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允許保留我的骯臟”

最深邃的皮膚

大約還是讀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我們看電影。那時候的電影院跟今日完全不同，破敗不堪，是需要救濟的窮困單位。而學校人數眾多，從每個學生身上薅一點點羊毛，就能拯救電影院，還豐富了學生們的課余生活。電影院都快倒閉了，哪還有什么分級制度，當然，今天也還沒有。因此，我在電影院看到了很多不該是小學生看的影片。比如張藝謀的《紅高粱》、周星馳的《九品芝麻官》，還有一部本文要談及的電影《紅櫻桃》。

過了那么多年，這部電影中的關鍵情節我至今依然記得。“二戰”的時候，一個中國女孩到了蘇聯，具體的原因我忘記了，可這個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發生的事情：德軍占領了蘇聯的這個地區，一個納粹軍官捕獲了中國女孩。納粹軍官極為變態，對東方女人的光滑皮膚充滿了無限愛戀，于是，他在女孩后背文上了納粹的標志：一只張開翅膀的老鷹腳踩納粹黨徽。此后，影片就一直在表現女孩如何跟這種屈辱進行心理斗爭，直至納粹戰敗。

電影鏡頭給予文著老鷹的女孩背部很多特寫，如果拋開前因后果，拋開納粹什么的，你得承認，那里邊有一種詭異的美。電影散場之后，很多男同學彼此進行了眼神交流，大家就都心知肚明了。再后來，老師在課堂上似乎還提及這部電影，說是真人真事改編，這一下子，男同學們倒也明辨是非，再也沒有聊起過那個大文身。

我沒有去查證過《紅櫻桃》的原型，以納粹的兇殘，干這種事情小菜一碟，不是還有用人皮縫制的錢包和燈罩嗎？因此，可能性毋庸懷疑。我接下來要講的，是一件發生在當代的真實故事。

故事發生在比利時，主人公是個十九歲的小哥們蒂姆。他從小酷愛文身，早早輟學打工，鉆研文身技術，很快就實現了自己的夢想：開一家文身店，既滿足了自己的愛好，又可以養家糊口。

他是真心熱愛文身藝術，是的，把這個早期只屬于亞文化的隱秘圖騰當成藝術來熱愛，而不是獵奇。因此，他時刻關注著這方面的藝術動態。他最崇拜的偶像是威姆·德沃伊，是比利時很著名的新觀念藝術家。這位藝術家不斷推陳出新，不惜備受爭議，從而被視為當代的藝術大師。每當威姆推出新作，蒂姆都會第一時間趕去看展覽。他拍下大師的藝術作品，把照片裝飾在自己文身店的外墻上。

2006年夏日的一個午后，大師威姆在百無聊賴地散步。他偶然路過蒂姆家的小店，看到外墻體上掛滿了自己的作品，便推門進去，一探究竟。

蒂姆一見來者，瞬間激動不已，跟大師傾訴起仰慕之情。大師看蒂姆的文身作品也挺有味道，二人趣味相投，越聊越投機。蒂姆知道，這樣近距離跟大師接觸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說：“大師，您能來我的小店，這是命中注定的，我想提一個請求。”

“你說吧。”大師打量著眼前這個崇拜者，心里也是很受用的。

“幫我文身，”蒂姆說，“我的意思是，就文在我的身上。”

威姆看著他，考慮了一會兒，說：“我可以幫你文身，而且不收任何費用，但我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您盡管說，我盡我所能。”

大師緩緩地說：“雖然文在你身上，但這作品的所有權屬于我，可以嗎？比如說，以后我要做藝術展的時候，你得配合我。”

蒂姆考慮了一下，覺得大師的要求也合情合理，便答應了。次日，大師拿來合同，上面寫著：蒂姆自愿用后背的皮膚換取威姆的文身，該文身所有權歸威姆所有。蒂姆看完這句話，感到后背有些發涼，但也說不出什么不妥，他對大師賜予自己的文身已經滿懷期待。他拿起筆，在合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大師果然是大師。他根據蒂姆的身材比例設計了圣母瑪利亞和墨西哥風格的頭骨圖案，畫作將鋪滿蒂姆整個后背。而創作這幅作品將耗時兩年，足見大師的誠意所在。蒂姆非常感動，每次趴在床上感受針刺的時候，都在皮膚的創痛中體會到了藝術臨幸的愉悅。

這幅文身作品被取了個很隨意的名字：蒂姆。蒂姆很滿意，他覺得這也是大師對他的感激。

半年后，文身有了個輪廓，大師就迫不及待地帶著蒂姆去參加藝術展。蒂姆懷著緊張與興奮的心情，脫掉上衣，赤裸背部，雙腿懸空地坐在桌子上。他的背脊必須時時刻刻挺直，才能更好地展示作品。一開始，他緊張、害羞，但一個小時后，他的腰背已經疲憊不堪，他只能強撐著。

這次展覽讓大師更加成為大師。

于是，在文身的這兩年里，大師時不時就帶著蒂姆去展出，蒂姆出于對大師的尊崇，也默默忍受著。兩年后，文身徹底完成，大師舉辦了更加大型的展出，這次，完成的作品引發了轟動，當即就有一名德國的收藏家表示要收購這個作品。

大師笑而不語，收藏家說：“開個價吧，我太喜歡這部作品了，這是生命的藝術。”

大師伸出手掌，翻轉三次，收藏家心領神會：“成交！”

大師是仁慈的，將其中的五萬歐元給了蒂姆，如果嚴格按照合同，蒂姆是一分錢也拿不到的。

沒有了大師的陪伴，命運被交到了冷漠的收藏家手中，蒂姆這次是真的后悔了。他找到律師求助，希望解除這個詭異的協議，但目前沒有法律適用于這個領域，也不能說這個協議不成立。換句話說，協議目前是成立的。他只能去哀求收藏家，希望不要有太多展覽，畢竟他還要過自己的生活。收藏家也是人，于是跟蒂姆簽訂了一個他能接受的協議，就是一年要展覽三次，特殊情形除外。

這個特殊情形就是文身十周年之際，蒂姆光著背，被展覽了整整一年。

后來，蒂姆跟大師還有新的合作。大師這個時候又開始在活豬的背上進行文身，大師讓蒂姆脫光上衣，跟豬趴在一起。光是在博物館展覽已經無法滿足大師的要求，蒂姆跟文身豬在泥塘里面一起打滾，這成為一種更加活潑的行為藝術。

蒂姆對大師言聽計從，因為他目睹了大師的“兇殘無情”。大師在北京建了一座“藝術農場”，飼養了一百多頭豬，專門用于創作。很多豬的文身完成后，豬就被宰殺，只為取下那張布滿圖案的豬皮。這些文身豬皮被拍出了幾十萬元的高價。

蒂姆凝視著文身的豬皮，想象著自己死后，背部的皮膚是不是也會被掛在鏡框里？因為按照協議，背部的皮膚不再屬于他自己。

我作為一個小說家，特別想給素未謀面的蒂姆推薦一本小說，中文譯名為《欲望地理》，印象中1989年就在德國出版了。德語也是比利時的官方語言之一，很顯然蒂姆沒有讀過這本小說，不然他就不會走上這樣一條詭異的人生道路，因為這樣的人生故事，小說家早有描述。

這本小說充滿了浪漫主義的狂想。一個富商愛上了一名擁有渾圓臀部的妙齡女孩勞拉，他找來了文身大師奧黑爾，在勞拉的左右屁股蛋上分別文上了地球的東西半球。沒想到，文身剛剛完成，文身大師就離奇死亡。富商看著神奇的“地球”，剛想感受一種“君臨天下”的快感，也忽然死在了關鍵時刻。勞拉原本即將成為“被侮辱與被損害”的角色，卻這樣獲得了自由。她在閨蜜的支持下跑到美國，將自己的“肉地球”進行巡回展覽。一石激起千層浪，各色人等都變得無比瘋狂，包括富可敵國的權貴們，以及想要直接將她的皮膚剝下來的黑社會。可她最終厭倦了展覽，愛上了一個盲人，因為盲人看不到她的秘密。他們來到一個安靜的意大利村落隱居。她樂于助人，性格爽朗，村民們都喜歡她，連牧師都感嘆說：“上帝得把我們這個地球托付給勞拉才是。”這個黑色幽默讓人忍不住笑出聲。

小說中有個很戲謔也很深刻的場景，死去的文身大師奧黑爾忽然出現在空中，大聲宣告：“文身時代開始了。藝術屬于大家。害羞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上帝寬恕了我們。我們的皮膚就是我們的衣服。它屬于我們！”

這個宣言多么富有時代性，此書出版的十七年后，就有了蒂姆的故事。相較于虛構的人物勞拉，現實中的蒂姆還在繼續忍受著展覽的痛苦。他會不會跟一個盲女共度余生？而我覺得《欲望地理》的故事也還可以繼續，盲人突然恢復了視力，驚奇地望著勞拉的肉地球，新的故事又開始了……

法國詩人瓦雷里有句名詩：“最深邃的，莫過于表面的皮膚。”

這也是《欲望地理》的扉頁題記。在這句悖論性的詩歌中，蘊含著深刻的哲學。皮膚不僅包裹著血肉與器官，也包裹著人的精神主體，它迎受著目光的凝視，承受著凝視后的欲念。正是在這種反向作用力的塑造下，也讓我們的精神主體有了一種想象性的視覺結構。

也就是說，表面變成了結構。

而關于“表面”的哲學，其實才剛剛興起，因為我們的世界正在加速復制和建造各式各樣的“表面”，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原本涇渭分明的界面，也被人造的“表面”所穿透、扭曲與黏合。

勞拉和蒂姆也逐漸合二為一。人人都是勞拉，把社會強加給我們的烙印當作個性，想要在發泄中獲得關注與成功，卻又怕被人看穿底牌。人人都是蒂姆，主動去打造自己的人設，卻被這種人設所束縛，成為人生展廳的傀儡。

壓垮一段歷史的巨臀

她從沒想到，她的名字跟她的身體，能夠以如此荒誕的方式留存在歷史當中。

巴特曼！她聽到別人叫她的名字，曾響亮地答應。但若有靈魂，靈魂還有記憶，她不會再答應。

她出生在非洲好望角，童年時代過得無憂無慮。青春期到來，她開始迅猛發育。她的身體越來越豐碩，尤其是臀部越長越大，大得就像是一匹母馬的臀部，這讓部落里的男人們魂牽夢縈。按照古老的說法，長有巨臀的女子跟蟻后一般，具有強大的生育能力。男人們都渴望自己的家族能夠繁盛壯大，因此，她是驕傲的，她將成為一個大家庭的核心。

可夢碎了，碎得像玻璃碴，從此，她就走在那些玻璃碴上邊。

荷蘭人已經殖民了整個南非，她跟族人無處可逃，他們被抓住，變成了可悲的奴隸，在農場里邊沒日沒夜地勞作，像是牲口一般隨時被壓榨至死。

她不想認命，她學習英語和西班牙語，想著可以成為高級女仆，至少可以吃得好一些。

一天，從歐洲剛剛來到南非的醫生鄧洛普去農莊參觀，發現了這個巨臀女人，他被震驚了。然后，他想到了一個賺錢的“好主意”。他向農場主買下了巴特曼，又怕巴特曼反抗，便欺騙她，說要帶她去歐洲，那里是文明與繁華之地，那里不再有奴隸，她將獲得自由。

巴特曼相信了這位優雅的“紳士”．跟他上了船。

經過漫長的海上航行之后，他們到了倫敦，巴特曼來到了鄧洛普的家里，等待她的是一個高大的鐵籠。

這位“紳士”將她賣給了一家馬戲團。馬戲團在大街小巷貼滿了“活人展覽”的廣告。他們剝光她的衣物，在倫敦的一座大樓里進行首展，一下轟動全城。隨后，趁著熱度，他們把巴特曼裝進大籠子“游街”，市民們狂歡著前來圍觀。他們沒有任何羞恥感，因為他們認為巴特曼是更加接近大猩猩的一種動物，而不是人類。

她想要反抗，可迎來的是狠毒的鞭打。她逐漸變得麻木。她抬頭看看天空，倫敦的天空跟好望角的天空一樣幽藍，也一樣虛無。

轉眼，四年過去了，倫敦人對她失去了興趣。她被轉賣到了另一座世界大都會——巴黎。巴黎的這個馬戲團原本是展示猛獸的，現在將人與獸放在一起展出。巴黎人同樣被震撼了。富有文藝精神的巴黎作家還寫了一出戲劇，就叫《霍屯督人的維納斯》。霍屯督人，就是白人對南非黑人部落的一種稱謂，帶有輕蔑的意味。

巴特曼站在高臺上，巨大的臀部周圍貼滿了羽毛，就像是一頭巨大的鴕鳥。臺下的人們歡呼著，他們覺得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人獸”。

這次又有一名“紳士”看中她了，他也是一名醫生，名叫庫維爾。可他不是一般的醫生，他是拿破侖皇帝的醫務主任，還是著名的人類學家。他開始研究巴特曼，巴特曼成了他的論文素材。他想研究巴特曼的私密部位，她拒絕了他。她不想變成一個冷冰冰的審視對象。

巴黎人比倫敦人更浪漫，也更無情。僅僅一年，他們就被新的娛樂項目吸引了，不再對巴特曼的巨臀感興趣。馬戲團已經從巴特曼身上賺夠了錢，直接遺棄了她，任她自生自滅。

她只能靠身體活下去。她成了巴黎街頭的妓女，招攬那些想要獵奇的男人。想來也荒誕，她寧愿做妓女，也不愿被研究。但也許，這才是人性。妓女卑賤，但妓女的存在方式依然是人的，而不是物的。

她見識到了更多的怪人，經歷了更多的屈辱，雖然早已麻木，但在空閑的時候，她依然會心痛，依然會哭泣。因此，她開始酗酒。酒精能夠帶來更加徹底的麻木，甚至還能給不可能的人生帶來幻覺。比如，在夢中回到童年，又一次跟著母親在河邊玩耍；比如，她依然生活在部落里，成了三個孩子的母親，丈夫對她呵護有加……

沒過多久，她的皮膚開始出現大量紅疹，眼睛看不清東西，行走越來越吃力。她不知道，梅毒已經侵入她的神經中樞。終于，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她倒下了，再也沒有醒來。她看上去破敗不堪，但她只有二十六歲。

第二天，有人發現了她的尸體。這個人并沒有打算放過她，盤算起了一筆生意。既然人類學家庫維爾曾發表過研究她的文章，那庫維爾肯定對她的尸體感興趣。這個人找到了庫維爾，果然，庫維爾毫不遲疑地支付了一筆錢。

庫維爾拿著手術刀的手在顫抖，那是激動所致。那曾經被拒絕研究的秘密，現在就躺在他的面前，毫無遮掩。

這跟他以往的任何一次解剖都不同，這次，他覺得自己將在人類的“進化鏈條”上發現新的證據。刀尖滑過黑色的皮膚，露出里邊的紅色和白色，跟白種人、黃種人都一樣。內臟也沒有什么不同。接下來，就是那像兩座山丘一樣碩大的臀部了。秘密一定就在里邊，比如骨骼的形態更接近大猩猩而不是人的。但他再一次失望了，里邊以白色的脂肪為主，其他的并未有什么特異之處。那就只剩下那“肥大如雞冠一般”的女性器官了，這就是最后的證據。引號內是庫維爾自己的話。他就此開始寫論文，不會有任何人去讀的論文。

但庫維爾對這具身體產生了復雜的留戀之情。她分明屬于異類，但又散發著強烈的人類氣息。不如說，正是她的獨特性，讓她更像是一個人。就像是我們總能記住那些個性鮮明的人。巴特曼的身體就是她的個性。世間已無巴特曼，那些“進化”“生物學”“人類學”等概念與學科顯得如此僵死，它們跟那個壯碩的、生機勃勃猶如母馬的巴特曼怎么能媲美呢？

巴特曼死了，但巴特曼是永恒的。至少，她的身體應該是永恒的。她就像是古希臘的維納斯，是黑色的維納斯，是女神。

庫維爾毀壞了巴特曼的身體，但又立刻開始了“贖罪”。他把她的身體制成了石膏像，又把她的器官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然后，他把這尊不朽的身體捐贈給了法國人類學博物館。人們來到博物館，像參觀古希臘的雕塑藝術一般，參觀一個真身的軀殼。

這一放，就是一百五十多年。白人在非洲的殖民統治開始衰敗，非西方世界不斷走向民族獨立，包括南非。為了避免政治敏感，巴特曼的軀殼被封存到了倉庫。南非一直在抗議，要法國歸還巴特曼的軀殼。歸還的過程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漫長，居然又過了五十年，持續到了21世紀初，巴特曼的軀殼才被還給南非。

數年后，一個出生于突尼斯的法國導演，將巴特曼的故事拍成了電影《黑色維納斯》，在意大利首映。這已經是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了，移動互聯開始席卷天下，人們沉浸在短視頻的轟炸中，異國他鄉的生活細節都被放到平臺上，被觀看，被消費。人類學家們、生物學家們卻躲在實驗室里，對此視而不見。

巴特曼，我看了關于你的這部電影。巴特曼，我只能說，太遺憾了，這部電影在藝術上并沒多大的出息，它依然是在消費你。但也許是我苛責了，也許這是重塑你、讓你在歷史中重生的第一步？

我也說不清了。

我只知道，假如有一天，超級人工智能覺醒，人類被關進動物園被參觀與研究之時，一定會想起那個叫巴特曼的黑色巨臀女人。

我還想說，假如有一天，人們在宇宙的另外一個行星上見到了跟人類長得有點像，但又有一點差異性的外星人時，不要忘記那個叫巴特曼的黑色巨臀女人。

希望那個女人的巨臀在壓垮了一大段人類歷史之后，又撐起未來的另一種敘事。

“請允許保留我的骯臟”

我第一次知道布考斯基這個詩人的時候，想起了國內號稱“垃圾派”的詩人們。我們語言中的垃圾已經足夠多了，我不想再讀語言的垃圾。但是后來的某天，一本布考斯基的詩集擺放在我面前，我出于好奇便打開翻了翻，沒想到有一首詩打動了我。

原文我已經找不到了，也不需要去找，里面的核心意思就是有人闖進“我”的骯臟的房間，帶有強迫性質地開始打掃衛生，把這里打掃干凈了，把那里也打掃干凈了，然后“我”開始苦苦哀求，“我”周圍這點地方能不能不要打掃了，請允許保留“我”的這一點點骯臟。

這最后一句話打動了我。誰都不喜歡骯臟，但我們以一種強迫的方式，把任何地方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是不是也很過分呢？如果一個人的骯臟不影響其他人，那是不是也可以給他一點點余地呢？繼續追問，如果這個世界上一點骯臟都沒有了，那用什么來顯示干凈呢？而且，所謂的骯臟也是不可能徹底變干凈的，就像是灰塵不可能被徹底清除一樣。那再往深里說，實際上骯臟或者干凈，也只是人類的一種主觀評判方式罷了，跟事物的本質并沒有真正的關系。

正是經過了這層層思辨，我同意了布考斯基，決定支持他，讓他保留他的骯臟。尤其是當我想到，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不一定有保留骯臟的權利。

1920年，查爾斯，布考斯基出生于德國的安德納赫。他的母親是德國人，父親是德裔美國軍人，二人在“一戰”末期相遇，干柴烈火先同居，便有了布考斯基，然后再“奉子成婚”。因此，布考斯基喜歡稱自己為“私生子”。

在他三歲的時候，全家移民到了美國馬里蘭州。他的童年不幸福，周圍的孩子嘲笑他的口音，而他的父母有種“二戰”前夕德國人特有的“血統”優越感，不讓他跟鄰居家的小朋友玩。但這些對他來說都是小事，真正可怕的是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有嚴重的暴力傾向，動不動就對他和母親拳打腳踢。布考斯基寫道：“我的屁股和腿后不斷有傷痕和瘀傷。”“由于疼痛，我晚上不得不趴著睡覺。”他的父親還逼著他整天做家務，修剪草坪，假如家務做得有一點點瑕疵，他就要被關進貼滿白色瓷片的浴室。這完全像是童年版的“奧斯維辛集中營”。他的父親也當著他的面打他的母親，還因為另一個女人而一度拋棄了這個家庭。對他來說，家是“痛苦之家”。

他的母親也是受害者，但他絲毫不同情他的母親，甚至恨她。因為母親縱容父親的暴力，對他這個可憐的孩子沒有表現出母親應有的關愛和同情。他在精神上也沒有了母親。

“一個扭曲的童年已經毀了我。”十幾歲的時候，他第一次喝酒，知道了“這個東西可以在相當長時期幫助我”。

中學畢業后，他在洛杉磯城市學院學了兩年的新聞和藝術，他的“擺爛”生涯已經初現端倪。他參加跟納粹有關的組織，只是為了胡說八道。他還逃避服兵役，那是1944年，“二戰”后期，因此被關押了十七天。經過測試，他的身體與心理都不適合參軍，他才被釋放。

二十歲出頭，他開始寫小說，還發表了一兩篇。但他的作品顯然不討喜，很難得到主流文學界的認同。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不再寫作，在郵局打點雜，開始了爛醉的生涯。

幾年后，他跟德州一個素未謀面的小鎮詩人芭芭拉，弗萊伊結婚，兩年后便離婚了。弗萊伊后來在印度神秘死去，據說，她的頭被某個無名教派的狂熱教徒砍掉了。離婚后，他繼續酗酒寫詩，直至認識了另一個女人——簡·庫尼·貝克。他們真心相愛，可她卻早早病死了。貝克之死給他帶來了重創。他重新拿起筆，開始寫下自己的絕望與崩潰。

他酗酒，放蕩，寫作，找到了表達自己的方式。他發現，把骯臟當成是生活真實的構成部分，也會有觸底反彈的快感。而把生活中的骯臟進行誠實書寫，不僅創造了一種藝術風格，還讓骯臟得到審視、得到升華。

他的作品在一些民間刊物上發表，引起了一個叫馬丁的男人的注意。馬丁找到他，表示愿意資助他的寫作，每月給他三百塊錢，保證他餓不死。馬丁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專門為他成立黑雀出版社，此后他的書都要在黑雀出版。

那一年，他四十九歲，是不折不扣的“老布”了，卻還在郵局打工。說點題外話，郵局對美國文學史很重要，因為另一個美國作家福克納也在郵局打過工，后來還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據說福克納經常偷拆別人的信，拿里邊的內容當小說素材。不知道老布干過這種事情沒有。

老布面對馬丁的邀約，寫下了自己的心理活動：“我有兩個選擇——待在郵局，直至發瘋……或者是離開這里，當個挨餓的作家。我選擇了挨餓。”離開郵局不到一個月，他完成了第一部小說《郵局》。從此，他專職寫作，文本也越來越枝繁葉茂，寫什么都能出版的自由感覺實在是太好了。他的收入也從一開始的每月三百塊，達到晚年的每月七千元。

老布五十六歲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人琳達·貝格，她是一個餐廳老板，懷著明星夢，信仰印度的某個小型宗教。老布一定想起了那個死在印度的前妻。他跟貝格同居了兩年，他常常會厭倦他們的關系，把她打發走。但貝格得到了印度精神的“真傳”，開始了“非暴力不合作運動”，進行了多次絕食抗議以及委婉懇求。老布那顆早已歷經滄桑的心居然被感化了。后來，他們結婚了。這對老布來說，是一個無比正確的選擇。

1994年3月9日，老布在加州的圣佩德羅死于白血病。這個老朋克以如此糜爛的生活方式居然活了七十四歲，你不得不感慨，老天爺對他還是很友好的。作為比較，酗酒史并沒有他長的另一位詩人、小說家卡佛，卻只活了五十歲。而且坦率來說，卡佛是一位文學成就比他更大的作家。

老布給自己定的墓志銘是：“不要嘗試。”這個老家伙嘗試了太多，最后卻告誡別人不要嘗試，反而引發了人們對“嘗試”的揣測，也許其中的絕望與辛酸只有他自己知道。我不禁想起他的夫子自道：“我始終一手拿著酒瓶，一面注視著人生的曲折、打擊與黑暗……對我而言，生存，就是一無所有地活著。”

他的遺孀貝格一定是特別懂他的人，請來了佛教僧人為他操持葬禮。這個縱欲一生的人終于有了一個禁欲的句號。

老布的名言是：“我唯一的野心就是根本不成為任何什么人，這似乎是最合理的一件事。”

——也許，從根本上說，過度的放縱與過度的秩序都是一樣的，它們都是人性欲望的困境。就像是話也能反著說：你可以保留一份骯臟，但也要在骯臟里邊尋求潔凈。

跟飛機談戀愛

原本覺得自己對“戀物癖”這種事情不算陌生，直到知道了一名女子愛上了一架飛機，才顛覆了我對“戀物癖”的認知。

此前，我對“戀物癖”的了解還停留在與人相關的物上邊。在王家衛的電影《墮落天使》里邊，情感在同一個空間里邊彌漫，但不是通過人與人的直接接觸，而是通過沾滿對方信息的物品，男人與女人達到了一種更加隱秘的精神交流，促發了愛情的高潮體驗。

日本老電影《東京垃圾女郎》更是把這種微妙而曖昧的關系發揮到了極限。女主角暗戀隔壁的搖滾樂手，卻不敢表白，只能通過撿拾對方的垃圾，從中獲得一種間接接觸的快感。當女主撿到男主的臟衣服時，她簡直興奮極了，她居然跟衣服發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但這部電影最值得回味的地方并不在于這種“物”所維系的關系，而在于故事的結尾：當男主感知到女主的感情，并決定接納女主時，女主卻一反常態地逃開了。

這是讓觀眾初看時特別不理解的地方，但也是最令人回味無窮的地方。物的中介消失之后，男人與女人直接面對，這也就意味著“物”所帶來的想象空間不復存在了。這種想象其實正是愛欲的根基，只是普通的戀愛對這種想象的索取是隱秘的、是難以自我察覺的。而“戀物癖”式的戀愛，則完全建構在這樣的想象基礎之上，物的抽離，猶如釜底抽薪。因此，“戀物癖”猶如一面放大鏡，讓我們能夠看清情感生活中的想象，尤其是禮物交換以及儀式、慶典，都是“物”所帶來的想象力的狂歡。

這些電影中的“戀物癖”因為與情感相關，其實是美好的。還有一些社會新聞中的“戀物癖”，尤其是現在短視頻發達，拍下了那些潛入樓道的男子，鬼鬼祟祟，以為是小偷，結果發現他感興趣的是陌生女人留在門外的鞋子，其被監控拍下而渾然不知，還沉醉在浩大無邊的遐想激情之中。這種“戀物癖”與欲望直接掛鉤，對想象力的依賴更加巨大，畢竟因暗戀而戀物者是知道對方的基本形象的，而后者全然不知，全靠自行腦補，只是這種腦補必須“物”所提供的信息作為“發酵”的素材。

說了這些，當然是一種鋪墊。是為了提出一個問題：人能否真正愛上物本身，而不是與人相關的“物中介”？

好，有請我們的主人公，來自德國柏林的女子米歇爾，科布克。她的特異之處在于她愛上了一架飛機，而且不是隨便的什么飛機，是一架波音737-800飛機。據她自己說，她在2014年乘坐這款飛機之后，就深深愛上了它。她給這架飛機起了個昵稱“Schatz”，漢語的意思是“親愛的”。幾年過去了，她對飛機的愛絲毫不減，直接單方面宣布，飛機就是她的男朋友。

最讓米歇爾不滿意的是，她不能跟男朋友很盡興地在一起，只能在飛機上或機庫里撫摸它。為此，她找到了一種新方法：她定制了一款嚴格按照比例縮小的玻璃纖維飛機模型，里邊甚至含有飛機上使用的真實部件。

“這樣我就可以表達我對它的愛。”她說，“我們一起過夜。當我們上床時，我們互相擁抱，一起睡著了。”

朋友們看到她這個樣子，非常擔心，專門找來了心理咨詢師。心理專家說：“米歇爾，你對飛機的迷戀是一種機械一戀物癖，我接觸過類似案例，一個男人愛上了他新買的二手捷豹車，因為他覺得那車的屁股勝過世上任何女人。所以說，你喜歡這種大型機械物，是因為這種巨大的機械物跟男性有一種暗喻關系……”

“不，不，”米歇爾打斷了專家的話，搖頭說，“跟那個毫無關系，我不覺得它是男性陽具的暗喻，它就是它，它是一個整體，是有生命的，我愛它就跟人類愛上彼此是一樣的，只是我恰好愛上了一架飛機而已。而且，飛機遠比汽車性感得多！”

看著大家迷惑的眼神，她說：“你們不用擔心我，我很好，我沒有得精神病。”

好在大家都比較寬容，仁慈的專家也沒有固執己見（換個專家也許就把米歇爾抓去精神病院了），米歇爾得以繼續追尋自己的飛機戀人。

經過不懈努力，幾年后米歇爾終于獲得了有關人員的同情，他們允許她跟她的飛機戀人在機庫里“約會”。她獨自跟這個龐然大物待在一起，興奮得心臟狂跳不止。她撫摸著飛機那冰冷的表面，感受到的卻是愛人光滑的皮膚。她把臉輕輕貼了上去，像是依偎在了愛人的懷里。在她心中，愛的對象為什么一定要是同類的生物呢？為什么不能愛一架冷峻而沉默的飛機呢？

“那真是一段愉悅的時光，”米歇爾回味道，“我們每一秒都在一起，我太高興了，我像傻瓜那樣笑得合不攏嘴。因為我笑得太多，臉頰都疼了。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當我和它在一起時，我覺得我擁有了我所需要的一切。”

米歇爾最喜歡的地方是飛機的翼尖。這里是飛機最脆弱、最敏感但也最偉大的地方，這里讓它可以像天使那樣飛翔。

“當我觸摸它的翅膀時，我的手掌立刻出汗，我變得非常興奮，甚至渾身顫抖。”她面對一名遠道而來的記者坦然說道。

記者不知所措地笑笑，問道：“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呢？你覺得你對這架飛機的感情是一時的還是長久的？”

“當然是長久的！我想嫁給我的愛人，和它一起住在機庫里。”她說這話的時候像個熱戀中的小女生，但她很陜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眼前的記者會怎樣描寫自己？一個變態還是一個怪物？

她清了清嗓子，鄭重地對記者說：“我認為我和它之間有一種特殊的愛，這種愛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希望社會能夠接受這種愛。”

我通過想象力望著米歇爾那泛著潮紅色的面龐，努力地想要理解她。我想起小時候好不容易才買到的坦克玩具，我睡覺的時候也把坦克藏在被窩里，我把手放在坦克上邊，感到非常快樂，我很快就睡著了，并且還做了個好夢。當我第二天早上醒來，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坦克的時候，那種快樂再次彌漫心間。那個時候，我愛上坦克玩具了嗎？那種愛跟米歇爾對飛機的愛是一樣的嗎？

不過，這讓我想清楚了其他的一些事情。比如說，要是一個人可以愛上飛機，那他／她為什么不能愛上機器人？尤其是面對一款仿真、聽話、永遠忠誠不貳的機器人，也許很多人都會產生愛的感覺。我想象了那樣的場景，我發現自己原來是個保守和虛弱的人，我居然覺得驚恐萬分：我睡著的時候，機器人女友就徹夜不眠地看著我，記錄著我的血壓、血氧、血糖，以及我打了多少頻次的呼嚕，磨了多少次牙……而我在做夢，夢見了一個男性機器人要來打我，我趕緊說了一句夢話：“別打我！”可“別”字在夢里，“打我”出現在現實中，由此觸發了她的攻擊指令，我被她的鋼拳瞬間砸扁。

（王威廉，批評家、作家，現居廣東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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