想去看她夸張的表情。胡姐已經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異樣語調。

五年了，每天都感覺有事會發生。今天事情終于來了，說不上好壞，卻別扭得很。右手麻了，眼看手機拿不住，左手還算爭氣，接了過去。

“你沒事吧？”胡姐低下頭問。

“沒事沒事，腰在便利店搬東西扭到了，影響手腳。”借力胡姐一只手，張燕燕站了起來。

“你在便利店做，說不定哪天能碰到李姍姍呢。”

張燕燕沒說話，倒是有一點被胡姐的話觸動。她低頭拎起黑色垃圾袋從消防通道走下樓梯。走到六樓半拐角，她仰望空蕩蕩的樓梯，隨后靜靜坐到臺階上。

時間在張燕燕腦子里仿佛停止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樓梯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張燕燕站起身，拎著垃圾袋快步走到一樓垃圾房。

垃圾房后面是設備房，噪音很大，沒人來。張燕燕在設備房邊撥打兒子微信電話。前兩次無法接通，第三次她快掛斷的時候，吳勇接了。一聽聲音她就氣。

“你還沒起來？”

“什么事啊，這么早？”吳勇聲音像在砂皮上擦過一樣。

隔著十來條街，張燕燕似乎都聞得到兒子的口臭，她下意識地用手扇扇鼻前的空氣，莫名其妙的惡心讓她改變通話初衷。“這里結束后，我直接去便利店。四點鐘你去接一下米粒吧。”

“唉！又讓我接。”

“喂，喂，你準時啊。”她看手機屏幕，對方早結束了通話。

她還是不放心，補了一條文字信息發過去。吳勇沒回。

轉過設備房，路過幾株梅花樹，白色、紅色、綠色的梅花開得正艷。她不由得放慢腳步。好多年沒留心花開花落了。吳正軍曾經答應過每年帶她去郊外看花，說得有模有樣的，什么梅花、桃花、櫻花、梨花、玉蘭花等，在她眼前泛出五彩圖景。只有一次，吳正軍車上沒貨。張燕燕所在的日化廠還沒轉制，她還是正式質監工。那天，她下旱班。吳正軍載著妻子開上高架，穿過隧道，駛入國道、省道、縣道。小貨車迎著夕陽在村道上顛簸，兩邊是大塊油菜田。張燕燕搖下車窗，條條金黃帶子帶著甜香向她撲過來，她微閉著眼，強烈的色彩沖擊讓她渾身酥軟。

她剛把臉湊近梅花，聞到淡淡花香，就聽見幾個女人的說笑聲由遠到近。她連忙閃到一邊，沿墻根快速走入大樓工作人員通道。賞花應是商貿樓白領人士的事。

物業電梯很慢，她索性走樓梯到九樓。剛爬到五樓，電話披披響著在口袋里震動，那些小塊巧克力也跟著抖動。忙亂中拿手機，兩塊巧克力跟著掉落，摔下五樓。她心一驚。這不是好預兆。

“吳佳佳奶奶啊！請您趕快來一下幼兒園。”

“啊？米粒怎么啦？”

“您快來吧。”

下到二層，張燕燕腳一軟，癱坐在地上。她伸手抓住樓梯扶手掙扎著站起來，手一松，人又倒下去。她急得火都躥出五官，如果腳不能走，爬都要爬過去啊！這么一想，身體隨樓梯斜勢，滾落半層。她咬咬牙，手再一用力，身子滑到一層。消防門開了，胡姐進來，驚得大叫：“我的天啊！你怎么啦？”

她說不出話，指指腰和腿，又指指大樓外。

“好好，我馬上打110，送醫院！”胡姐摸出手機。

“不不！去、去幼兒園！”

“啊？米粒幼兒園？她又是怎么回事？”

“快、快！”

“好好好。”

胡姐的電動自行車不停地超車、走快車道、闖紅燈，可張燕燕還覺得慢。沒等車停穩，張燕燕就跳下來，腰腿力量重新回到身上了。她沖向幼兒園大門。院子里停著一輛救護車。幾個老師正散亂地圍著救護車，見張燕燕跑進來，其中一個老師迎上來。

“景老師！米粒到底怎么啦？”張燕燕問出話去后的零點幾秒等待時間里，想到了“判決”這個詞。

“您別急。我帶您進去看孩子。請放心，醫生剛才說現在穩定了。”景老師走得很陜，眼鏡快從鼻梁上顛下來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間被清空小朋友的午睡室里，米粒正躺在小床上，張燕燕撲了上去。

戴口罩的救護車醫生轉頭對景老師和園領導們說：“孩子要去醫院做檢查。”

米粒輕輕叫了聲“奶奶”，雙手無力地舉起來，張燕燕看到孩子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佳佳今天上午精神不太好，臉色蒼白，我讓她不要參加活動。她很乖地一個人坐在邊上看書畫畫。午餐她吃得很少，我摸摸她額頭也沒發燒。正想讓她早點午睡，她突然暈倒在地上。”救護車拉響警笛開往醫院的路上，景老師才有時間告訴張燕燕情況。

“昨天晚上給她洗澡的時候，我也看到她胳膊上隱隱有幾條紅印子，還以為跟她爸鬧著玩蹭到的。”張燕燕講完這句話，才想到給兒子打電話。

吳勇又沒接。張燕燕不想再浪費時間，就在微信上寫了句“速來一院急診室”發了過去。

景老師按照醫生開的一沓單子，到各窗口付費、拿號，再帶張燕燕抱著孩子挨個地方抽血、檢查。

全部項目做完，米粒躺在急診室病床上，瞇著眼睛，臉色更加蒼白。張燕燕守在邊上，視線不敢離開。

到時間，景老師去各處取報告單。

看病的人少了，醫院靜下來，張燕燕才聞到一股花香。扭頭看，窗外開滿一樹綠萼梅。突然她想到什么，收回目光，發現自己還穿著米色工作服。還有胡姐！奔向幼兒園時，根本忘了胡姐。她趕緊打胡姐電話，胡姐也沒接。她微信上簡短說了下情況。“沒事了”三個字打上去的時候，她說出了聲音。

跟在景老師后面有兩個醫生。年輕的醫生對張燕燕說：“孩子血小板、紅細胞等指標都非常低，需要住院治療。”

“啊！這么嚴重？”張燕燕連忙問，“這是什么病？”

年紀大的女醫生戴上口罩，上前翻看米粒的眼皮，檢查嘴唇、手指，再看看腿和腳。“從指標上看是貧血，具體什么問題還要繼續檢查。”

“嚴重嗎？”聽醫生說貧血，張燕燕偷偷地舒了一口氣。

年輕醫生說：“要給孩子輸血，最好用親屬的血。”

“好好！抽我的。”張燕燕捋起袖子站起來。

米粒睜開兩只大眼睛，眼里蒙上一層蔭翳。她把手伸向奶奶，張燕燕握住輕揉幾下，交給景老師。景老師雙手緊緊捧住。張燕燕跟年輕醫生去采血窗口。忙亂中，張燕燕胳膊撞到病房門框。驗血時，她看了一眼酸痛的胳膊，沒有任何痕跡。米粒的身上一碰就會有青紫塊出現，她發現過幾次。小孩子皮膚嫩，身子嬌弱。每次她都這樣安慰自己。

她坐在塑料椅子上等結果時拿出手機看看。胡姐給她發了好幾條語音。明天大樓消防演習，她回去幫著物業經理準備工具、場地去了，也跟經理說了米粒的情況，經理很關心孩子，而且他在一院有醫生親戚等等。

經理是個熱心人，永遠剃著板寸頭。張燕燕腦子里閃過經理的模樣。眼前一片白色。一抬頭，年輕醫生的白大褂擋在前面。

“您血型與孩子不符，不能輸血給她。”

“怎么會？”張燕燕才按下去的心又吊起來。

“您是B型血，孩子是A型血。”

張燕燕趕緊掏出電話。“沒事，她爸爸在來的路上。”

“親人的血當然最好，來不及的話血庫也能提供。”年輕醫生說。

張燕燕說：“來得及、來得及。”

打到第三遍，吳勇總算接了電話。他還問東問西，磨磨蹭蹭。張燕燕火冒起來。

“米粒昏倒了！你不要廢話，趕緊到一院主樓三樓抽血的地方。”

一刻鐘后，張燕燕看到電梯口出現一個佝僂的瘦子，連忙揮手示意。

吳勇戴眼鏡，瞇眼看半天才發現母親，一顛一顛跑過來，左腳鞋帶松了。

“趕快去驗血，米粒要輸你的血。”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吳勇的大聲使醫護人員都回頭看這邊。

“輕點！快去。”張燕燕心中著急，按照醫生要求去窗口辦入院手續。

等她手續辦完，手拿入院單回到急診室時，年輕醫生和吳勇都站在病床邊了。

“他也是B型血，也不能給孩子輸血。”年輕醫生告訴張燕燕結果。

“什么？他可是她父親啊！”張燕燕叫起來。

就在一瞬間，她瞥見大家眼光快速從米粒身上移到吳勇臉上。她心里咯噔一下。身體上所有的酸痛又回來了，她趕緊坐下揉腰腿和胳膊。

“您不要著急，A型血不緊缺，孩子住院后馬上向血庫申請，很快就能掛上。”

吳勇背著米粒往住院部走。張燕燕一手舉著塑料藥水袋，一手握著各類檢查單、報告單跟在邊上。景老師也想跟去，被張燕燕堅決勸阻了，讓她回去后向幼兒園領導報個平安。

光線暗下來。到住院樓要走一段室外道路。張燕燕這才覺得身上冷，趕緊脫下工作服蓋在米粒身上。看到米粒對她微笑——這是今天米粒的第一次笑，她舒服不少，也擠出笑來。

年紀大的醫生正在病房等他們。安頓好之后，這位被大家稱為林主任的醫生請張燕燕母子到她辦公室。

“根據剛才檢查結果初步判斷，孩子患的是再生障礙性貧血。”林主任見張燕燕很不安，接著說，“不要太緊張，這個病是有辦法治療的。”

“林主任，我們弄不清怎么回事，孩子就全托付給您啦。”張燕燕鼻子一酸，雙手捂住了眼鼻。

“治療治療，你們放句話，能不能治好？不行早說，我們去北京、上海找最好的專家看！”吳勇又嚷嚷起來。

張燕燕把吳勇推出辦公室。“去，看看米粒的掛水要不要換了。”回身，她向林主任道歉，“不好意思啊林主任，我兒子不懂事。”

“沒事，我們見多了。”

“您認為最好的治療方案是什么呢？”

“骨髓移植！”

“那不就跟治療白血病一樣啊？”

“這里面的道理我就不跟您多說了，就一句話：骨髓移植后，孩子的干細胞能正常工作、正常造血，血液就跟健康人一樣了。”

“是不是要血親配對？”

“是的，父母親、兄弟姐妹，或者血緣近的親屬。”林主任頓了頓說，“當然，也有與志愿者配對成功的，可概率很低。”

坐在病房塑料圓凳上，張燕燕用手捂住米粒掛水的胳膊。吳勇叫的叉燒飯表面起了一層白油，張燕燕更不想吃了。看吳勇咂巴著嘴把盒飯全吞下去，她內心涌出酸澀。兒子這樣子像誰呢？肯定不是自己。吳正軍更是把名譽看得比金錢重要。北陽臺改造的小書房墻上掛滿了吳正軍的獎狀、獎章、獲獎證書。

突然有一天，吳正軍把小貨車賣了，坐到小書房里不停地寫啊寫，然后出門打印、寄信、匯款。終于，吳正軍等到了第一個獎狀。他獻寶一樣給張燕燕看。

“看看！華夏杰出學者！華夏代表全國，我現在就是全國杰出學者。”

張燕燕炒著青菜，不解地問：“你寫了什么，人家就封你這么大的稱號？”

“說到這個，可是我國文化史上的創舉……”

嚓！肉絲滑進滾油，張燕燕沒聽清丈夫說的內容。她擔心的是家里的經濟狀況。

“你可真是癩蛤蟆看著天鵝，自己也不掂量掂量。”張燕燕的聲音帶著煙火氣。

吳正軍湊在張燕燕耳邊說：“我就是要搞點名堂出來！人生在世總要留點什么下來吧？”

吳正軍最后的日子里，只要艱難地抬手指向房門，張燕燕就把他抱起來，放在輪椅上。那時他體重只剩下六七十斤。小書房是首要巡視場所。望著墻上的紅印章，他眼里就閃過光。

他另一個牽掛就是米粒了。張燕燕把他推到兒子房間，小米粒正在嬰幼兒床里睡覺。他歪頭端詳粉嘟嘟的小米粒，緩緩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抬頭對妻子擠出微笑。

想著想著，張燕燕在病床邊一下子沒忍住眼淚。

吳勇不耐煩地說：“有什么好傷心的，大不了找最好的醫生看。”

張燕燕實在不想跟他多煩，對兒子淡淡地說：“你回去吧。”

看吳勇跌跌沖沖遠去的背影，張燕燕根本沒有告訴他李姍姍消息的念頭。她忘不了那個夏日夜晚，吳勇帶李姍姍來家的情形。見李姍姍的第一眼，她就在心里說了句：完了。

微型電扇不停地在她和吳正軍上空轉動。吳正軍先是穿了件背心，后來直起身，把背心脫了，赤膊躺在席子上。他倆都沒說話。到了下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著。夢里一腳踩空，她被驚醒，看床頭鬧鐘，才四點半。她不想把吳正軍吵醒，剛撩開蚊帳，吳正軍幽幽地嘆了一聲氣。她聞到了一股焦煳味。

晚間查房，林主任告訴張燕燕，血漿明天一早就能掛上。張燕燕謝過后，心里還不踏實。網上好多小視頻說血庫管理混亂，輸血有可能被感染什么艾滋病、肝炎啊，聽起來很可怕。胡姐在機關小賣部做過售貨員，見多識廣。張燕燕剛想撥微信電話跟她商量孩子輸血的事情，一個聲音在內心響起，強烈地制止了她。

米粒上幼兒園也是托胡姐。轉了幾道關系才弄進現在的街道公辦幼兒園。報到那天，張燕燕、吳勇帶著米粒高興地與胡姐在幼兒園門口碰頭。然后，不高興的事情就發生了。盡管吳勇根本不在乎，但是在張燕燕心里卻留下了難以抹去的不快。

胡姐說：“小米粒長得真漂亮，比媽媽更好看。”她抱起米粒，用夸張的口氣逗孩子，“哦！一點不像爸爸。嗯嗯！我們才不要像爸爸，都難看死了。”

這是一個打在張燕燕心底的結。人對一個事物的過度關注，極易導致思維偏執。有個階段，張燕燕總覺得胡姐話里有話。一個傳言在親戚朋友之間游走。吳正軍得了重病，有親戚認為是被氣出來的。

護士拔去米粒手背上的針時，孩子已經睡著了。張燕燕打來溫水，用新毛巾給米粒擦洗身體。背部又多出幾塊瘀青，她責怪自己抱孩子時手腳太重。躺在堅硬的躺椅上，一個念頭占據她整個腦袋，揮之不去。

夜里，孩子們不停哭鬧，病房門開開關關，燈光忽明忽暗，張燕燕每隔半小時豎起身，看看米粒，壓壓被子。陪護的家長都像鐘擺似的蕩來蕩去，沒有安穩時分。張燕燕被心事壓得喘不過氣來，不時用拳頭捶胸口。天亮的時候，嘴角爆出來一排皰瘡。

吳勇很晚才來。林主任查房已經結束。護士開始為米粒掛血漿。

“你怎么來這么晚？”

“起不來。”

“你看你，沒工作還不早點過來幫忙。我等會兒要去趟單位，你待在這里不要離開。”

“我什么都沒吃就趕過來了。”

張燕燕怕吳勇搞砸，出去的時候在護士站拜托護士長看著點。

她乘公交車到單位，把工作服脫了，穿上帶帽羽絨服，去物業經理那里請假。胡姐也在。

“啊！巧了，林主任就是我表妹。我馬上給她打個電話！”物業經理的頭似乎剛理過，每個字就像根根刺向空中的堅硬短發。

張燕燕連聲感謝，對胡姐也一起謝了。

“你瞎謝什么啊？”胡姐陪表妹出來就開口責怪，“我不應該去看看小米粒啊？”

“經理和你都應該謝。我還有很多事情要麻煩你呢。”如果胡姐去陪米粒半天，自己就能放心地做最緊要的事情，“要不你吃了午飯就去醫院，我去辦點事情。”

“這才是自己人說的話呢。”胡姐揮揮手讓她趕緊去忙。

張燕燕打開家門，直奔臥室。窗臺是個小飄窗，上面堆滿雜七雜八的東西。翻了很長時間，在一堆吳正軍的獲獎證書下面，她找出一個綠色塑料文件夾。果然，離婚文件中，一頁紙上有李姍姍的聯系方式。

把電話號碼輸進手機后，張燕燕一時間愣在那里。然后她忙開了：洗衣服、打掃衛生、出門買菜。不能總吃醫院餐，米粒現在最需要營養。她買了牛肉、豬血、豬肝，還有芝麻、桂圓和紅棗。回家路上想著這些食材怎樣搭配著做菜。

轉過一個彎，她突然拿起手機，毫無預兆地撥出剛儲存進手機的李姍姍的號碼。對方很快接了。是個男的。說她打錯了。

她料到了，應該是當年李姍姍胡亂寫的手機號碼。剛沉靜下去的心，又提了上來。放下菜，她想到去超市蹲守的方法，這是最笨，也是唯一的辦法。她搖搖頭，開始弄菜。水沖在手上，涼涼的。陽光斜斜照下來，手微微發光。手機鈴聲大作，手上的光四散奔逃。

“帶點巧克力來，米粒要吃。”

“醫生說可以吃嗎？”

“問過了。”吳勇拖著長調。

“現在情況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掛水。哦，等等，阿姨跟你說話。”

胡姐聲音傳來。“林主任剛才又來看過小米粒了。我說了經理的關系，她也早知道了，說最好要骨髓移植。”

張燕燕不接電話的右手在平攤的抹布上反復蹭著，像磨一把刀。收起電話，她丟下一大堆還沒有處理好的食物，往外跑去。

去超市路上，她想了好多問題，但沒有停步，反而小跑起來。萬一就這幾分鐘內被李姍姍走脫了呢？

胡姐說的那個超市入口和出口分開。張燕燕選擇站在出口處，出來是負二層停車場。

風在往超市通道里倒灌，她把羽絨服帽子拉到頭上。汽車轉彎時，發出吱吱嘎嘎聲。每一輛白色寶馬都成為嫌疑對象。

她在心里祈求她知道的每一個神靈。

進地庫的車子越來越多，時常擋住她的視線。她往出口靠了靠，發現產生盲點。進進退退、左右移動，終于找到一個理想位置。一個個人走出來，一輛輛車子開走。她看著超市工作人員拉下卷簾門，從汽車通道爬坡而上，轉好幾個彎，側身通過智能欄桿。街上已經沒什么人和車了。走向醫院的路上，她撐著陣陣酸脹的右腰，拖著僵硬的雙腿，打定一個主意。

“你還能找到李姍姍嗎？”她把吳勇拉到走廊里問。

“找她干什么啊？”吳勇昂起頭，卻挺不起腰桿，像一只凍僵的鬣狗。

“米粒的事情。”

“那更不能找她！”

“你能找到她？”張燕燕語氣尖厲。

“唉！我哪能找得到她。五年前都找不到，現在更找不到。”

“廢話。要不是你拿她錢，當初肯定找得到。你爸旱說過，你心里有鬼。”

觸及這事，吳勇雙手往口袋里一插，一副隨你怎么說的樣子。

讓張燕燕沒想到的是，辭去便利店那份工作后，她在地下停車場一等就是大半年。期間，她不斷調整蹲守策略。起先默默記住少婦出現在超市頻率最高的時段，然后盡量跟經理匯報、與胡姐商量，安排她上“兩頭班”。中午、日落后，她便準時到負二層老地方。這樣也迫使吳勇承擔起責任。如今米粒接送都交給吳勇。景老師在接到、送走孩子的第一時間給她發微信。

她變得經常咳嗽，懷疑是天天吸入尾氣的結果。

經理出面催了表妹幾次。林主任組織人員匹對骨髓捐贈者。張燕燕仔細想了，能夠做的還只有蹲守。她看過一部外國電影，里面有輪盤賭的場景，她覺得現在米粒依靠的兩條線，都像這個押中概率極低的賭博方式。

她總是從布袋里拿出折疊椅，背靠灰墻。有時車子擋住視線，她便站起來觀察。在這里，大家都匆匆忙忙的，只有整理推車的大爺朝她瞄瞄，最多點點頭，從沒搭過話。

一個秋天的晚上，張燕燕折疊椅都沒帶，臉上肌肉放松著。下班時，經理告訴她，林主任說一位捐獻者初步符合要求，正在進一步篩查。天地色彩在變深變濃，路上的風透著涼意。一個網紅正在廣場上直播唱歌。他唱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到達負二層，正好是七點整。種種跡象表明，這很可能是她在這里的最后一次蹲守。她給自己打氣。

拿出手機，經理發來的信息，不知道讀了多少遍了。每個字都背得出了。突然，眼前一個白影一閃。抬眼后不到一秒，她便爆發出快速有力的喊聲：“李姍姍！李姍姍！李姍姍！”

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愣住了。沒等她完全回身，張燕燕已沖到她身邊。這時，張燕燕一字一頓地不停重復著那個日夜盤旋在腦際的名字。她緊盯著那張年輕又保養得很好的漂亮臉蛋，用不同語調說這三個字，把痛苦、焦灼、失望、憤怒、期望、懊惱等情緒都裹挾在里面。

女人傲氣精致的臉被一寸寸地打壓下去。她低聲說著：“我不是李姍姍。”低頭側身想從張燕燕身邊擠過去。

“米粒！”張燕燕釋放掉激動情緒后，想到事情關鍵，“米粒需要你。”

李姍姍回轉身，下巴微微上揚，冷冷地說：“協議里寫得很清楚。”

在蹲守的一千多個小時里，她都在腦子里推演應對各種情形。“米粒病了，她需要你。”

李姍姍臉上閃過一絲驚詫，話還在堅持：“生病就治病唄。”

“她的病需要親生母親幫助。”張燕燕不敢直說骨髓的事。

年輕女人顯出驚慌，購物袋滑到地上：“米粒得了什么病？”

張燕燕拿出一張A4紙，遞給李姍姍。“這是米粒生病后畫的。一天黃昏，我帶她去公園，她看到了天邊的彩虹，回家后就畫了這張畫。她邊畫邊跟我解釋，金色的代表奶奶，黃色的代表景老師，綠色的代表爸爸，咖啡色的代表胡奶奶。每一條都是長長的，從地面上升到天空，轉個身，再落到更遠的地上。她說這張畫的名字叫‘彩虹瀑布’。一道紅色彩虹在最上面，與其他彩虹不同。紅色彩虹飄在最上面，很短，兩頭不著地。我問米粒，她沒說話，一個勁兒地搖頭。臨睡時，她輕輕地在我耳邊說：‘紅色彩虹是媽媽！’我問：‘為什么是最短呢？’她揉著眼睛說：‘她從來不到地上來。’”

李姍姍轉身盯住“彩虹瀑布”，左手伸出去，手指畫著弧線；右手則不停地將散發挽到耳后。

這個張燕燕熟悉的動作還出現在一個初秋夜晚。那天晚飯后，吳正軍忙著處理自己的作品，大多發送到廣告單、通知書、征文賽上注明的電子郵箱里。要寄送的稿件越來越少了，那天正好有幾封。他在藍色郵政特快專遞信封上寫地址，字很大，棱角分明。張燕燕洗好碗，準備下樓倒垃圾。吳勇進門，后面跟著一個漂亮姑娘。他張口就笑：“爸媽，我們要結婚了！”張燕燕看吳正軍時，筆已從他手指間滑落，老花鏡掉到人中上。張燕燕忍不住問怎么回事。吳勇摟著漂亮姑娘說：“我倆明天去登記！”張燕燕看著眼前形象相差太大的兩個人說：“姑娘……”吳勇插話：“姍姍，李姍姍。”“我兒子喜歡開玩笑，你不要介意……太、太年輕了。”李姍姍不說話，連連擺手。“媽，你看你，我們是一見鐘情。”張燕燕緊盯著李姍姍的臉。女孩羞澀地低下頭，輕聲說：“他人挺好。”邊說邊用手將頭發挽向耳后。李姍姍走后，吳正軍問兒子在哪里認識的。吳勇說出“舞廳”兩個字后，張燕燕看到吳正軍身子晃了晃。黎明時分，她聽見身邊傳來長嘆聲。

李姍姍手指收回，凝視著“彩虹瀑布”很久。突然，她停住右手，短發從耳根散落。她抬起頭，臉色發紅，語調單一：“可以。不過我不見她。”

一瞬間，張燕燕仿佛在爬到樹顛時，突然發現落下一根保險繩，內心平靜有底氣。她從容地答應道：“沒問題。我誰都不說。”“彩虹瀑布”重新滑進張燕燕包里。

白色寶馬車馬達轟鳴，從自己身邊掠過，張燕燕記起了李姍姍不辭而別的那個清晨。

夜里忘了關嚴廚房窗，一團團濃霧從窗外滾進來。張燕燕認為小米粒哭鬧跟霧霾有關，輕輕敲了幾下房門說：“姍姍，孩子是不是被嗆著啦？”房間里沒人應聲，小米粒繼續哭鬧著。張燕燕推門進去。吳勇縮身側臉對墻睡得很沉。在吳勇身邊，疊放著兩堆小孩衣服，還有一瓶奶。張燕燕摸摸奶瓶，溫度正好。張燕燕把奶嘴塞在小米粒嘴里，將她抱起，看著她清澈的眼睛，鼻子一酸。她希望自己想的不是真的。她甚至沒喊醒做夢的兒子，就跑到街上去偵察。霧里，馬達聲陣陣，就是看不清車和車里的人。或許李姍姍有事出去一會兒呢，她抱著小米粒等啊等。吳正軍買菜回來，知道情況后，一邊洗手，一邊嘆氣：“跑。早晚的事。就是……也太早了點吧。”

好在這半年，張燕燕在馬達轟鳴聲中過慣了。看著寶馬高高翹起的屁股，也沒覺得悶在鐵罐里比自由行走在街道上，有什么了不得之處了。

得到就意味著可能失去。那位骨髓捐獻者最終還是沒有通過配對。張燕燕心里的天平霎時全倒向李姍姍，回想負二層蹲守的最后一夜，她“猖狂”的言語和舉止都有一根保險繩在打底。她感覺后怕，趕緊撥通李姍姍給的新電話。

“你什么時候有空來醫院？”

“我已經做過體檢了，血液、骨髓都可以用。”

“骨髓要做配對，你還是到這里血液科來一下吧。”

李姍姍沉默了一小會兒，吐出兩個字：“行吧。”

放下電話，張燕燕想著向李姍姍保證的事情。她把捐獻者需要保密身份的要求向林主任說了。

“可能是你們電視電影看多了。”林主任笑了笑，表示醫生就是要為病人和親屬保密。這樣的事情和要求林主任也見多了。

不過張燕燕還是讓米粒請了半天假在家，關照吳勇看護好女兒。吳勇無奈地說：“身體蠻好，好好的學不上，還要搭上我。我最近頭緒多，忙得很。”

張燕燕知道股市行情一直不好，吳勇心情始終低落，只能穩住他。“行了，有個理財快到期了，到時轉給你。”

吳勇樂了，張嘴呵呵笑，一口灰黑牙齒。張燕燕越看越難過。可有什么辦法呢？

李姍姍一身灰衣灰褲，戴了個黑色口罩。張燕燕在心里嘀咕，還戴什么黑口罩，不更引人矚目！

點頭、引路、掛號、開單、登記、檢查、揮手，張燕燕回家路上回憶不起跟李姍姍說了些什么，或許根本沒說一句話。是的，真是沒有多余的話可以聊的。出走后，李姍姍或者是以李姍姍名義的人寄給吳勇一份離婚協議書。令吳正軍、張燕燕吃驚的是，吳勇拿出協議唰唰唰在上面簽好了字，就像刷信用卡買東西一樣輕松。

隔幾天，張燕燕買好菜走回家的路上，林主任打來電話，最后一句話戳在張燕燕心上：“父母雙方給孩子配對不成功，是常事、常事。”突然間，她又犯了病，腳一軟，坐在地上，蔬菜水果撒了一地。路人扶她在路邊石凳上休息。她覺得自己一直在小看吳勇。或許，吳勇比誰都清楚。甚至在結婚前，他告訴父母李姍姍“有了”的時候。

張燕燕再給李姍姍打電話。這次李姍姍聲音細弱。張燕燕連喂了幾聲才聽見回音。

“你知道結果了？”

“我知道了。”

“唉！怎么就會這樣呢。”張燕燕覺得不該打這個電話，甚至不想告別就掛電話。

“最佳時間就是現在嗎？”李姍姍聲音提高點。

“醫生說越旱越好。”

沒有預兆先掛電話的是李姍姍。張燕燕覺得一口氣沒吐出來，窩在心口悶悶的。

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天氣轉涼，下著小雨。張燕燕正在地下室清理倉庫。昏暗燈光里，她把一沓又一沓廢棄文稿裝進彩條編織袋。吳正軍去世后，他的文稿也是被她這樣裝進塑料袋。都是沒有意義的東西。她又恢復了打兩份工的生活。

倉庫門猛地被推開，驚得她大叫了一聲。

經理氣喘吁吁地說：“林主任打不通你電話！她讓我告訴你，配上了！”

她沒反應過來，還在琢磨經理的激動情緒，帶霉味的空氣突然有了仙氣。

“醫院來電話，配對成功了啊！剛剛的事情。”

“啊！我、我怎么沒接到電話呢？”張燕燕站起來，舉高手機看信號，手機頂到了經理額頭。經理往回退，差點摔倒。

經理給她看林主任發來的微信：“向吳佳佳定向捐獻者配對成功。”

“定向？”

“剛才我打電話問了，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定向捐骨髓。”

張燕燕心里盤算著“三十多歲的男人”。

做完移植手術后，張燕燕就想打一個電話。電話拿出來放下去，來回好幾次。直到拿到十幾張化驗單。

“主要指標都正常了。”張燕燕被陽光刺得瞇起了眼。

“太好了！”

“是的，太好了。”

“那個，‘彩虹瀑布’還在嗎？”

“嗯，在的。”

“幫我把紅色彩虹兩頭畫到地上吧。”

張燕燕咧咧嘴，想著往地里深深扎進去的兩條紅線，苦笑著。

（王嘯峰，作家，現居江蘇南京）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