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yí bú dā qī
yí bú dā qī
yí bú dā qī
……
一路上,我有些神經質地,不斷默著這四個音,像著了魔一樣。我吐納著它們,想象著對應的漢字形象,如同一個未曾謀面但聊天許久的異性網友,美,神秘,甚至有一些魅惑。我說你確定這個地名沒錯?老林說千真萬確,我忘不掉,死了也忘不掉。齊桑,你就按我給你的提示去尋,可以多問一些老年人。我半信半疑,確定?確定確定,老林說。說話間,便到了站。
夏日正午的廣州異常炎熱,但候車廳內空調異常給力,我滾燙的身體迅速涼快下來,胳膊上很快便起了雞皮,以至于我不得不從行李箱里掏出那件備用的藏青色襯衫,才讓裸露的胳膊稍微舒適一些。
差不多半年前開始,我自覺體質越來越差,最明顯的感受就是,體重下降,越來越懼冷畏寒。去過醫院檢查,卻一無所獲。醫生拍著胸脯告訴我,就我所能檢查的項目,是完全沒有問題的。唯一能解釋的是,你的體質下降了,虛了,醫生最后說,小伙子,不行看看中醫吧。
也正是這個原因,臨行前一晚,小優默默地往我的行李箱里塞下了一件長袖襯衫和一件外套。
襯衫是小優買的。那年夏天一起去青海,白日里陽光下紫外線強烈,不覺寒冷,陰涼處或者到了晚上,便冷得人發抖。小優挽著我,穿過熱鬧街巷,嘲笑我出門過于自信之余,順手就買下了那件襯衫。藏青色的,暗刻著某種看得不甚明了的圖案,像某種奇怪的圖騰。
那是我們在一起的一周年旅行,經由白云飛曹家堡,落地西寧,待兩日后,再飛果洛州,租一輛車自駕去看夢中的阿尼瑪卿雪山。站在雪山之下,于經幡涌動中,大聲呼喚彼此的姓名,滿眼都是對方。對于愛情而言,遠途旅行是個重要考驗,會于瑣碎疲乏的旅途中認清對方,旅途后要么感情走淡,要么愈加升溫。很幸運,我們屬于后者。青海之行回到廣州之后沒多久,小優搬到了我租住的地方,我們開始了同居生活。
老林見證了小優的搬家,因為物件太多,老林還特意坐地鐵過來幫忙,哼哧哼哧地搬著小優的大箱子,吃力又賣力。老林總是這樣,說干就干,就比如今天,他就不顧我的反對,殺到樓下,犟著坐8號線轉2號線,把我送到了廣州南站。在入站口,老林緊緊握著我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再次叮囑我務必要按照他說的,完成他安排的任務。我連連點頭,說這都答應你了,放一兩萬個心,不說一定辦到位,但一定是傾盡全力。過了安檢后,我回過頭.透過玻璃,看到老林還站在外面,清瘦的身子單薄如舊,像一張經年泛黃的廢紙,隨時都會被風吹走。我心里涌起一陣酸楚,快步用背影和他告別。
此刻,老林是已經回到他自己的家中,還是依舊站在高鐵站門口,我不得而知。為了讓他安心,我決定給他發個信息,于是打開微信,用語音告訴他,讓他在廣州等著,一辦完事,就給他復命,定不辜負他為我付的高鐵車票錢。老林原本要為我付往返車票錢的,被我拒絕了,我說再說吧。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返程,就像我雖然滿口答應老林完成他的心愿,但其實我并不知道是否辦得到。老林沒有回我,他一貫如此,經常要幾十分鐘甚至一兩小時后才會回復。也許是年齡大了,也許是因為不像年輕人那般依賴手機,所以不關注。這個不重要,我已經習慣了。
即將開始檢票時,微信響了,我以為是老林的回復,打開來,卻看到小優的信息。小優說,我會搬出去的。我沉默了一會兒說,照顧好自己。然后默默收起了手機,開始準備檢票進站。
高鐵出發沒多久,我就睡了過去,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夢里有一大片湖泊,坐落在群山之間,像大地的眼珠子,被霧氣籠罩著。四周空無一人,連鳥鳴都沒有。夢中我呼喊小優,小優,小優,小優。山間回蕩著我的回音,小優,小憂,小優。然后我聽到遠處傳來小優的聲音,她說我在這里,你來找我,你一定要來找我。我循著湖岸往前走,走了好久好久,依然沒有看到小優,但她的聲音一直在,我在這里,你來找我,你一定要來找我。我感到恐慌,心里異常悲哀,好像小優永遠消失了一樣,回蕩在我耳畔的她的聲音,似乎只是她留下的一絲不愿消散的氣息。
我驚醒過來,發現離發車時間并沒過去多久,這意味著,我幾乎是一睡著就進了這個夢。窗外是倒退而去的光景,動車輕微的晃動宛若搖籃,而我卻沒了睡意,心里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廣州這個我們一起生活多年的城市,已經在身后越來越遠。在交通極度發達的今天,五湖四海都算不得遠,但我卻覺得廣州這個城市離我越來越遠了,那是小優的廣州,也是老林的廣州,卻未必是我的廣州。
蜷縮在座位上,我一時間有些悲傷,也有些無助。打開微信,想和小優聊會兒,想了想,又退了出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和小優其實是大學校友。大學在湖南長沙,一個跟廣州一樣炎熱無比的城市。我們同級同專業不同班,課間休息時常在走廊上遇到的那種。大學時對她的印象不多,只記得人長得清清淡淡,講一口怪怪的普通話,聲音倒是挺好聽,偶爾遇見了會寒暄幾句,幾乎都是她找我打招呼。有一個男友吧,貌似是湖南當地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加的微信,朋友圈經常點贊,無非是我轉一些文章,或者發表作品的目錄,她點個贊,偶爾恭維幾句。
大學畢業后,我南下廣州,在某文聯里工作,主要是編輯文聯內刊,配合做一些其他工作,沒有編制,工資一般,但業余時間充足,可供我讀書和寫作,生活過得單調無味。就是在這里,我認識了老林。
老林全名叫林夜生,是大樓里的一名保安,隔天我便能在大門處遇見他。初時我們都不認識,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忙碌,保安老林走了進來。你就是齊桑吧?老林說。我說我是,你什么事?老林攤出一本最近的內刊,說終于遇到一個老鄉了。原來在我編輯的那本雜志里,他讀到我的一個小散文,寫老家的散文,雖然他讀得云里霧里,但還是很快就識別出我寫的老家和他的老家很像。我對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竟然有一絲文學愛好而感到訝異。我們簡單聊了些,交換信息后,確認了老鄉這層關系。那之后,老林遇見我就多了一分熱情,沒事常給我送些東西,我過年回去,也順便帶點兒故鄉的特產給他,一來二去,越來越熟,成了忘年交,常在一起下象棋和喝酒。但我們一起共事的時間并不長,大抵也就是一年上下,老林便退休了,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像以前那樣來往。
工作的第二年,我和小優莫名在微信上聊起來,我才知道,她就是廣州人,畢業后也回了廣州。出于骨子里的那種假客氣,我們約著見了面,吃飯,聊天,我請她,后來她以東道主名義回請了我。一來二去,越走越近。有一天我問她,你大學那男朋友呢?她說,你沒讀過一本書嗎,叫《畢業那天,我們一起失戀》。我說還真沒讀過。她探過頭來,怎么,對我有意思啊?我灌了一口啤酒,沒說話。你呢?大學時那么多女朋友,現在怎么就孤家寡人了?我又灌了一口啤酒,倦了。
小優說得沒錯,大學時的我確實談過挺多女朋友的,但那是過去了。彼時的我,孑然一身,已經在廣州的小出租屋里生活了一年多,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工資不高,稿費低微,雖然發了一些作品,但寫作一直沒有突破,日子平淡得像一張手紙。想過離開,去其他城市,又沒有什么好主意。父母催著回家,有過幾次動搖,但終究沒回到老家。心有不甘吧,大學畢業時滿腔熱血,雖然現實洪流洶涌,沖得所剩無幾,但還是不甘心就此打道回鄉。搖擺不定地生活著,也遇到過一些人,也不是沒有機會,有歸有,但大抵是因為以前談過好幾次戀愛了,真的是提不起興趣,心里想的主要是寫好小說,買房,扎根在這座陌生的城市。
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酒,醒來的時候,小優躺在我的身邊。她已經先于我醒來,半撐著身子,俯身很認真地看著我。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她說。什么?我有些尷尬,躲避她的目光。酒后亂性,是第一次發生在我的身上。也不能說酒后失憶,大部分情節都記得,怎么坐挨在一起,她怎么靠在我身上,我怎么攬住她的腰,我們怎么親吻,又怎么搖搖晃晃走到附近的酒店,都記得。怪只怪,酒精真的是個壞東西。
大四上學期,你和一個師妹分手,鬧得院里很多人都知道,大家都罵你渣男。她起身,披上衣服,拉開窗簾,猛烈光鮮滲透進來。她站在窗前,背對著我。陽光灑落在她裸露的小腿上。但我知道,不是你的問題。過去了,我說。我并不想繼續此類話題。我爬起身,尋找自己的衣服,我只想早一點兒離開這里。她說,因為在那之前,我就看到過她和其他男生很親昵地在一起。我穿上了內褲。不是你的問題,你只是提出了分手的那個人,但不是犯錯的那一個,她說。我怔在那里,提著褲子,忘記了穿。她回過神來,從后面抱住我,我其實就應該在那個時候,像現在這樣,抱抱你。她的身子滾熱,像一團火。我突然忍不住,差一點兒掉下淚來。
我說,小優。
她說,嗯。
我又一時語塞,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
二
小優又來了信息,說她已經回家了。回我媽家,她強調說,我媽正在做飯。
我說好的。
我不知道小優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她是想讓我知道,她也很堅決嗎?迫不及待嗎?她已經搬走了所有東西,離開我們一起生活幾年的那個小小的出租屋?她真如自己說的那樣,決絕地把自己抽離出去,一絲氣息都不留下?我沒有答案。這樣也是很好的吧,我心里想。
我媽還問我你怎么不來,小優又說。
我回復了一個微笑的表情,是因為真的不知道如何接話。她的母親并不喜歡我,如果我在,如果我陪她看父母,相信于我、于她的母親,都是一場煎熬。他的父親倒從未明確表態,葆有對待客人的客氣,也保持了明顯的距離。
可能是感受到了我的冷淡,她說,不打擾你了,以后你好好的。我沒有再回她。
小優是個好女孩,這我知道。也許全天下的男人都不知道,但我知道。所以老林一次次這么說的時候,我都露出極為不爽的表情,去,還用你說?
老林總是不厭其煩地說,你呀,要好好待人家。我也總是不耐煩地說,我知道。老林說,你是祖墳埋得好,遇上這樣的姑娘。我說,我知道。老林說,父母反對算什么啊,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玩包辦婚姻?不成的,只要你們真心想在一起,什么都沒法阻止你們。我說,我知道。后來,我便真的不耐煩了,慢慢不想理老林了。當然,我說的只是這個話題不想理老林,其他事情還是搭理的,比如吃飯,比如喝酒,比如下棋。畢竟在廣州,我的朋友圈里,他是唯一的老鄉,老家只隔了幾匹山的老鄉。
老林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小優是個好女孩,可是我現在正在遠離小優,回到我的家鄉,也是回到老林的家鄉。
一個月前,我和小優大吵了一架。那天是周末,小優讓我陪她回家,我有所猶豫,但還是去了。與以往的登門拜訪并無不同,那天的我非常難熬,相信小優也是。我在小優父母家吃了一頓尷尬的晚飯,她的母親再一次提起那個讓我潰敗的話題,問我什么時候在廣州買房子。在我看來這不是在詢問我,而是在戳我的痛處,他們早就知道,就我的收入,在廣州,買房子幾乎是異想天開。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她目前還沒有計劃。我不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她母親說,那你拿什么和小優在一起?我說房子就那么重要嗎?她說當然重要,沒有房子,你永遠都是個外鄉人。我說有了房子,我也是外鄉人,只要你不認可,我有什么都沒用。話到這里,我其實已經不爽了,因為一個當地人對外鄉人強烈的蔑視感。
我不再說話。她的母親只是簡單喝了幾口湯便上樓了,隨后傳來悶生生的一聲關門聲。他的父親曾試圖阻止這一切,但沒能插上嘴。他一如既往地客氣,招呼我吃菜,讓我別往心里去。你阿姨話是難聽了一些,但并不無道理,你好好想想。他父親是這樣說的。在臨離開她家之前,小優被母親叫上了樓,他的父親端著一杯熱水,靠著落地窗玻璃,慢吞吞對我說了這么一句話。彼時我已經內心平靜,并無波瀾,懶懶說了句,說的我都懂。
離開那套裝修豪華的復式樓,小優一直沉默不語,非常不開心。也許是因為在她家里受到了冷落,加之不知道臨別前母女倆說了什么,我便也不知該說些什么。我們沉默著走到地鐵口,坐上地鐵,回到我們的住處。這時候我又有一些后悔,覺得應該主動和她說話,這樣顯得我很小氣,也不夠關心她。事實是,一路上我都在小心打量她的神情,幾次欲言又止。我喜歡她開心微笑的模樣,而不是愁眉不展的面容。但我并沒有做什么。這也成了我們爭吵的導火索,因為她對我不爽不在于我沒有和她的母親好好說話,而在于我沒有及時關注她的情緒。
我需要你給我力量的時候,你并沒有,一點兒溫暖也沒有給到我。她這樣說。我說,你到底怎么了?她說,我想你抱抱我。我便抱了她。她說,我想你親親我。我便親了她。然而她推開了我。我希望的這些,應是你主動做到的,而不是我提出來你才做,那就成了施舍。算了,你打你的電話吧!她把頭扭到一邊,不理我。我說,我哪里打電話了?就接了個電話,沒兩句話就掛了。
電話是老林打的。他問我在哪里,我說地鐵上。我猶猶豫豫,支支吾吾。我那時心思都在小優身上,沒耐心,說,什么事?他頓了一下,沒啥事,就問問。通話前后不過半分鐘。掛了電話,我也沒想什么。我的心思都在小優身上。可惜這些小優都沒感受到。
小優告訴我,臨別前,她母親再一次堅決反對,并明確表示,不希望再看到我。小優與母親據理力爭,希望母親尊重她的選擇。但母親態度很堅決。母女倆為此激烈爭執了幾句。小優是懷著一肚子氣離開家門的。
你一點兒也沒關照到我的情緒,齊桑,我愛你,我很愛你,我拿全部愛你,但我也需要你的回饋,需要你全心全意地心里有我。我說我也愛你,怪我,只顧著自己生悶氣,沒有照顧到你的情緒。小優說,你顧的不是生悶氣,你顧的是口舌之快,處處都不能落入下風,我就是不明白了,你為什么一定要和我媽爭個輸贏?我說,我就應該閉嘴。小優說,我媽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我們遲早是要有自己的房子的,你就不能撒個謊?我說,我恰恰就是不能撒個謊,你知道的。小優說,那就服個軟,做不到嗎?一定要針尖對麥芒?我說,是你媽欺人太甚,瞧不起人。
小優愣住,她猶豫著,說,齊桑,咱們能不能不那么敏感?我媽話是難聽,但絕不是瞧不起人,她也不過是希望自己女兒過得好一些,沒有錯吧?我說沒錯,是我有錯,行了吧,行了吧?
小優無語。我們杵在那里,一下子誰都接不上話。
其實我恨透了自己的性格,也許是因為骨子里的自卑,讓我變得鋒芒畢露、睚眥必報,像只敏感的刺猬,無論面對任何人,只要感受到一絲的侵略感,便立馬豎起一根根堅硬的倒刺。
好一會兒,小優說,你看啊,你辭職,我支持你,你說要專職寫作,我也沒說什么吧?在一起這幾年,你的哪一項決定我沒有全力支持?即便你沒找到下家就辭職,即便你寫來寫去也沒發出去幾篇小說,沒掙到幾毛稿費,我說半句了沒?現在,現在啊,我就想你能試著和我媽好好相處,爭吵的事我去做,你就耐心受著她的氣,就這一件事,都做不到嗎?
我吃驚地看著她,心里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侮辱,好像眼前的小優,并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小優。我終于忍不住說出那句話,原來你對我這么大意見,你有意見早說啊,忍辱負重還和我在一起,你真偉大真委屈啊。小優再一次愣住了,她無奈地看著我,齊桑,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那時的我,什么也聽不進去了。曾經,小優是多么討厭我的那個工作,覺得它沒前途,又掙不了幾個錢,一次次鼓勵我換一個工作;曾經,小優也是多么欣賞我的才華,一次次告訴我,只要我堅持,努力寫作,一定會有出頭之日的。現在,我辭職了,反倒成了罪過。何況我辭職事出有因,何況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與一家出版社和兩家文化公司接觸,何況我所謂的專職寫作只是辭職那晚酒后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酒話。我陷入情緒的旋渦,無力自拔,失望地想,眼前的小優,還是曾經的小優嗎?也許所有美好的愛情,都經不起現實的風吹雨打吧?
之后我把小優丟在了家里,獨自在路上瞎晃,直到半夜,才回到家。
一連幾天,我們都沒怎么說話,小優按時上下班,我則一日日把自己關在家里,刷劇和看書。因為心情不佳,我也一直沒想起從小優家出來的那個晚上老林打來的那個奇怪的電話。老林呢,也不知道怎么的,再也沒聯系我。直到第四天,我才給老林去了電話,想約他喝頓酒。老林拒絕了我,他情緒低落,說是太累了,不想喝酒。我說你累啥,你一無業老頭,有啥可累的?老林并沒有繼續和我聊下去的意思,我自討沒趣地掛了。那時,我一點兒也沒有意識到即將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這些事,更沒有想到,我會突兀地,要返回到我們的家鄉。
回家的路是漫長的,即便有了高鐵,家鄉也還在七八個小時之外。我得先高鐵到貴陽,再轉高鐵去畢節,在那里,搭乘一輛黑車去往老家附近的鎮上,再打上一個摩的,去往家里。知道這一路奔波,所以我早前就給發小張威去了信息,拜托他務必到畢節站接我一程。張威非常樂意,說我們可以在畢節城里玩上一夜,再往家走也不遲。但我明確告訴他,途中不可耽擱。老林拜托的事,不容許我途中玩樂。
車到桂林站,我拍了一張站臺圖片,發了朋友圈,沒有文案。幾分鐘后,我刷到小優的動態,干凈的落地窗前,幾盆綠植在陽光下恣意生長。我一眼認出來,那是他們家寬敞的客廳。文案寫著:難得的午后,放空自己,太享受了。
我心里涌起一陣悲傷。
關于我們,好像是從一個月前那個爭吵的夜晚開始,已經隔上了一層紗。是什么呢?我也說不清。在那之后的很多深夜,我常陷入失眠境地,難以入睡,一次次回想這些年的時光,在廣州所有的美好,都與小優有關;所有的憋屈,也都與小優有關,因為兩個不同出身不同背景的人,想要獲得親人祝福的艱難。我甚至想,小優的母親是對的,而我是錯的。如果是我的女兒,我也會這樣。誰不想自己的孩子過得好一點兒,再好一點兒呢?而現在,我成了那個阻攔小優過上好一點兒,更好一點兒生活的人。我無法接受刻寫在骨血里的自卑,便從這里找到了一絲高尚,如果我離開,小優就會過上更好的生活,而那種生活,我是一生都無法給予的。
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驚,并從這種吃驚中慢慢恢復平靜。這時候,我便想起我的父親來。他一直對我大學畢業后跑到廣州這件事耿耿于懷,在他看來,我只需要考個公務員,就可以在縣內獲得一個體面的工作,不必跑到廣州這種地方一事無成。那樣的話,我也將成為讓人艷羨的小伙,隨便就能娶一個長相不錯的妻子,過上安穩的生活。如果我再會鉆營一點兒,走走關系,沒幾年定能提拔,搞個副科級領導當當。那樣的話,他將成為村里人羨慕的對象,人群中說話聲音可以高上五個分貝。我相信他一定是這么想的。
我一度不知道我和小優的未來,會被時間耗盡激情和耐心,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還是在這樣心照不宣的緘默中,迎來新的緩和。我不知道。我甚至害怕見到小優,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但我們不得不天天生活在一起,我們還是戀人,相戀多年的戀人。那些日子,我常覺得心里壓著一塊巨石,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直到老林身上發生的事情,一個新的出口擺在了我的面前。
三
三個小時后,我收到了老林的回信,說差點兒坐錯地鐵,已經回到家里,囑我務必要保存好他的東西,到點一定給他信息。我再次告訴他,你就放一萬個心吧,兩萬個心都可以放下,你的事耽擱不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再一次睡了過去。依然是一個湖泊出現在我的夢境中,濃霧慢慢被風吹散,我看到了湖邊的村子,錯落的民房像一件件雕琢的藝術品。這一次,我沒有聽見小優的聲音。我快步往村子里跑過去,遇見一個個路人,我大聲詢問他們,這里是yí bú dā qī嗎?這里是yí bú dā qī嗎?這里是yí bú dā qī嗎?沒有人回答我,他們甚至都不看我一眼,好像我并不存在。我越問越急,幾乎要哭出聲來,但是依然沒有人搭理我。然后,我看到了小優,她穿著一身奇怪的服裝,像某個少數民族的服飾,遠遠看著我,笑著,不說話。我大聲說,小優,這是yí bú dā qī嗎?小優只是笑,不說話。一陣大風吹來,把小優吹散了。
我突然又醒了過來,一種不安穩的情緒圍繞著我。yí bú dā qī,為了轉移注意力,我把心思轉到了這四個讀音上來。我在微信聯系人翻了好一陣之后,聯系了一位苗族的高中同學和一位彝族詩人朋友,給他們發了差不多相同的一段語音。我說,兄弟,江湖救急,有個地名,你聽聽在你們家語言里是什么意思,yí bú dā qī,就是這個發音,字怎么寫我不知道,我想知道是什么意思。
yí bú dā qī,老林告訴我時就是這么說的,用的是我們的家鄉話。我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地名。我當時不甚明了,老林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甚至不知道這四個字該怎么寫。我說這是個少數民族地名的音譯吧?彝族?苗族?我們老家那片的寨子,多的是彝族和苗族。老林表示也不了解。為了方便,他還給出了yí bú dā qī的位置參照,從以鴨往上走,翻一座山,快到郭家灣,就在這中間。以鴨我是知道的,在我老家兩山之外。小時候放牛,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常看到以鴨的小孩在對面山上放牛、割草。但我從沒有去過以鴨,更別說知道這個yí bú dā qī了。
苗族同學沒有回我,但我很快收到彝族詩人朋友的回音,他問我這地方是否有水塘?沒等我回復,又告訴我,經他向一個彝語專家請教,如果有水塘,那這個讀音的意思大約就是,水沖成的斜坡。
我趕緊給老林去了電話,確認那里是否有水塘。老林說是有那么一個,還挺大。我覺得八九不離十了,回復了詩人朋友。詩人朋友說,那就差不多是這意思了,并給了我四個字:溢補嗒啟。
溢補嗒啟。我說你確定嗎?詩人朋友說不確定,但人家給我的就這四個字,音譯嘛。這四個字于我很怪,讀音也與老林告訴我的有一些差別。僅僅是讀音的差別,但聽起來少了一些韻味。但無論怎么說,溢補嗒啟,便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事情得退回去重新說起。約莫是半個月以前,那時我已經好一陣子沒老林消息了。那天我剛從一個圖書出版公司面試回來,基于我的一些寫作成績,和在圈子里有一定的作者資源,對方當即表示對我挺有興趣,但我有一些猶豫,因為我想要一個相對穩定且收入可觀的工作,并不是一份看起來很美但不一定能實現的許諾。對方希望我好好考慮,我便也無所事事地躺在床上考慮著。這時電話響了,是老林。但說話的不是老林,是一個女聲,告訴我林夜生暈倒了,在醫院。我第一反應是騙子,但對方很快說,知道你一定會覺得是騙子,你到市人民醫院急癥科來,就知道我不是騙你了。反正我也正無所事事,便去了一趟。
老林剛剛醒過來沒多久,躺在床上,一臉愧疚地看著我,多大點兒事,把你給招來了。我笑著說,還不是因為我沒事干。這時候醫生走了過來,你是齊桑吧,麻煩你移步醫生辦公室。
按照醫生的說法,老林并沒有經過多少搶救,就醒了過來。我心里松了口氣,就是說問題不嚴重?醫生說,事實并不是這樣,對了,你是他什么人?我說,我啊,我們是朋友。醫生半信半疑地看著我,朋友?我補了一句,說成老鄉也可以。醫生說,你能聯系上他的家人嗎?我說不能,很嚴重嗎?醫生說,我需要和他的家屬面談。我說他沒有家人,孤身一人在這里,我可能是他為數不多的朋友。醫生說,他是成年人,思維正常,生活也能自理,相關的情況,我們已經告知了他,所以如果你不是親屬,我們將無法向你告知他的病情。醫生很忙,我也不便追問,便作罷。但從醫生的態度看,老林的情況一定非常嚴重。
我回到病房,老林正假寐著,轉動的眼珠子像魚游淺水之中,攪得眼皮晃起一陣一陣的漣漪。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便假裝以為他真的睡著了。在老林的身邊,我的腦海里翻騰著與老林有關的一切。我們年齡差距那么大,僅僅是因為來自兩個相近的村子,僅僅是多了幾個話題,變成了忘年交,但朋友就只是朋友,他人生中這么大的事情,不應該由我來承擔。但似乎也只能由我來承擔,這個世界上,他沒有親人了。
想到這里,我想安慰安慰他。這時候他說話了,你回來了?一副剛睡醒的樣子,哎呀,沒事,別愁眉苦臉的,多大點事嘛。我說事不大,醫生能找我?老林說,醫生大驚小怪,非要我把家屬叫來,我哪有家屬嘛,只好委屈你了。
按照老林的說法,他只是暈倒了。在我的追問下,老林告訴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暈倒了。早前就有過三次,都是暈倒在家里,又慢慢蘇醒過來。有一天晚上,他第三次暈倒,醒來時,覺得還是需要去醫院看看。我說,你咋不叫我一起?他說,我叫了。我想起從小優父母家出來的那個晚上,曾接到過老林的電話,他欲言又止,怕就是因為這個事。我說,你應該直接說的。他說,知道你們去看望父母,我也不好打擾。
當晚老林去了醫院,做了一些檢查,第二天上午又去做了一些,最后查明了病因。我問他什么病,他卻不告訴我。放心吧,問題不大,只是容易低血糖,以后要多吃點兒糖了。他甚至露出俏皮的笑,這下好了,我從小就喜歡甜食。任我再追問,他啥也不透露了。
我們很快離開了醫院,當我把醫生對他的叮囑重復了差不多三十遍的時候,我們已經找到了一家小飯館。那一晚我們沒有喝酒,只是匆匆吃了些東西,我給他攔了輛車,然后回到了家。
我們再沒見過面,通了幾通電話,都是圍繞他的病。按照他的描述,沒什么大礙,只是隨時得小心,不能餓著,隔些時間就吃顆糖或者其他甜食。我第一次覺得,糖是多么惡心的食物,老林說,不吃又不得行。想象著曾經酷愛甜食的老頭,一臉扭曲放一顆糖在嘴里的模樣,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些日子,我和小優關系趨于緩和,但不痛不癢,平平淡淡,少了以前的熱烈。我深知,有些東西,已然在我們之間種下。有一天晚上,她和母親通話,再次發生爭執。我在洗手間外,把一切都聽進了耳朵。我未曾懷疑過小優對我的愛,但我旱已懷疑我們之間的感情。后來我們躺在床上就著平板看電影,有一刻,我差一點兒就告訴她,我們不如分開,也許更好一些。我未曾說出口的話,興許都被小優猜了去。她看出了我所有的欲言又止,一次次將那些我不知道該不該說的話堵了回去。
三天前的中午,我接到老林的電話,約我吃個晚飯。帶上小優,我有話對你們說。老林叮囑我。我和小優到了老林的住處,老林已經把晚餐準備就緒,折耳根炒臘肉、麻辣土豆片、玉米肉末、炒豌豆、酸菜肉末湯和一瓶小白酒。菜不多,但有兩樣是家鄉菜,瞬間勾起了我的食欲。幾杯酒下肚,我問老林有什么大事。老林已經微醺,啰啰唆唆說半天,無非是,看著我們倆在一起,他非常羨慕,搞得我和小優有些尷尬。我說你有事說事,別扯我倆。老林說,不是扯,作為過來人,我是真心誠意地希望你們,好好在一起,抓緊結婚,不嫌棄的話,喜酒我要去喝一杯。小優說,喜酒當然少不了你的,你只須把禮錢準備好,時間問題。老林說,越快越好,好事不能多磨。我說,說得好像你懂一樣。老林說,誰沒有點兒風花雪月呢?我和小優來了興致,都讓他說說。老林吞了一口酒,微微仰著頭,陷入了回憶。
酒喝干,老林的故事講了一半戛然而止。我們催他繼續,他卻一副賣關子的模樣,不說了。好,好,好了好了,說正事,他顫巍巍起身,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封信,交給我,有,有個事,要麻,麻煩你。我接過來,那是一個小小的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已經密封起來,封面上一筆一畫寫著幾個字:蘇珍妹收。我掂量了一下,里面裝了薄薄的一封信。我說,你寫的?他說,我,我,就,就我寫的。我說你認得幾個字?請人寫的吧?他說,就,就我,就我寫的,我還,還不會,查,查字典了?我說好吧,你要我做什么?老林說,回,回一趟,回老家,去yí bú dā qī,送,送信。
知道老林已經醉了,而我也喝得不少,再這樣糾纏下去,說不清楚,我們便應承下來,先穩住他,讓他睡覺,匆匆告別回家。離開前,我把那封信,放在了餐桌旁的桌子上了。
第二天中午,老林徑直找到了我。我說的是認真的,他斬釘截鐵地說,我需要你走一趟yí bú dā qī。他再次把信交給我,我拜托你,一定要幫我。我說你自己不可以回去嗎?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不能。我以為他擔心自己的身體,他卻說,不是身體的問題,我有自己的苦衷。我問他啥子苦衷,他說,能說出來就不是苦衷了,總之你一定要幫我,何況你現在又不上班,我給你出車費,你還可以順便看一趟父母,不好嗎?我說,我想想吧。不是我跑不了這一趟,只是老林這未知的托付,讓我感到一種無法名狀的壓力。
晚上小優回到家,看到茶幾上的信件,問我老林是否來過,我說,來過了。你答應幫他了?小優問我。不然呢,我不幫他,應該也沒人能幫他了。我可以陪你去。我看著小優,算了吧,你還得上班。她說我可以請假啊。我說年假早被旅游用掉了。她說那就事假,無非是扣點兒績效的事。我狠狠心說,還是算了吧,總請假,對你影響也不好。小優哦了一聲,一會兒又問我,什么時候回來?我聽到了,但沒回答。過了一會兒,小優又問,你什么時候回來?我說,再說吧,不知道。
那之后,小優再沒給我說過一句話。我知道,小優生氣了。我有很多話想說,想來想去,還是選擇了沉默。
四
到榕江站,我才意識到,已經進入貴州地界。兩省之間的交界最難辨認,山巒、河流、房屋、梯田,在兩省交界,其實并無多大區別。地名一方面確認了行程,另一方面也建立了歸屬感。自湖南畢業南下廣州,我保持著每年返鄉一次的頻率,準時在春節前山色蒼茫時由粵經桂入黔。說起來,這條路上綠色籠蓋四野的山水圖景,還是第一次得見。再至都勻,便覺得前半程將末,心里盤算起換乘的事。淡季里的高鐵票,非常好買,于是掐著時間,買了貴陽東至畢節站的票。一切準備就緒,突然又閑下來,有種百無聊賴的感覺,禁不住地想念小優。
手機一動,微信里,小優又跳了出來。
搞清楚你要去的那里了嗎?她也許是想到了什么,又說,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說,溢補嗒啟,一個彝族詩人朋友翻譯的,也不知道準確不。
小優說,那個蘇珍妹,是他故事里的那個姑娘嗎?
我拿著手機,盯著聊天界面,走了神。那晚上老林醉眼迷蒙滔滔不絕說話的樣子,浮現在我眼前。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貴州西北部邊遠閉塞村莊里,老林那時還是小林,乳名夜生,是因為出生于半夜,呱呱墜地之后,其父察觀天色,就叫夜生吧。林夜生在一窮二白的日子里牙牙學語、摸爬滾打,在蒼白無力的生活中練就一副強壯的好皮囊,日子像一張劣質的餐巾紙,經不起任何的風吹草動。及至懂事記事,趕上了大饑荒,日子緊巴巴的,但依舊沒影響林夜生的成長。如果沒有后來的事,林夜生將在那個叫作以鴨寨埡口上的小山村里,娶一個同村的姑娘,生兒育女,老死家鄉。
林夜生是上過學的,但也僅僅是上過半年,其父在一場斗毆中重傷,在家里躺了半個月,一命嗚呼。至此,林夜生告別學堂,學起了犁地,成為家里唯一的男子。
追溯林家落地以鴨,中國傳統農耕時代尤其是困難時期人民生活遷徙的軌跡與路徑可見一斑。林家本不是當地人,祖上說是江西的,也說是四川的,沒人能說得清了。林夜生知曉的,是上上上的某一輩從納雍逃難而來,一路走走停停,換了許多地方,至以鴨,停了下來。因為不是當地人,未能融入村里,又擔心豺狼虎豹,便在距離村子不遠處的埡口上搭了窩棚,算是扎了根。經過幾代人的交融,才算真正和以鴨融在一起。說來奇怪,林家世代單傳,林夜生的上一代,在一個男丁之外,尚有兩個女子,至林夜生,老父老母使了多年的勁,硬是沒能為林夜生誕下個弟弟妹妹。
長至十五六歲,林夜生已經成為種莊稼的一把好手,無奈作為外來人的林家,地少且貧,任你多么勤儉持家,日子還是窮得叮當叮當響。那時玉米就是人的命,一方面,玉米被打磨,糠皮喂豬,玉米飯替人果腹;另一方面,多余的糧食,背到鎮上,可賣一些錢,用于購置日常生活用品。林夜生常干這樣的活。
十六歲中,某個夏日,林夜生背著一袋沉重的玉米去往鎮上,途中遇見了一個同樣去趕集的姑娘。那姑娘生得端莊美麗,深深地將林夜生迷住了。林夜生跟了姑娘一路,忘記了背上背著一袋糧食,忘記了賣糧食的事情,等到返程分開時,林夜生才恍然想起自己是去賣糧食的,但天已經快黑了,只得背著糧食原封不動地回到家,挨了父親一頓臭罵。
在舊時的黔西北深山里,距離首先是由山來直觀丈量的。山也有大小。正因為那一路跟隨,林夜生摸清了那姑娘家在兩山之外的寨子,兩山一大一小,遍布叢林、怪石、野溝、荒地和墳塋,唯獨沒有人煙。小鎮五天一次趕集,對林夜生來說,這五天足夠漫長。待至下一次趕集,林夜生早早出了門,賣了糧食,騰挪出一些錢,買了個心思別致的小東西,然后坐在街口,等呀等呀,太陽偏西時,才看到了那個牽動心魂的身影。又是一路跟隨,不同的是,這一次,林夜生在人少的地方,快步趕了上去,遞出了一個精美的發夾后轉身而逃,絲毫不知道那姑娘在短暫的驚愕后,看著他的背影抿了抿嘴唇,露出了微笑。
那之后,兩山之中那片松林成了他們的秘密境地,落滿一地的松針松軟又尖銳,接納了他們的羞澀和大膽,低語和大笑,蠢蠢欲動的身軀,時快時匣的呼吸,也曾一次次穿過衣衫,刺中年輕的肌膚。秋天的時候,呼呼的山風,已經把他們的事情吹遍了兩個村子。兩家家長的反對,像冬天的大雪,很快就覆蓋了他們的世界。等到雪融春來,山野之間的野花盛放時,一叢山茶,見證了他們私訂終身。雪化了,但雙方家長的態度,并未曾融化。他們是兩個不同的家庭背景生長起來的人,外來戶、窮人家林家的獨子,怎么配得上大戶人家蘇家的女兒呢?林夜生的母親膽小怕事,知道惹不起那樣的大戶人家,每每提起這事,就對兒子恨鐵不成鋼。姑娘家父母健在,身體安康,最大的夢想,是把膝下的子女,一個個扶上安穩富足的生活。他們決不允許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決不允許。
姑娘家父母很快就給姑娘張羅了一樁婚事,林母也很快打起了某個門當戶對女孩的主意。在姑娘訂婚的那晚,林夜生在他們的秘密境地待了一夜,終究沒能等來心上人。姑娘的婚期,定在了秋收后。山里的人家,娶媳嫁女,搬家立梁,多半在秋收后。一來農忙結束,時間空閑;二來糧食在倉,底氣十足,辦得起一場體面的酒席。姑娘的未婚夫林夜生見過,在某次趕場天,遠遠看上一眼,著實是比自己強太多。他認命了,因為她早在訂婚那晚認命了。
夏天時,林母出了意外,路遇兩頭打著瘋架的水牛,她想去牽住其中一頭,卻被另一頭一角挑起,牛角直插肚腹,腸子都掉了出來。林夜生將她背回家,想送去醫院,已經來不及。林母彌留之際,用微弱的氣息哀嘆,都是報應,報應啊。言畢,兩行熱淚滾了下來。最后的時刻,她留給了林夜生一個秘密。安葬母親后,林夜生帶著母親留下的那個秘密,翻過一座座大山,再也沒回去過。
母親留下了什么秘密,老林只字不提。那晚,任我和小優追問,他都緘默不語。我說,你就沒想過回去嗎?人都說落葉歸根,你為什么不回去?老林說,回?回不去了,沒,沒,沒有,沒有臉回,回去了。
我不知道老林心里埋藏的秘密是什么,但我相信他交給我的信,一定是寫給當年的戀人的,當年的那個姑娘,叫蘇珍妹。只是,我能替他找到這個叫蘇珍妹的人嗎?老林已經這樣了,也不知道蘇珍妹現在是什么模樣,是否還健在。
想及此,我心里感到一陣沉重。我曾對老林許諾,一定給她尋到那個叫溢補嗒啟的地方,但如果尋不到蘇珍妹,我又該如何向老林交代?
五
天色向晚,畢節在前方等待我。暮色四合時,由民居和路燈組合貢獻的燈火表演,漸次拉開了帷幕。發小張威早在高鐵站外等我,那輛花五萬多塊錢買的二手吉利越野,像個笨拙的老人,靜靜地杵在一旁。半年沒見,張威似乎長胖了許多,白色阿迪達斯的T恤有些顯小,使得胸前的logo顯得更大。兄弟,回來啦。張威的胸口充滿熱氣,脂肪撲面而來。辛苦了,我說,等久了吧?還行,不到半小時,張威說,先去吃飯?我說,將就一口吧,趕路要緊。
到畢節,離家不遠了,如若是開車,頂多一小時多點兒就能到家。所以不著急,我們便找了地方,先解決晚飯。等上菜的間隙,我給父親去了個電話。知道我要回家,而且都到畢節了,父親有些錯愕和意外,問我,出什么事了?在他看來,我只會在春節時回家,中途回來,定是出了大事。有點兒事處理,就回來了,不大。父親說,你別騙我。我說,不會。父親問我怎么回家,我說張威接我,吃了飯就走。父親說張威是個好孩子,你多向人家學著點兒。我不耐其煩,這樣的話,過年時聽得多了,聊了幾句,以要吃飯為由,掛了電話。
老爺子這才知道你要回來?張威挪動著菜盤,給我遞來一雙筷子。
臨時決定回來的,來不及告訴他。我說。
忘了就是忘了,不然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我有些慚愧,張威說得沒錯。
怎么突然就回來了呢?張威說,平常不都得等到春節嗎?
我答非所問,你知道溢補嗒啟嗎?
什么?張威疑惑地看著我。
溢補嗒啟,我說,一個地名,在以鴨那邊,往上去一點兒,快到郭家灣的地方,一個村子。
菜已經上齊,張威撕開了封碗的塑料,我也撕開了自己面前的碗。
時間不允許,不然應該進城請你一頓。張威說,沒聽過,很奇怪的地名,你要去?
我說,我要去,明天就去。
飯后我們立即出發,一路上,聊著一些散碎的話題,小時候的事,我在廣州的事,他在鎮上的事,聊了許多,似乎什么也沒聊。
張威與我同歲同村,小學同桌,初中同班,高中在不同的高中讀書,后來我去了湖南,他留在省內上大學。大學畢業后,我南下廣州,他參加選調生考試,進入鎮政府工作。我們走著不同的路。如今我還未成家,沒有積蓄,固執地堅持著寫作。他呢,娶了鎮衛生院的一個護士,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父親。老大上了幼兒園,老二剛滿月沒幾日。
于是我掏了五百塊錢說,不是這么一聊,還不知道你喜得二寶,紅包身上沒有,咱弟兄之間,就直接給了,給孩子買點兒奶粉啥的。張威推托著,咱弟兄之間,不興這種哈。說是這么說,我把錢塞進他的衣袋,他雙手把著方向盤,也不便給我再掏出來。
聊到我在廣州的生活,張威不免一陣夸贊,至少面上是充滿羨慕的.我說還是你好,在政府干著,地位高,收入穩定,夫妻倆雙職工,孩子吃穿不愁。張威卻不這么認為,說后悔回來考選調,早知道就應該留在大城市,現在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我嘆了口氣,這世界,能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人,應該很少很少吧。張威說,齊桑,我覺得你就是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當著作家,寫著自己想寫的東西,又有一份工作傍身,女朋友又好,對了,之前你朋友圈發的圖,是你女朋友沒假吧?我心中一陣苦澀,人啊,不過是各有各的難處吧。
父親常拿我和張威比較,在他看來,我南下廣州就是誤入歧途,應該像張威一樣,回到老家,在縣政府或者縣直部門謀個職,在縣城里買個房,娶個小城里的媳婦。至于為啥不參照張威在鎮政府謀職,他的解釋是,我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高低是要比別人厲害一點兒的,像他那樣在鎮上上班,住在村里,那不是大材小用?可惜,我沒能如他的愿。
事實上,和張威說的話,也不過是恭維和客氣,如果自問,真如我們在車上聊的那樣,我覺得他的生活好嗎?答案多半是否定的。哪怕和小優之間產生那些微妙的隔閡,甚至走到眼下的境況,我都未曾想過要回來過張威那樣的生活。即便此行我心游移不定,但依然未能確切地做一個一去不回的決定。不是嫌棄老家,相反我覺得老家美而干凈。只不過我雖心有猛虎,卻不戀山林,想到更大的沃野去闖蕩。
幾年前硬化的通組路,因為施工的問題,很多地方凹凸不平。越野車像一頭老水牛,前俯后起,前起后俯,一路跳到了家門口。下車時,屋內的燈亮了,父親披著衣服走了出來,他顯然已經上床,但未曾入睡。張威寒喧幾句,說要回家,老二哭鬧厲害,老大貪玩不睡,媳婦等著他回去救火。臨了留下車,讓我這兩日隨便用,他家里還有一輛摩托呢。
折身進屋,父親給了我一個噓的動作,示意我小點兒聲。母親已經睡下,她保持著舊時村民們類似的習慣,天黑前吃飯,天黑后不久便上床睡覺,除非村里有個什么紅白喜事、跳神滅鬼,否則絕不熬夜,早睡早起,從未變過。我們因此只得壓低聲音,低聲說話。
父親對我的突然到來依然心存懷疑,追問我,到底為啥回來。我老實相告,單單隱掉了和小優的事情,并詢問他可知道溢補嗒啟這個地方。父親思索半晌,說小時候應該聽到過,只知道在以鴨那邊,但具體在哪里,也不知道。少數民族的地名,現在可能早就改了名字,是有點兒難找,但一定是有這個地方的。父親說。
后來我們喝起了酒,剝花生的聲響咔嚓咔嚓,在深夜里尤為響亮。酒至半酣,父親開始對我不爽,你看人家張威,就那樣,也能把日子過得這么好,你哪里比他差?我說爸,日子這東西比較不得,再說了,我哪里過得差了?父親說,反正在外漂泊總是不好,是不是?我說那未必,我們的老祖先一代代遷徙,為的是找到能活下去的定居的地方。現在我們一批批往外走,為的是過上更好的生活,我們不能把日子往后退了過吧?人家張威那是往后退了過嗎?你看看人家,房子、車子、妻子、兒子,城里人不講究這個嗎?你看人家缺啥啊,小日子多安逸。我說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為什么要比較呢?父親把話題轉向小優,再看你那女朋友,人好是好,可人家在天上,你在地下,是不是?我來了氣,那未必,現在早不是封建社會了,婚姻早已不分門第了,爸,你當年送我讀書,砸鍋賣鐵也要讓我上大學,多么開明啊,現在怎么越老越古板了?父親生了氣,把身子別向一邊,反正我不滿意,不是不滿意她哈,是不滿意你。索性,他突然說,你這回來,就別回去了,我給你說,咱們鄰村有個女子,看著比你小幾歲,那模樣生得好,你要回來,我立馬找人去給你說親。我說你為什么非得我回來呀?我有哥哥姐姐,你不用擔心沒人養老,我在外,錢少不了你的。我不管,我和你媽都上了年紀,說不定哪天一覺就睡過去了,父親說,這回就別走了,別走了。知道他的酒意已經到了說胡話的程度,我便糊弄著他抓緊睡覺。
臥室里彌漫著一股陳年的霉味,沉重地壓在鼻腔里。我躺在床上,計劃著第二天的事情,老林拜托的事是此行最重要的任務,必須馬不停蹄地干完,答復老林。完事后呢,待幾日,離開,返回廣州,還是滿足父親的要求,留下來?我一時也不知道。如果我就此留下來,我割舍得掉那座叫廣州的城市嗎?與其說,我要割舍的是廣州,不如說,要狠心切斷的,是小優。我割舍得掉?
臨行前一晚,小優一言不發幫著我收拾行李,似乎使出了很大的勇氣,問我,還沒確定返程時間?在沒有得到我的反饋后,小優翻出了那件襯衫外套,塞在我已經裝好的行李包里,一屁股坐在床上。我想把她塞進去的衣服拿出來,想了想終于是沒有。
也許,小優說,我們該好好靜一靜了。
聲音雖然小,但我還是聽得真真切切。我說,嗯?
我看到小優臉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那是對我的失望,也是對這幾年感情的失望。她說,我說齊桑,也許我們該暫時分開了,都好好想一想吧。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拿出一個什么樣的表情,應該說些什么話。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一個問題總是困擾著我:也許和小優在一起,本身就是錯的。我知道是自己的思想出了問題,卻又一次次迷幻于一種英雄式的決絕中,隨時都準備離開。但我又不愿意成為那個傷害小優的人,我相信小優一定會對我忍無可忍,做出那個對的決定。我甚至想象得到,她歇斯底里地罵著我,拖著行李箱離開我們共同的小家,然后我像個無助的少年,在出租房里失聲痛哭,通過窗戶看著她決絕的身影慢慢消逝,心痛如刀絞,還默默在心里祝福她以后一定會過得更好。
這個場景在我的腦海里演練過很多次,我曾以為自己能自如面對,但真正發生時,還是手足無措。
小優看我沒有反應,轉身上了床,就這樣吧,我困了,睡了。看著小優背對著我顫抖的背影,我猶豫了好一陣,終究選擇退了出來。
現在,我和小優已經完了。按照小優說的,她會馬上搬出去,回到自己的家里。這樣也好,我媽就不用再為我生氣了,你也不用再受氣再難堪了。離開廣州的那天上午,小優這樣說時,我感到非常慚愧,我想說其實我也沒那么受氣,也沒那么難堪,也不想分開,但我說不出話來,傻傻地看著她出門上班了。
我和小優已經這樣了,但確定已經這樣了嗎?如果我回到廣州,我們又有什么結果呢?我能處理好和她父母的關系嗎?小優會放下一切重新跟我在一起嗎?那樣的話,我能給小優好的未來嗎?而我一直堅持的那些夢想,難道還會有守得云開見月明的時候嗎?
在遠離小優千里之外的老屋里,我失眠了。
六
天剛蒙蒙亮,母親便起了床。幾十年來,她都是趁著這樣的天色起床的,蹲在房檐下洗臉、燒水、做早飯、喂雞,開始抱怨還賴在床上的我們。如果再不起床,她還可能會掀開被子,照我們的屁股上抽幾巴掌,聲音炸雷一樣,大天亮還窩著屁股睡睡睡,抓緊起床干活。年少時的記憶,就像平靜的湖水,只需要一小粒石子,便能激起一陣陣的漣漪。現在她已喪失了那樣響亮的聲音,催促我們起床的話語,早已變成了“怎么不多睡一會兒”,像個在時間之戰中敗下陣來的小老太太,甚至有些微的佝僂,走起路來慢了許多。躺在床上,我想起昨晚父親的話,心里又開始酸澀起來。父親說得沒錯,他們是真的老了。
我起了床,走出房門,母親正好端著水要進屋,看到我,嚇了一跳。問我,你起這么早干什么?我說睡不著。母親說,昨天跑了一天,很累吧,再回去睡一會兒,等下起來吃早飯。我說算了,睡不著。我檢查了張威留給我的車,車況尚好,然后幫著母親準備早餐。父親稍后起床,對我重復了和母親嘴里一樣的話。
早餐后,我便開著張威的車出發了。結合老林的描述和父親的指點,我先把車往以鴨開。以鴨雖然和老家的寨子相鄰,但因為從與鎮上的距離來看更偏僻一些,所以我從沒去過,只是小時候常站在山上往那邊眺望。好在通組路均已修到,也不過十多分鐘,便到了以鴨。過了以鴨,我便開始尋找有水塘的地方,可是開著車一路慢慢尋找,找了很多個寨子,均沒有遇見一個水塘,別說水塘了,溪流都不曾見過一條。我在山里繞來繞去,路途是跑了很遠,確認了以鴨和郭家灣的位置,就在兩個寨子之間搜尋,依然一無所獲。按照老林的說法,以鴨和郭家灣之間,有很多道山梁,但以鴨和溢補嗒啟之間,只有兩道山梁,寨子在較為平坦的地方,有一個挺大的水塘。較為平坦的寨子有好幾個,但水塘是影子都沒見著一個。沒轍,我只好挨個村找人詢問。
天快黑時,我終于到達了溢補嗒啟。事實上,我之前就已經尋過那個地方,如果我早一點兒采取下車問路的方式,至少能節省半天時間。當時,村里有一戶人家正在辦酒,我便停了車。路邊的人以為我是來吃酒的,都大聲喊我,最后一次擺桌子了,抓緊先去吃飯。我說我不吃,我問個路,你們知道溢補嗒啟這個寨子嗎?路邊幾人都搖頭。這時旁邊走來一個老頭,正好聽到我們的談話,正巧,老人知道溢補嗒啟。按照他的說法,這寨子就是溢補嗒啟,幾十年前就不叫這個名了,現在叫麻窩,村里的年輕人,不知道這回事。不是說村里有一個大水塘嗎?我問他。他指了指村子的低洼處,一大片玉米在暮色中靜默無言。以前,就是那里,挺大的一個水塘,后來水越來越少,成了旱地。我便問,那你知道,蘇珍妹家在哪里嗎?老人嘆了口氣,說,人已經得世了。得世?我不解。就是死了,老人說著,沖旁邊的年輕人說了些什么,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孩出現在我眼前。
女孩把我帶到一棟夜色中亮著漂亮燈盞的小樓前,沖樓上喊,史蒂芬,有客人。一個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人,從樓上窗戶里探出頭來,沖我們說,來啦。一會兒,這個大個子外國人走出來,遮住了我面前的光。歡迎,叫史蒂芬的外國人說,請坐。他蹩腳的普通話雖然搞笑,但聽得清楚。我們在房前的院壩里坐下,我感到有些涼,從車上拿下外套披在身上。女孩燒了茶,也坐在我們旁邊。看得出來,女孩年齡不大,一雙大眼睛眨巴著,看著我,我叫蘇素書,這是我男朋友史蒂芬,你有什么事嗎?
我一聽,禁不住樂了,蘇素書,這名字是認真的嗎?
蘇素書說,你別笑,我以前叫蘇琴,我覺得太普通了,上大學自己改了名,怎么,特別吧?
我說挺特別,大學畢業了?
蘇素書說,剛畢業,就回來了。
我指了指史蒂芬,你們是?
史蒂芬依然操著蹩腳普通話,校友,大學時,他是我的漢語老師,我是她的英語老師。
蘇素書說,你別問這問那啊,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反應過來,我找蘇珍妹。
蘇素書說,那是我奶奶。
我說,抱歉,聽說老人已經去世了。
蘇素書說,我大一那年暑假走的,你有什么事嗎?
我想了想說,既然老人不在了,可能需要跟你的父親談。
在等待蘇父到來的時間里,我給老林打了電話,聽到蘇珍妹已經去世的消息,老林在那邊久久沉默,突然就掛了電話。我再打去,老林只是嘆了口氣,說終究是晚了。我想問問他那封信怎么處理,老林又給掛了。
蘇父很快趕到,他在辦酒那家幫忙,剛附忙完手上的活。他到的時候,我們已經從屋外挪進了屋內,圍坐在茶幾旁喝茶。電視里放著一個無聊的劇。他喝了些酒,臉有些紅紅的,進門時帶進來一股酒氣。蘇素書和史蒂芬都站了起來,我也跟著站了起來。
蘇素書說,爸,就是他,找奶奶。
我趕緊過去握手,叔叔,實在抱歉,打擾了。
我從包里取出老林給我的信,因為一路奔波,信封已經被壓出了不少褶皺。我努力撫平那些褶皺后,才鄭重地把信交給蘇父。我說,叔叔,按理說,這個應該親自交給奶奶的,但是老人家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只得交給你,由你來決定是否拆開它。
蘇父的手有些顫抖,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其他原因。他遲疑了一下,接過我的信,問我,誰寫的?
一個朋友,我說,人在廣東。
我的眼前呈現出三副迷茫的面容,大抵是這一家子,都沒有因緣應該得到一封來自遙遠廣東的信,何況這封信是寫給家里已經去世的老人的。
這讓我多少有些尷尬,只好說,姓林,叫林夜生。
林夜生?正欲拆信的蘇父頓了一下,想起了什么,嘆了口氣,把信塞給女兒,你來拆吧,我也不認得幾個字。
蘇素書接過信,很快就拆開了信封,展開平凡的信箋,皺了一下眉,這字這么丑,還有拼音,小學生寫的吧?又看著父親,我讀?在得到父親的肯定后,她迅速瀏覽了一下信件的內容,眉頭越皺越緊,表情也越來越沉重,甚至變成了氣憤。然后,她再次看向父親,讀?蘇父依然嘆了一口老氣,讀吧。
蘇素書深深吸了口氣,整理了一下情緒,將老林的信讀了出來。
珍妹:
你好!幾十年過了,我有一些話,一直想給你說,又不敢說。現在,我在陽間的日子快沒了,想了很久,還是想把這些話告訴你,才有了這個信。
我現在在廣東,廣州,很大的城市,很熱鬧,但一個人生活,沒有兒女,再大再熱鬧的城市,也沒什么用。我病了,打算回去過,但還是沒有勇氣回去。我回不去了,永遠都不回去了,沒臉回去,沒臉去面對你,面對家鄉。
幾十年,我一直活在和你相關的記憶里,逃不了。一想到過去的事情,我就想死,但想著有一天可能還能再見,又想活著。就這樣,猶猶豫豫的,活了幾十年。
后來我想,你能嫁給那樣的人,是很好的,他家庭好,人也不錯,比我好很多,跟我,只有窮日子,苦日子。這樣一想,我心里會得到一些舒服。至于我,已不重要了。
直到今天,我依然知道,我是愛你的,你是我的全部,哪怕,我們只擁有那么短暫的一些時間。這一生,我已經活夠了,
因為有過你,我不覺得有什么遺憾的。我們都老了,希望你,也能好好地,多活一年是一年。
我是帶著秘密離開家鄉的,現在,我不想把這個秘密帶到陰間去了,不管怎樣,你應該知道這個秘密,也有權利知道。
也許你忘記了,你是去過一趟我們家的,我媽給你擺臉色,嘴上沒說,但面上已經在趕你走,在我家你沒吃上一頓飯,只喝了一碗水,還是我媽舀給你的。
我媽在臨死之前告訴我,因為門不當戶不對和你家爸媽的反對,她怕你懷上我的孩子,走到無法收拾的地步,在那碗水里,她下了一種藥,那種藥會讓你沒法生孩子。離開家后,我一直不敢打聽你的消息,我不敢去驗證我媽的話和那個藥是不是有效。
這一切,都是我媽的錯。她已經死了,而我也一生未娶,沒有子女,我們這一家也絕后了。不知道這個結果,能不能讓你稍微好受一些。不管怎樣,我很對不起,幾十年前,我家給你帶來那么大的傷害,幾十年后,我又去打擾你的生活。是命運吧,早知道會這樣,那時候我就不該去惹你。
另外,送信的這個人,是我在這邊認識的朋友,家鄉人,我拿他當孩子看的,他不過是順路送這封信,與這些事都沒關系,請你們不要為難他。
就寫到這里吧,寫出來,心里好受一些了。
祝你和家人,平安健康!
林夜生 廣州
七
一陣鳥鳴將我吵醒,我有些煩躁地用被子捂住耳朵,鳥鳴依然隱隱約約傳來。頭痛反倒讓我慢慢清醒過來,從被子里探出頭,才發現天已經大亮。史蒂芬正好敲門進來,這個高大的老外,擋住了強烈的光線,嘿,齊桑,你醒了?我揉著太陽穴,問他幾點了。他說,快九點了,抓緊起床,帶你搶喜糖。
搶喜糖是一種久遠的民俗,就是在紅喜正酒的第二天上午,主家會把村民們再次叫到家里,吃上一頓早飯,一來幫主家消耗掉辦酒剩下的難以處理的飯菜,二來飯后大家還可幫忙洗洗刷刷,清理用具,順便把屬于自己家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帶回去,省了主家一戶戶送還的工夫。其間。會有管事的人,站在高處,磚墻上,板凳上,桌子上,甚至房頂上,端著盤子,里面裝著瓜子、糖果,向聚集在下面的人拋撒,供大家搶而食之。在以前,人們太窮,沒有余錢買這些東西,所以每次有紅喜,鄉親們就趕著這一場。隨著經濟發展,社會進步,很多地方已經沒有這種習俗了,沒想到溢補嗒啟還保留著。
我說不去了,頭疼得厲害。史蒂芬見我沒興致,匆匆下了樓,大聲喊著快走快走,一會兒來不及了。一陣腳步聲后,一切都遠了,周圍靜了下來。
我靠在床上,在這間陌生而簡陋的房間里,回想起昨晚的事情。我記得蘇素書讀完信時,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史蒂芬正抽著紙為她擦拭時,蘇父一拳砸在了茶幾上,砰的一聲,茶幾上的茶杯跳了起來,又重重地落在茶幾上。我們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窗外閃過一道閃電,幾乎是同一瞬間,瓢潑大雨封鎖了溢補嗒啟。
蘇父嘆了口氣,對我說不是針對你,嚇著你了。我說沒事,我理解。
蘇素書把信裝回信封。蘇父說,明天,拿去燒給奶奶吧。
突如其來的大雨把我留在了溢補嗒啟。四個人坐著,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所以我早早上了床,卻一直沒法睡著。給老林打電話,卻無人接聽。發了微信,也沒有人回復。不接電話,沒回微信。也沒什么稀奇的,老林就是這樣的。我想,也許是得知蘇珍妹已經去世,想一個人安靜安靜吧。我便自行決定了,次日替他去蘇珍妹墳前,燒點兒紙,上炷香,把那封信燒了,也算替他了卻一樁心愿。
遠處傳來人們起哄的聲音,我起了床,站在窗前往遠處望,對面的半山上,昨晚辦酒的那戶人家院壩里人頭攢動,旁邊的平房上,站著一個人,正使勁地拋撒著什么。我想象著那些飛舞在空中的東西,瓜子、糖果、花生、核桃,瓜子細碎,掉落一地,無論人們怎么撿,總有一部分要被人們踩來踩去,揉進泥污里,被掃把和撮箕攜帶到泥土里,在房前屋后發芽、破土、生長、盛放,高舉一把把向陽的火把,像小兩口婚后紅紅火火的日子。
我曾向小優解釋這種在我們村已經被人遺棄的民俗,但小優很難理解為什么要撒瓜子。瓜子撒了一地,還能吃嗎?城里長大的她,沒法接受從地上撿起來的食物繼續食用。但她對這個活動還是蠻有興致,說等我們結婚時,就去你老家辦一場,把這個活動搞起來,就撒棗子、花生、桂圓、瓜子,和巧克力糖,早生貴子,甜甜蜜蜜,用袋子裝起來,就算掉在地上,撿起來也還是干干凈凈的。我答應她,好,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
我陷入一種難言的哀傷中,默默穿上衣服,下樓,就著水龍頭,用涼水洗了一把臉。暴雨洗過的天空藍得耀眼,天空之下,山峰蒼翠,民居點綴其中,非常美麗。
蘇素書和史蒂芬很快手牽著手出現在我的面前,并帶來了一份早飯。懶得做了,反正人家有多的,就給你帶一份,你將就吃吧。蘇素書解釋說,吃完后,我們去看看我奶奶。
史蒂芬像個孩子,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早飯,把幾個核桃擺在我面前,你看,齊桑,這是我搶到的,你就應該和我們一起去,可好玩了。我說我打小就在這山里長大,上高中才離開這里,對這種活動沒興趣。史蒂芬說,這是你們的文化,多有意思呀。我不想討論什么文化,經濟在發展,社會在進步,總有一些東西要失去,這是代價。人要過上好日子,就必然要失去一些什么。于是我沒有說話,只顧著自己吃飯。
飯后,我和史蒂芬跟著蘇素書,出發進山。在遠一些的地方,可以全覽溢補嗒啟。村子其實不大,是烏蒙山深處隨處可見的那種村落,中間低洼處,是曾經的水塘所在處,現在覆了一層綠油油的玉米林,人們的居所幾乎呈現環形狀態,圍繞低洼處向四周高地散開,約莫有個三四十棟民居。村里有個小廣場,豎著一架籃板,邊上散落一些淡黃色的運動設施,幾根太陽能路燈桿。一些人正聚集在那里,說著什么。
寨子越來越遠的時候,我們就真的進山了。一路上史蒂芬都充滿好奇,一會兒問這,一會兒問那,蘇素書都耐心地予以解答,兩人嘰嘰喳喳,非常吵鬧。看得出來,這個老外對溢補嗒啟的一切充滿好奇和興致,也看得出來,蘇素書對這個老外非常有耐心。他們是相愛的,爬山時攙扶著彼此,時而說一兩句肉麻的話,雜樹和野草害羞地讓開了道。
蘇珍妹的墳墓坐落在群山之中的高山之上,墳前暸望,群山低頭,蒼翠綿延,像一層層鋪開去的海浪。不得不說,視覺上看,這里確是一塊風水寶地。沒有墓碑,青石砌成的墳墓上,草色青青,一些無名的小花開著。
我們在墳前坐下來。奶奶,蘇素書說,我們來看你了。
大風吹過,樹葉搖擺,草枝晃動,風聲中有隱約的應答。
我們燒紙、焚香,然后,也燒掉了老林寫的那封信。看到信封包裹著信箋一點點兒被火焰吞噬,化為灰燼,我心里感到一陣輕松。老林拜托的事情,總算有了交托。
我說,我有個問題啊,不知道該不該問。反正還會在墳旁休息一會兒,不如聊聊地底的人,何況我還有一些疑問。
蘇素書從墳前站起,騰挪身子到我旁邊的樹蔭下,你問吧。
我說,按照老林信里所說,你奶奶應該喪失了生育能力,但現實里她又有子孫,這——
蘇素書說,其實我有兩個奶奶,誰大誰小我們都不知道,只知道一個奶奶婚后沒幾年就去世了,反正是這個奶奶將我爸養大的。她指了指那堆墳土。
所以你爸并不是她親生的?我問道。
不知道,蘇素書說,我爸從沒說過,即便我們問,他也從不說。
我想了想,你奶奶姓蘇,你們一家也這個姓?
蘇素書笑了,我們家其實姓楊,爺爺膝下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跟著爺爺姓,小兒子,也就是我爸,跟著奶奶改姓蘇。
蘇素書在手機里翻找了一會兒,把手機屏幕正對著我,看,這就是我奶奶。
照片上的蘇珍妹,綰著一頭白發,面容蒼老而不頹敗,歲月留下的褶皺,隱隱含著一種淡然的別致。看著照片,我心里禁不住贊嘆,原來美,從不會被時光帶走,只會換一種形態體現。我向蘇素書要了那張照片,如果老林看到她生前的照片,也許會有一些安慰吧。
離開蘇珍妹的墳地前,我拍了一張墳墓的照片,和蘇珍妹的照片一起,發給了老林。老林依舊沒有回復。
歸程總是要快一些,溢補嗒啟很快就露出了一小部分,山間的風聲和鳥鳴漸漸退去,人類活動的聲息越來越濃烈時,整個寨子再一次呈現在眼前。村中的小廣場上,已經有人在場子中央架起木材,四周擺了桌子,十來個人忙碌著,搬運著什么東西。蘇素書看出了我的好奇,說你來得也是巧,剛好今天是我們彝家人的火把節,晚上會在廣場上燃起篝火,大家喝酒、唱歌、跳舞,非常隆重。史蒂芬在旁補充,是啊,來了快三周了,這是我最期待的節日。
八
再一次被吵醒時,已經是下午五六點光景。日頭已然偏西,射進房間里,又被穿衣鏡折射回來,照得人心發慌。遠處傳來勁爆的流行音樂聲,層疊著調試音響設備的聲音,是一個勁的喂喂喂。一曲終了時,敲門聲響起,史蒂芬走了出來。
我的朋友,你可算醒了,他湊到我上方,一雙奇怪的藍眼睛盯著我,沒想到你比我還不能喝。我說也不單是喝酒的問題,主要是累了。在一個老外面前承認自己酒量不咋地,我著實是有些做不到。
酒是從午飯開始喝的。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意安排,回到蘇家,幾個年輕人坐在門前的樹下打牌,見到我們紛紛過來敬煙,寒喧幾句,都是些歡迎來我們寨子玩之類的。我應承下來,稍感吃力,畢竟都是陌生人。飯菜已準備完畢,我們很快就上了桌,飯沒吃兩口,酒就喝開了。人聲擁擠,每個人都恨不得多說上幾句,咱們彝家男兒,會說話就會唱歌,會吃奶就會喝酒,會走路就會跳舞,說干就干,果真就歌舞伴酒,一起來了,酒呀水呀喝呀怕什么嗎。然后,我就醉了。
好在醉得快醒得也快,我估摸了一下天色,是時候該回家了。念頭只是在心底里冒了冒,人已經恍恍惚惚地被拉出了房門。這種奇怪的熱情雖然之前并不適應,但大抵是殘留的酒精作祟,也便不覺得有什么不妥。
在廣場上昏昏沉沉地坐一會兒,太陽落出了,穿著節日盛裝的男女老少圍過來,大聲喧嘩著,搬來了吃食。夏日里天黑得晚,篝火等不及暮色四合便迫不及待燃了起來。音樂響起來,一連幾首,都是省內彝族歌手的歌,因為有一幫彝族詩人朋友,我倒也多多少少在一個酒局上半酣時聽過,有的還能胡亂跟上幾句。
跟隨著人們的步子,合著音樂,我也慢慢變得像火苗一樣熱情地搖曳起來。音樂是個好東西呀,讓人一時忘了身在何處。酒也是好東西,要不是因為明天還要開車回家,真想再好好地喝上一頓。
后來,太陽部落的《草海之夜》響了起來,在一陣闖入心湖般的流水聲之后,廣場上回蕩著人們跟唱的聲音——
把月亮喊出來
把星星邀過來
把月琴彈起來
把歌兒唱起來
把哥哥拉出來
把妹妹逗過來
把篝火燃起來
把舞兒跳起來
月亮掛上樹梢歌聲飄過來
歌聲飄過的地方滿山花兒開
星星爬上山崗琴聲響起來
琴聲響起的地方姑娘在等待
……
哥哥一聲情歌飄進妹心懷
火光下的妹妹是索瑪花兒開
妹妹一個微笑牽著哥的愛
踏著歡樂的舞步走進歡樂的海
悅耳的伴奏,明快的曲調,霸道的歌詞,讓年輕男女的眼神黏稠起來。這是個適合愛情的夜晚,如果大火再旺一些,相愛的人一定會融化在一起。
我腦海里,卻無端地想起小優來,于是離開人群,從熱氣里走進涼風中。我搬了一張板凳,盡量坐得離篝火遠一些。風一吹,身上的激情瞬間冷了下來。是的,我承認,我無比想念小優,要是她也在多好,那樣我們可以手牽著手,圍著篝火跳舞,像眼下這些陌生的男女一樣,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倆。可是,那又能如何呢?高山與大海,大樹與小草,小優和我,本身就是不平等的。
嘿,我的朋友,想什么呢?史蒂芬把我嚇了一跳。他喘著氣,好奇地看著我,這個時候在一旁發呆,就是對快樂的不尊重哦。說著伸手想要拉我。
我擺擺手,求求你,放過我,我太累了,你們玩吧。史蒂芬只好回到了篝火旁。
父親來了電話,問什么時候回。我告訴他,事情已辦好,今晚一定回。他并沒有問具體時間,只是說,開車小心點兒。掛了電話,無端地嘆了口氣,酒已經醒了,我卻一時不想回家,索性就坐著吧,反正早回晚回,都是這一晚。
就那么在廣場邊上坐著,看著篝火火苗越來越矮,不知不覺許久已經過去,篝火熄滅了,一些人叫囂著還要繼續喝酒去,一些人留下來簡單清理現場,史蒂芬高大的身影在清理現場的人中顯得鶴立雞群。
蘇素書向我走來,沖我揮揮手,坐在我旁邊,心情不好?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情緒如此明顯,或者是女人的第六感真的很強?我說,倒也不是。
她說,多少是有些惆悵吧?
我無言,但其實已經給了回答。
她不知道哪里弄來一瓶礦泉水給我,我喝了一口,男朋友不錯啊。
她一臉幸福地看著遠處高大的史蒂芬,忘記了回答我。
我對你們的故事很好奇,我說,可以說說嗎?
蘇素書說,那說來可話長了。
他們剛在一起那會兒,朋友們都持反對意見。對大多數人來說,跟外國人談戀愛,注定是沒有結果的。人再好,難免是要回到自己國家的,作為女方,不跟過去吧,幾年感情白費;跟吧,跨越山海,遠離祖國和親人,會有各種難以想象的艱難。朋友們的理由,不無道理,但蘇素書終究沒聽進去。有什么辦法呢?蘇素書說,你愛上一個人,根本沒法控制自己,何況這個人也同樣深愛著你。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從戀愛之初到畢業,都未曾對家里提過半句。朋友尚且不能接受,何況身在貴州深山里的親人?
朋友們的擔憂差點兒成真,大學畢業時,關于未來的問題,兩人一次次陷入僵局,最嚴重的一次,史蒂芬氣急敗壞,打包走人,離登機只差幾分鐘的時候,終究是選擇了留下,打破了一千朋友對他們愛情終極的猜測。于是蘇素書選擇了蠻狠的一招,直接將史蒂芬帶回了家。橫豎是個死,不如直接點兒,蘇素書說,反正木已成舟,全寨子都知道蘇家女兒和一個老外談了對象,人都領家里了,任老父親再反對,也無濟于事。蘇父對女兒突然領回一個洋對象回家這事,氣得差點兒吐血,不悅歸不悅,終究也是無法。蘇素書和史蒂芬長期熱臉貼著冷屁股地賴著,蘇父也慢慢地改變了觀念,接納了這個準洋女婿。
我對他們的愛情心嚇羨慕,講真的,在我們老家這種地方,一個女性,選擇一個外國人成家,其實還是需要勇氣的。對那個外國人而言,要到這樣的地方生活,也同樣需要巨大的勇氣。他們能最終走在一起,回到這山里,本身就是一種愛情的奇跡。
祝福你們,我說,史蒂芬人很好,熱情,好客,心態積極,這一點兒,和你們彝家人非常像,他是非常適合在這里生活的。
蘇素書說,是啊,我們已經確定在這里生活,最近我們正在做一些調研,未來我們會在自己的土地上創業,我們這里有那么多有價值的東西,我相信,哪怕是在這深山里,只要肯努力,只要方向對,一定會有好生活的。
我由衷地贊嘆,事實上,家鄉也確實需要更多你們這樣的人。
蘇素書說,那么你呢?
我心中一旺,可是,我的愛情不在這里。愛情于我,就像溢補嗒啟,曾經存在過,但現在沒有了。
愛情會消失嗎?我答非所問。
啊?蘇素書一愣,馬上又說,真正的愛可能會被遮蔽,但不會消失。會消失的,不是真的愛情。就像這地方,哪怕它改名叫麻窩,但溢補嗒啟依然存在。
這時,史蒂芬已經忙活完,走了過來。嗨,蘇,你們聊什么呢?
蘇素書笑著不說話。我說,史蒂芬,我想問問你,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是嗎?
史蒂芬聳聳肩,那當然,蘇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他看著蘇素書,眼神拉絲,只要跟她在一起,哪里我都愿意。蘇素書回他,就你會說話。
我笑了一下,可是你的父母呢?
問題不大,我的朋友,我和他們商量了,他們為我這個勇敢而偉大的決定感到驕傲,史蒂芬說,他們會來看我們的,我們也會定期回去看他們的。
說著話,史蒂芬和蘇素書已經抱在了一起,讓人有些難以直視。
我心生由衷的羨慕,腦海里浮現小優的面容。想起她曾歇斯底里地盯著我,問我,你腦子到底在想什么?可不可以不想那些有的沒的?難道我愛你,你愛我,這個理由還不夠嗎?
我離開溢補嗒啟回家時,蘇素書和史蒂芬還擁抱著,在一旁纏綿。眼前的這兩個,也許未來,他們會爭吵,會有分歧,會后悔當初的決定,甚至會分開,但此時此刻,他們相愛,緊緊抱在一起,沒有別的原因,僅僅是因為,他們愛著。愛著,一切就夠了。小優說得沒錯。
九
離開溢補嗒啟之后,我開著車經過了老家所在的村子,徑直去了鎮上,把車子的油箱加滿,買了兩包中華放在車上,然后借著加油站的燈光查看車況,確認車身并無新的刮痕。
回到村里,已經是深夜快十一點。車徑直停到了張威家門口,他一身酒氣,但人還清醒,非要拉我再喝一些,我以太累拒絕了。他說鎮里領導安排吃飯,不喝點兒不行,唉,兄弟我身不由己啊,領導說我馬上要提拔了,不多喝點兒不成樣。我看著他得意的樣子,笑了笑,說這是好事,應該多喝點兒,可惜我太累了,只想睡覺。他說過兩天,過兩天咱們去鎮上,我叫幾個小兄弟,好好喝一頓。我說好好好。沒譜的事情,跟著附和就對了。我把兩包煙給他,說別人給我的,我也不抽煙,你抽吧,油加滿了哈。他說你你你你你看你,兄弟之間這么客氣干嗎?有一瞬間,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還是我,張威也是我,我不過是在和另一個我談話,另一個可能的我。我心里一陣唏噓。
我們又隨意說了些話,我便打著手機電筒匆匆步行回了家。破天荒地,為我開門的,是母親。我吃了一驚,竟一時無話,按照常理,母親早該睡去。母親說你回來了。我嗯了一聲。父親坐在沙發上,愣愣地看著電視。看得出來,二老都有一些不高興,像是吵過架。父親說,回來了就好。
我坐在他旁邊,和他一起看電視。電視里放著一個無聊的劇,劇情寡淡無味。我想開啟話題,說一說我的事,我和小優已經分開的事,我的一切尚不確定的未來,但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始,便問母親,媽,你今晚怎么熬這么晚?母親說,有事嘛。這時父親關了電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為了你的事,我們吵了一架。我說有必要嗎?母親說,也不算吵架,但確實是鬧了幾句。我說犯不著因為我吵架。
父親說,我認真問你,你認真回答我,知道你能說會道,現在你就只管回答我可以不?
我說,可以。
父親說,你和那個廣東女孩,是認真的?
我說,那當然是。
父親說,那不想回來也是真的?
我說,不想回來與這個沒關系,不過—一
父親打斷我,將我后面的話硬生生堵了回來。好吧,知道留不住你,也不留了。他指了指旁邊,你媽連夜準備了特產,你帶回去,讓那姑娘嘗嘗,也算提前適應適應我們家鄉的口味。
我愣住了。他們的問話,打破了我的計劃。我一時無語,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時候要是告訴他們,如果他們非要我留下來,那我就留下來,好像我之前的話將不作數。事實是,我回答父親的,卻又是我心中真切的想法。我說不出話來,只得看向母親,母親也正一臉憨笑地看著我,愣什么,我們說的是真的,我們還年輕,而且你姐家離得近,你哥雖然在外,但過兩年肯定得回來了,我們不孤單,你自己開心就好。
他們的態度和這些話,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父親說,不是氣話,是真的,有機會,也把我和你媽接過去見見世面。
我感到嗓子眼里梗得厲害,使勁吞咽一口才說出話來,好。
父親對母親說,你快看看還有什么漏了,別像以前一樣,人都上了車,才想起這沒拿那沒拿的。
母親說是是是,我再看看。
看著母親佝僂忙碌的身影,我有些無奈,媽,別忙了,我又不是馬上就要走。母親站起來,揉了揉腰,嗨,我就說你沒那么急,你爸非說你待不住的,那我還是睡覺去,困死我了。
老家的日子是清閑的,但也挺無趣。我除了偶爾下地干點兒活,就無所事事地待在家。在我們老家,像我這般的年輕人其實不多了,僅有的那幾個,都有自己的家庭,除了路上打打招呼,已經沒什么話題了。張威倒是約過,問有空沒,我說都有空,他說那我一空下來咱就約起喝一個。話是這么說,但他可能真的太忙了,好像忘了有這么一茬事。
我覺得自己是樂不思廣州了,腦子常常被放空,沒有想多的事情,連老林都忘記聯系了。但當我一次次產生幻聽,自以為小優給我發了信息,打開微信卻一片空白時,我又清醒過來,我不過生活在一種自我營造的氛圍里。我知道自己還在期待什么,但我終究是忍住了聯系小優的沖動。事已至此,何必又再掙扎,不能在同一件事上反復動刀。我反復提醒自己。
四五天后,父親倒對我有些不爽了,說,你個大小伙,又不逢年過節的,不上班在這鄉下待著干什么?我說,這不陪你們嘛。他說,不要你陪,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再說了,你看看你那張臉,傻子都看得出來你有心事。想回去就抓緊走吧。我苦笑,一會兒不讓我走,一會兒趕我走,真有你們的。這期間,我接到一次之前面試那家文化公司電話,問我考慮得怎樣。我說老家有點兒事,回老家了,容我再想想。掛了電話后,對方和我加了微信。
一周后的上午,我再次接到老林的電話,是醫生打的。掛了電話,我猶豫再三,還是給小優去了電話。按照醫生的說法,老林已經快不行了。我說,老林狀態不錯呀,怎么會這樣?醫生說一周前住進來,每天都要昏迷很多次,具體情況見面再說吧。我離著廣州幾千里路,再快也得七八個小時了,我也不認識老林其他的朋友,只得拜托小優去看看。通過電話,我聽到小優傳遞了一絲淺淺的興奮。我說你在干嗎?小優說你說事吧。我便告訴了他老林的事,我說麻煩你去看看,我馬上買票,拜托了。她說不說這種話,老林也是我的朋友。
我幾乎是一趟接著一趟無縫銜接地跑,到了醫院,還是沒能趕上老林最后一面。太平間外,小優腫著雙眼,人卻瘦了。我來不及心疼眼前的小優。我們進了太平間,看著老林躺在那里,我突然渾身麻木,腦子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的,努力張著嘴,聽不見任何聲音,感覺不到自己在說話。我想如果有另一個我在旁邊,一定會看到一個傻乎乎魂被抽走的植物人站在那里。直到小優的面容在我眼前不知道晃了多少次,我才被她像支配一個提線木偶一般從麻木里拽回當下。當下是冷冰冰的太平間,沉默的老林,和小優瞪得大大的眼睛。你怎么了?小優晃著我的肩膀。我倒吸了一口冷氣,軟塌塌的身子重新挺立起來,沒說一句話。
老林被繼續留在太平間,等待火葬場的車前來接走。據說這兩日火葬場迎來送往都很忙,人手又緊張,需要時間,最早也要凌晨了。我們索性約了第二天上午,這樣兩人都可以好好休息。逝者已矣,生者務必要堅強。道理誰不懂呢?
我們打車去了老林的家。老林家我們都已經很熟悉了,一切都是舊時的模樣。老林從老家跑出來,在廣州一待就是幾十年,在漫長的人生中,一定搬過很多家。現在的家里,沒有貴重物品,只有一些簡單的物件,值不了幾個錢。雖然物品少,但因為地方小,家里一貫看起來很擁擠,但此時,竟顯得空蕩蕩的。我們坐在老舊的沙發上,我想問問小優過得怎樣,終究又選擇了緘默。
寂靜讓人昏昏欲睡。正當我幾乎快要睡過去時,耳邊傳來了小優壓低的哭聲。我一下無比清醒,愣愣地看著她,你怎么了?她沒說話,只是哭,大有越哭越兇的趨勢。我心里一陣酸楚,猶豫了一下,還是默默地攬住了她的肩膀,她的頭軟軟地靠在我的肩上。
小優情緒穩定了一下,說整個下午老林都處于昏迷狀態,天快黑的時候,突然醒了過來,氣色看起來甚至不錯。她說那時以為他要好轉了,沒承想不過是回光返照。小優給他削了個蘋果,他吃了一口,再沒胃口。他們就那么有一句沒一句斷斷續續地聊著。知道我在趕往廣州的途中,老林說自己就是個麻煩,麻煩這個麻煩那個。聊著聊著老林又不行了,握著小優的手,把自己的身后事托付給了小優。老林再次昏了過去,一個小時不到,老林開始使勁亂動,喉嚨發出咕咕的聲音,好像是使勁要說話,但又說不出來,持續了不到一分鐘,口吐白沫,頭一歪,走了。
小優一動不動地,靜靜地靠著我,她已經哭累了,聲音有些微弱。要是知道這樣,我就應該在他醒來的時候給你打個電話,這樣好歹你們能說上一些話。我想起初到溢補嗒啟的那個夜晚,蘇素書口里讀出來的老林信里的那些話,他是拿我當孩子看的。無論是出于一生無子,還是老鄉的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老林,相隔幾十歲的兩個貴州人,在不屬于我們的城市里,其實早就是心靈上相互依靠的兩個人。我心里也很難過,我說小優你別想了,對老林來說,走了也是一種解脫吧。
我又說了些什么,但小優沒有回答我。她已經睡著了。
十
我們在老林家的沙發上相互依靠著,睡了一夜。醒來我的肩膀奇麻無比,稍微動一下,就麻得我幾乎要叫出聲來。
想起有次某個假日外出旅行,去一個遙遠的山間,返程時因為山體滑坡道路封住了,我們在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地方一堵就是四個多小時,小優一直靠著我睡睡醒醒,那時我的手臂也是如此的麻。她醒來意識到把我靠麻了,心疼地給我揉肩膀。不揉還好,越揉越麻,像電擊一般,當時的我就忍不住大叫起來。事后她怪我,問我為什么不叫醒她。我說我不忍心。她說可是我寧愿自己不睡,也不想讓你難受,我會心疼。
今時不同往日,所以一種來自心底的強烈的意識要求我必須盡量保持無事的模樣。但小優還是看出了我的狼狽,有些不好意思,說你為什么不叫醒我。我說我自己也睡著了。她說你躺平靠一下,慢慢就恢復了。我說算了吧,還要趕回醫院去。她說我和你去。我說你好好上班。她說已經請了幾天假了。說著向我揚了揚手機。
在等待殯儀館的車到來時,我們去找了一趟老林的醫生。醫生告訴我們,老林是肝占位,晚期,就是肝癌。我們很平靜地聽醫生介紹,說第一次發現已經晚期了,這種情況他們一般都是建議家屬保守治療,手術的意義不大,醫生說,遭罪。我說可是他的狀態不像只有那么短時間的人。醫生說,也許是受到什么強烈的刺激了吧。我恍然大悟,在溢補嗒啟的時候,我告訴老林蘇珍妹去世的消息時,老林的反應非常反常,后來我再沒聯系上老林。按照醫生給的時間節點,老林就是在得知蘇珍妹已經去世的消息時崩潰的。也許,支撐著遠離家鄉孑然一身孤獨終老的老林活到現在的,一直是那個叫蘇珍妹的女人吧。蘇珍妹死了,老林也便失去了那股精氣神,所以一夜潰敗,病入膏盲,無力回天。我心里充滿了自責,如果我知道結果會如此,一定會撒個謊,就算告訴他沒找到蘇珍妹,結果也不至如此。但我深知自責在此刻沒有什么用,只是嘆了口氣,說了句并沒有什么用的話,早知道就不告訴他了。
老林被送到了殯儀館火葬場,推進了焚燒爐,很快就化為灰燼,縮回一個小小的盒子里。抱著老林從殯儀館出來時,一場大雨下在了炎熱的廣州,我們站在房檐下等雨停。我用餐巾紙擦干老林骨灰盒上的水滴,看著大雨中陰沉沉的天空,說,一切也許都是最好的安排。小優啊了一聲,沒說話。我們就各懷心事地那么站著。
大雨下了幾十分鐘,雨停后,太陽再次放射出強烈的光芒,城市上空出現了美麗的彩虹,像一個奇怪的隱喻。
我說,給老林找個好地方吧。
小優說,好。
老林沒什么朋友,有我和小優足夠,開追悼會大可不必,所以我們立即打車去了附近的公墓,幾乎花光了他留下的不多的積蓄,為他找了一塊不錯的墓地。
在墓碑上,刻了簡單的幾個字:
林夜生,獨自去了溢補嗒啟。
友 齊桑 小優 立
小優說,溢補嗒啟?
對,我說,溢補嗒啟,那里有支撐他熬過漫長歲月的人,那是他一生想回去而又不敢回去的地方。
安葬完老林,天已經快黑了。我突然感到疲憊不堪,頭暈,渾身無力,好像有一場大感冒要襲來。下臺階的時候,腿一陣發軟,幸好小優在旁邊及時扶住了我。你沒事吧?她問我。我說沒事。她說你是太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
從墓園出來,我們站在路邊攔車,一輛出租車停在面前,我對小優說,你先走。她說我送你回去吧。說著把推著我,上了車。我說不用,我自己能行。她說,最后送你一次吧。我便無話了,心里又難受起來。
車往我們租住的房子開時,我甚至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永遠這么開著,我們永遠這么坐著,就算不說話,也非常美好。
就像顧城寫的那詩: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有門,不用開開/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
顧城一直是我們熱愛的詩人,天才一般的詩才,美妙驚艷的詩句,曾陪我們走過很多次旅程。我腦海里又浮現出和小優剛開始同居的那晚,她趴在床上給我朗誦詩歌,就是顧城的這首《門前》。那時候,我們的家非常簡陋,但她非常有信心,說一個家沒有個女人是真不行,你就等著吧,看我如何把咱們的家一點點兒裝扮起來。她說話算數,不到一個月,我們的家就換了天地,變得非常溫馨。
溫馨的家就在前方,出租車先去了醫院,取了我寄存在醫院門口一家小店的東西,然后只是稍微堵了一會兒,便把我們送到了。小優扶著我上樓。我讓她快回去,她說先送你上樓吧。打開門,家依然溫馨,想象中被搬離了許多東西一段時間無人居住而彌漫些許霉味的情形并未出現。
小優沒有脫鞋,站在門邊,猶豫著說,那個,東西原本要搬的,但太忙了,也沒空過來,我明天就搬走。
我坐在沙發上,順手摸了一下茶幾,茶幾上很干凈。小優撒了謊,在我不在的日子里,她一直生活在這里。我心里有一絲暖流閃過,我說,要不休息會兒?
小優轉身背對著我,我得走了,再晚我媽得催我了。
我猶豫了一下,我媽給你準備了些特產,老人家說,讓你先嘗嘗,也算適應適應。我突然意識到也許不該再就這個說下去,我說你等我找找。我心里慌亂,走到鞋柜旁邊,低著頭拆從老家帶回來的行李。
小優回過頭來,看著我,那個,我媽也說,讓你去家里吃頓飯,我沒說好,就說你最近在找工作,太忙了。
你媽?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那個,小優慌張地說,最近事太多,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我們的事。
我感到一陣激動。好像這一切是我希望發生的。我站起來,看著小優,小優也看著我。我緊張起來,甚至不知道手應該放哪里,我說,我,要不,先在這里休息吧,周末去?特產,特產也給你媽帶一份。
小優撲在我的懷里,突然號啕大哭,使勁地捶著我的胸膛。那一刻,我緊繃著的心,突然松懈下來,像舉著的一塊巨石,突然放了下來,整個人輕輕飄飄的,像飛起來,一陣眩暈,陷入一場幻覺——
密密麻麻快速移動的臉,奔跑的汽車,層層疊疊的山林,年輕的林夜生衣著樸素地奔跑在山間,在他的前方有一個美麗女孩的背影……小村子,大大的池塘,環繞在半山的古老的民居……突然,大火燒了起來,篝火照亮了夜空,蘇素書和史蒂芬牽著手跳著舞,他們沖我笑著,大聲說著話……溢補嗒啟,那是蘇珍妹和老林的溢補嗒啟,也是蘇素書和史蒂芬的麻窩,無論大大的水塘是否消失,無論那塊土地是否改名,它都是溢補嗒啟。
溢補嗒啟。我喃喃自語。
啊?小優從我的懷里抬起頭,什么?
我撫摸著她的后背,別哭了,不餓嗎,還有力氣哭?
小優沒好氣地笑了.
我們點了外賣,簡單吃了些東西,小優先去洗澡,說先去床上等我。但我洗澡出來,她已經睡熟了。我不忍打擾她,又一時沒有睡意,便回到客廳沙發上。
在沙發上沉默許久,喝掉一大杯溫水后,我做了個決定,我掏出手機,給那家文化公司回信:事已辦完,已經回到廣州,明天下午碰個頭再聊聊?
微信里有不少未讀信息。這幾日實在是慌亂,知道微信有未讀信息,但著實是沒心情一一查收。于是我逐個點開,有的閱過即退,有的簡單回復。
我看到了史蒂芬發來的微信,以一種掩藏不住的熱情跟我說話,好像他就站在我面前,睜著藍色大眼睛,咧著嘴,齊桑,我的朋友,回到廣州了嗎?
我說,回了,那個叫林夜生的老人去世了。
史蒂芬說,林夜生?
我說,對,就是那個給蘇素書奶奶寫信的人,我今天剛安葬完他。
史蒂芬說,哦,這可真是個不好的消息。
我說,于他,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史蒂芬說,我的朋友,你要好好的,等我和蘇結婚的時候,希望你能來到這里。
我說,溢補嗒啟?
史蒂芬說,麻窩。又說,對,溢補嗒啟。
放下手機,我躡手躡腳地進了臥室,在小優的身后躺下。
真正的愛可能會被遮蔽,但不會消失。我突然想起在溢補嗒啟最后的那個夜晚,蘇素書對我說的話。會消失的,不是真的愛情。就像這地方,哪怕它改名叫麻窩,但溢補嗒啟依然存在。
是啊,存在的從未消失,只不過被短暫遮蔽。這么想時,小優迷迷糊糊地翻了一下身子,把頭枕在我的臂彎里。
(若非,青年作家,現居貴州畢節)
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