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仿佛這個世界只剩我一個人了。
我獨立于天地間,四顧茫然。周遭的人,有的去了遠方,有的去了遠方的遠方。他們總是趕在立春之前出發,去與季節談判。倘若去晚了,季節就會轉身,只露出一頭白發,在風中飄來晃去,讓人喪失談判的能力。它用這種方式告訴談判者,季節也在變老。你能跟一個白首者談判什么呢,談來談去,終究不過是和解,不過是放下。故許許多多的人,一生都在季節的邊沿行走,沒有目的地,也沒有方向。走著走著,就把自己走丟了。即使沒有走丟的,最終也會在走動中隱入塵煙。
我就是一個從季節邊沿走回來的人。我不想把自己走丟,才故意朝回走。因為我知道,即便我走丟了,或被塵煙隱沒,季節也不會為我掉眼淚。它所埋葬的東西,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那些大人物、小人物,入世的、出世的種種,最后都成了時間的漂木。與其如此,我寧愿守住一片田野,把自己變成標本,釘在季節的額頭上。讓那些從季節邊沿走過的人,都能看清我的樣子,也看清他們的樣子。在我身上,既濃縮著人類的過去,也預示著人類的未來。
那么,出發吧,走向那片田野,走向一種永恒。
路上依舊散落著枯葉和蟲子的尸體。枯葉的顏色五彩斑斕,但死的顏色卻是一樣的,即使有夕陽照在上面,也沒能讓死變得好看些。有的枯葉布滿了孔洞,不知是它們在下墜的過程中遭到了季風的襲擊,還是落到地面后被將死的蟲子當作了最后的晚餐。我拾起一片葉子,對著夕光看了看,每個孔洞里,都藏著晚霞的秘密。那些死去的蟲子,就躺在死去的葉子旁邊,讓人搞不清楚,到底是葉子死在蟲子的前頭,還是蟲子死在葉子的前頭。
掩膝的茅草尚未完全枯萎,在我的褲管上撓來撓去,還想抓住一線生機。我擔心它們割破我的手指,故意將雙手舉得高高的,酷似一個投降者,被季節押赴著。要是在往年,這些茅草早就被人割回去,投進灶間當柴燒了。只要傍晚的炊煙裊裊升起,我們便知道又有大堆大堆的茅草,被晚風召回了大自然的懷抱。可現如今,割草的人沒有了,割草刀沒有了,炊煙也沒有了。茅草開始四處蔓延,甚至蔓延到人的記憶中去,試圖將過去的恩怨牽扯出來,重新做一次清算。你看那些茅草,大多呈血色,這說明它們一直在等待時機。它們與人類的糾纏,絕不是傷口和疼痛那么簡單。它們頭上頂著的那穗白花,顯然是一種警示。也許,從人們割斷它們根莖的那天起,它們就在默默地發誓,將來有一天,它們會瘋狂逆襲,侵占勞動者的良田和道路,將人類的家園接管,讓曾經開滿鮮花的地方統統變成荒原。
十天前,一位老人非要領著我,去田野尋覓一樣東西,他說那件東西就藏在茅草叢中。我問他到底是什么東西,他又始終不說,只讓我跟著他,朝茅草叢的深處走。這位老人已是耄耋之年,走幾步就氣喘吁吁。我勸他走在我身后,先由我替他開辟一條路??伤蛔?,說這條路必須由他自己開辟。不然.他極有可能既找不到那件東西,又無法從草叢中返回。老人的話,讓我心生悲涼。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忐忑地跟著他,在草叢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前行。我很擔心老人被周遭的茅草湮沒,那樣,我將沒法向他的后人交代。盡管,他的后人已經二十幾年沒有回來過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還有沒有后人。這種猜想,讓我像是跟著一個影子,走在茫無際涯的野地上。
微風輕拂著草尖,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這響聲像一個舊夢,牽引著老人,也牽引著我。我和老人都沒有作聲,任憑響聲將我們包裹。我很想朝風大喊,請它從我們身旁繞過,去吹它本該吹拂的事物——落在心靈上的浮土,粘在流浪者破鞋上的泥漿,涂在紅墻上的白色漢字……可風并不遂我的心意,照舊自顧自地吹拂。也許它早就知道,我和老人不過是兩座孤島,無論它怎么吹,也吹不開島上的門,或將我們移往別處。我甚至懷疑,走在我前面的這位老人,就是被風吹老的。不然,他不會對風那么柔情、繾綣,還要側耳向風低首,把自己融進風中似的。我凝視著老人,以為他要俯身去親吻風。這時,他突然轉身對我說:“你聽,她來了,在輕聲跟我說話呢?!蔽冶焕先诉@句莫名其妙的話嚇了一跳?!罢l?”我左右察看,不安地問?!懊客韥砦覊糁械哪莻€人?!崩先似届o地回答。說完,就再也不吱聲了,只剩下風在曠野中低語。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老人是在找尋他的“夢中人”。
可他的夢中人到底是誰呢?萬物解凍之后,人的夢也開始蘇醒了。我好似看到老人的記憶之樹上發出了新芽,嫩綠一片,綠中還泛著淺淺的鵝黃。剎那間,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場景——在一個初春的傍晚,這個老人與他的老伴兒蹲在一塊沙地里侍弄莊稼。沙地沉默著,他們也沉默著,只有莊稼在起勁地生長。他的老伴兒大概是病了,面容憔悴,勞動一會兒就要咳嗽不止。她一咳嗽,春天就要發抖,仿佛季節敲響的哀鐘。老人見老伴兒咳得厲害,起身擰開保溫壺的蓋子,倒出半杯水遞給她。老婦人接過水杯,也不喝,就那樣抖動著手,晃出的水灑在沙地里。老人心疼老伴兒,想攙扶她去草地上坐著歇歇,可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他感覺老伴兒正在朝沙地里陷。老人明顯有些焦急,只能一會兒瞅瞅天,一會兒瞅瞅地,就是不敢瞅身邊的老伴兒。他怕這一瞅,會瞅出更多的愁來。天色越來越暗,寒意逐漸聚攏,老人再也沒有心思侍弄莊稼了。他心里清楚,即使莊稼長得再好,到了秋天,他們也未必能夠將其收回家。人老了,種不種莊稼已不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如何抵抗恐懼,如何將死種活。
那個傍晚,我恰好從外地歸來,去山坡替母親牽一頭羊。母親囑咐我,一定要安全地將羊牽回家,她擔心羊跟著春天走了。要是羊走了,母親就沒有春天了。倘若母親沒有了春天,縱使我千里迢迢趕回家,也不能給母親帶回來一個太陽。好在那頭羊并未走丟,它正在那塊沙地旁的土崖上吃草,圓滾滾的肚皮裝著圓滾滾的故鄉。羊肯定是看到了這對老夫婦的,它不但看到了,還肯定看到了這對老夫婦的晚景和疼痛。只是它假裝視而不見,它不想多管閑事。羊知道,過了這個春天,它的命運并不會比這對老人好到哪里去。能多吃一嘴青草,就盡量多吃一嘴吧。羊有羊的結局,人有人的結局。但我不是羊,盡管我比羊可能還要脆弱和可憐。在牽羊的時候,我看到了這對老夫婦,我想將他們也一同牽回家。我走過去,拿起他們的水壺和鋤頭,讓他們跟著我和羊走。他們沒有拒絕。我牽著羊,老人牽著他的老伴兒,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走著走著,我突然流下了淚水。那一刻,我感覺我們都變成了羊。四頭羊在山路上走著,在暮色中走著,在春天里走著……我們都不知道自己將走到哪里去,是回家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那天過后,我又沿著春天指引的道路,出發去了遠方。前幾日發生的一切,恍若一個夢境,被我快速地遺忘了。當我再次回到故鄉時,我母親養的那頭羊已經不在了,那位不停地咳嗽的老婦人也不在了。我不知道是老婦人牽著那頭羊走了,還是那頭羊牽著老婦人走了??傊?,他們結伴去了另外一個遙遠的陌生之地。
老婦人走后,老人的頭上就落滿了白霜,經年不化。我聽母親說,失去了老伴兒的老人像變了一個人。只要天不下雨,他就會跑去沙地侍弄莊稼。哪怕莊稼都收割了,他還是會去,還是左肩上挎個水壺,右肩上扛把鋤頭。從沙地回來,他就坐在屋檐下,跟空氣說話,有說有笑,感覺旁邊始終蹲著一個人。
“你聽,她真的來了,就在風中?!崩先巳栽卩哉Z,蒼老的臉上閃過一抹溫情。我試探著問:“你說的那個每晚都出現在你夢中的人,是你的老伴兒嗎?”老人沉默半晌,站直身子,朝我擺擺手,矢口否認。我沒有再追問下去,我不是一個殘忍的人。在這個迎春花開滿山坡的時節,我只需要跟隨這個老人走,走過這片茅草地,走過被茅草掩蓋的墳堆。
那么,走吧,從春天出發,走向那片田野,走向一種永恒。
通往田野的路布滿荊棘,落滿了枯葉和蟲子的尸體。假如我是一個收集標本的人,我可能會感念這條路,它能提供諸多讓我佐證生命的依據。但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從異地歸來的返鄉者,一個怕把自己搞丟的陌生人。我從季節的邊沿走回來,也從現實的懸崖走回來。我一路走一路回望,一路回望一路辨認。田野的左側,出現了一條狹窄的小道,直通向遠處的土丘。我知道,這條小道是在立春后,我帶領鄉鄰理出來的,目的是給我的奶奶送葬,讓她的肉體和靈魂回歸山川。我的奶奶是一個脊背佝僂、滿身瘡痍的老太太,她活了94歲,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只守著自己的隱痛和孤寂過活。她一生最幸運的事情,是在艱難困苦中帶大了五個子曳她一生最不幸的事情,是她帶大的五個子女都走不進她的內心。她跟許許多多鄉村老婦人一樣,此生的負重太多了,唯有死才能使她獲得真正的安寧。
我在小道上躑躅著,不敢輕易朝埋葬奶奶的土丘走去。我怕走過去,會讓奶奶在我的記憶中再死一次。我經不起這樣的蹂躪,我奶奶的靈魂也經不起這樣的摧殘。我低著頭,看路面上零亂的腳印。這些腳印,有的是抬棺人留下的,有的是奶奶生前的老姐妹留下的,有的是匆匆從外地趕回來吊唁的晚輩留下的。那些老姐妹,雙手舉著花圈,卻在想著自己的哀愁;那些后生晚輩,頭上戴著孝帕,卻在互相談論著各自的前程。他們仿佛都不是行進在送葬的隊列中,而分明是在進行一場死亡排演。黎明的薄霧籠罩著山野,四周黑黢黢的,看不清人臉。各種樹木的暗影,像一幅幅卡通畫,充滿了寓言色彩。大概死神也是要面子的,它不想活人看見它的真面目,只好借助晨幕來做面紗。它要趕在天亮之前,將我的奶奶接走。天空中細雨飄飛,地上黑燈瞎火,大家只能摸索著跟隨奶奶的亡魂走,也跟隨春天的步調走。除了死亡走得快,所有送行的人都走得很慢,慢過了奶奶活過的光陰。嗩吶聲和鑼鼓聲此起彼伏,不知是在歌頌死亡,還是在禮贊生命。我自然是走在奶奶的棺材前面,我父親也走在奶奶的棺材前面。我端著奶奶的靈位,父親拿著引路幡。按照故鄉風俗,本來應該由父親來端靈位,我來拿引路幡的。只因我父親在奶奶死之前,就已經不認識奶奶了。他患了阿爾茨海默病,讓我奶奶提前死在了他的記憶中。這樣也好,不然,他如何承受得了眼前的一幕。作為奶奶唯一的兒子,父親在患病前,一直在鄉下陪伴奶奶生活,共同經歷寒暑和晨昏。奶奶喊疼,父親會更疼;奶奶喊餓,父親會更餓。父親患病后,我才動議,將奶奶送去我的幾個姑姑家輪流照顧。在姑姑家,奶奶整日嚷嚷著要跟父親生活在一起。見不到自己的兒子,她心里頗不踏實。只是奶奶并不十分清楚,其實她已漸漸從她兒子的生活中退場了,這是一件多么殘忍的事情??!
我深知,奶奶在臨終之際,是渴望父親最后再喊她一聲媽的。然而沒有,父親實在是喊不出聲了,就像他喊不出自己的痛,喊不出自己的姓名。他把自己活過的一生都清零了,把自己的愛和恐懼也注銷了。他再也不需要記住什么,在這個春天來臨之前,他果斷地將整個世界拋棄了。但讓我沒想到的是,當抬棺人將奶奶的棺材放入墓穴的那一刻,我父親好似忽然清醒了。他拼命地撲向棺材,眼淚簌簌地流。我看著可憐的父親,也忍不住掉下淚來。我在心里想,這個失憶的遲暮男人,從今往后將再也沒人心疼了。在他把自己重新活成一個小孩子的時候,他失去了自己的媽。一個失去了媽的孩子,再怎么活也不會有春天了。
雨越下越大,天微微明亮了起來。當震天的鞭炮聲響起時,我站在墓穴中,將奶奶冰冷的頭顱放正,囑人蓋上了棺蓋。孤獨和悲傷再次襲來,我抬頭望向蒼穹,任憑雨水拍打我的臉頰。這時,我清晰地聽見奶奶在對我說話:孩子,我已經在天堂住下了,收起你的憂傷吧!
如今重又踏上這條曾送走奶奶的小道,我依舊難掩內心的凄楚。我蹲下來,想分辨出路面上哪一雙腳印是我留下的,有的腳印上,還覆蓋著奶奶出殯時香燈師撒下的“買路錢”。我仔細地找尋了許久,最終才在一團被露水打濕的泥土上認出我的腳印來。令我驚喜的是,我的腳印上面,竟然盛開著一束細碎的藍色花朵。
這束藍色小花是在昭示著什么嗎?逝去的已然逝去,新生的照樣新生,一刻都不停止,一刻都不荒廢。時間周而復始,生命交替輪回。我從立春出發,試圖穿越回憶,也穿越當下,將我生命中的難言之隱,抽出來播撒在田野,讓其生根發芽,成為歲月的物證,供人指責或謾罵,抑或觀賞或贊美。我愿意成為一個開荒者,種豆得豆,種瓜得瓜。即使這一切都不能如愿,那我就將種下的永久埋藏在地底,讓流水去滋養它的根系。待到有朝一日,當人們想起自己的不幸,或用痛哭擊打自己所遭受的凌辱,他們定然會俯下身來,親吻我深埋的寶藏,并感謝我替他們保留下這一小塊救贖之地。
雨水
“待到有朝一日,當人們想起自己的不幸,或用痛哭擊打自己所遭受的凌辱,他們定然會俯下身來,親吻我深埋的寶藏,并感謝我替他們保留下這一小塊救贖之地?!蔽以谡f出這幾句話的時候,雨水正在潤澤大地。
昨天夜里三點鐘,這場雨就來了。我剛從一場噩夢中醒來,記憶濕漉漉的,恐懼如影隨形。我已許久沒有被噩夢糾纏了,在紅塵中負重爬行這么多年,我的睡眠只能安放我的鼾聲。但在昨夜,我竟然做了這樣一個夢——暴雨從天而降,淋得樹木披頭散發。風使勁地搖撼著天地,不少房屋被摧毀。豬、牛和羊在水面上漂浮,頭頂電閃雷鳴,頃刻之間,絕望叫囂著,命運走到了窮途末路,誰也無法挽回。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目露凄楚。水位不斷上升,淹沒了我的腳踝。我不知道路在何方,水面上沒有一條船,也沒有一根浮木。我的身子瑟瑟發抖,一尾一尾的魚從我面前逆流游過,它們的掙扎使我愈加不安。我知道,魚選擇的是一條祭祀之路。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埋葬的含義。我感覺自己不是坐在石頭上,而是坐在忘川河上,目睹無數的冤魂在偷渡……
夢醒后,我再也睡不著。窗外的雨淅淅瀝瀝,黑夜深不見底。我坐起身,斜倚在床頭,點燃一支煙,聽雨聲如何噬咬夜的骨骼。以前,我從未發現雨是有牙齒的,而且還那么鋒利。它那咔嚓咔嚓的咬合聲,放大了夜晚的靜謐,也放大了我的孤寂。我想,凡是被雨咬過的事物,都會一直流淚吧。不然,這個世界上,不會總有那么多的人,在不分晝夜地哭哭啼啼。他們把雨藏進心底,凍咸冰。遇到干涸的日月,就用苦痛將冰融化,再變成熱淚流出來,澆灌自己。
我也是一個被雨咬過的人。
那時候我多大啊,九歲還是十歲,記不大清了,反正在那個懵懂的年齡,我是無法承受一場暴雨帶來的災難的。但那場雨委實是降臨了,它不需要征求我的意見,也不需要考慮我的承受能力?;蛟S,當這場雨尚在天空醞釀之時,就有人在期盼著它了。這個盼雨的人,是我的小姑。有許多個黃昏,她都領我去坡頂陪她等雨。小姑是我的幾個姑姑中性格最叛逆的一個。她不愿像她的大姐、三姐和四姐一樣,早早地嫁人生子,過著在他人眼中慣常而平淡的生活。她一直在反抗和逃離,試圖掙脫套在她脖頸上的那根隱形的繩索。為此,我的爺爺奶奶操碎了心,每天都在強迫小姑按照他們為其規劃好的人生路線走,還唆使我的另外三個姑姑,輪番對小姑進行洗腦和圍攻,迫使其就范。特別是我大姑和三姑,以自己的現身說法,力勸小姑不要好高騖遠,要學會老老實實過日子,還說天下沒有哪個女人的命運不是一樣的結局。面對來自家族的強勁壓力,我小姑欲哭無淚。唯有我四姑,多少讓我小姑感受到一絲慰藉。雖然四姑也會當著我爺爺奶奶的面,假裝勸說小姑不要異想天開,但背地里卻希望她有跟自己不一樣的未來。我四姑那會兒剛嫁人不到一年時間,便感受到了人生的苦悶和彷徨。四姑是個逆來順受的鄉村女人,也是爺爺奶奶眼中最為孝順的女兒,她沒有勇氣反抗自己的命運,且明白自己的婚姻木已成舟,故只能忍氣吞聲地在生活中煎熬。四姑深知,如果我小姑掙脫不掉命運的枷鎖,勢必會重蹈她和另外兩個姐姐的覆轍。因此從心理上,她是渴望小姑去爭取自己想要的人生的,我小姑也能深切地感受到四姑所帶給她的那束微弱的亮光。
可一個底層少女,想要沖破現實的藩籬,是何等困難啊,哪怕她撞得頭破血流,甚至粉身碎骨,也未必能如其所愿。我爺爺洞穿了小姑的心思,下定決心要將他這個小女兒的妄想扼殺在萌芽狀態,早在一年前,他就托媒人替小姑定了一門親事。雙方見面當天,小姑將房間的門反鎖了,躲在里面死活不出來。爺爺氣急敗壞,暴跳如雷。奶奶極力勸阻,暗示他不要當著男方父母的面發火,以免給對方造成不好的印象,他才知趣地一再克制,沒有表現出猙獰的面目。男方跟著父母剛離去,我爺爺便迅速轉身,跑去灶房抓起一把斧子,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小姑房間的門劈開了。小姑鐵青著臉,嚇得身子哆嗦著。她以為爺爺要狠狠地收拾她一頓,可爺爺瞧著她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只不容反駁地說了一句:“這事由不得你,我已經替你做主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p>
從那天起,小姑知道自己的厄運降臨了,終日郁郁寡歡。每天除了跟我說話,幾乎不跟任何人搭腔。她把自己封閉起來,焦慮像黃蜂般追趕著她,揮之不去。她跟我說,她時常做噩夢,夢見自己被人綁在床上,動彈不得。說這話的時候,小姑摸著我的頭,我感覺她的手是那么冰涼,又是那么柔軟。可那時我太小了,根本不理解小姑的話,更不能感知她跟我說這番話的目的,其實是想博得我的同情,并渴望我能幫她做些什么。
每天傍晚,小姑總要叫我跟她去山坡割草。她不想待在家里。她討厭見到我爺爺奶奶,也討厭那壓抑得跟墳墓一樣的家。只有在割草的時候,她才享有片刻的自由——可以呼吸自然界的新鮮空氣,可以仰望燕子在天空無憂無慮地滑翔,可以觀看野花隨晚風瀟灑地搖曳……我站在旁邊,默默地注視著她,像盯著一個不真實的鏡頭。但更多的時候,小姑仍是憂郁的,她老是在割草時走神。有一次,她被鋒利的刀刃割破了手指,殷紅的血滴在草尖上,像夕陽落下的淚。我趕緊摘了幾張桑葉遞給她,讓其將傷口包裹住。小姑望著我,沒有接,任憑血水朝下流。我開始變得慌張,小姑見我受驚的模樣,微笑著問:“你心疼小姑嗎?”我點點頭。她放下手中的割草刀,拉著我說:“你如果真的心疼小姑,能幫小姑個忙嗎?”我凝視著她那流血的手指問:“啥忙?”“等到下暴雨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小姑說。“為啥要等到下暴雨的時候?”我不解地追問。小姑遲疑地說:“這是咱倆的秘密,你一輩子也不許說出來?!碧焐絹碓桨?,小姑高興地牽著我的手朝家走,整條山路上,我感覺都灑滿了小姑的鮮血。
這之后沒多久,那場暴雨果真就來了,它下在夜間——好大的一場雨啊,足以淹沒一個人的痛和兩個人的秘密。我遵照小姑的吩咐,那天晚上跟著她睡。我躺在床上睜著眼聽雨,她也躺在床上睜著眼聽雨。家中的其他人都入夢了,爺爺的鼾聲在隔壁響起,這是我和小姑都希望聽到的。大概是后半夜,雨聲似乎小了些,我聽見小姑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心跳似乎也加速了。突然,她伸手碰了我一下,我立即翻身起床,佯裝去開房門撒尿。門嘎吱一聲響,我聽見父親在吼:“哪個?”我戰戰兢兢地答道:“是我,尿脹了。”這時,只見一個黑影,手里拿把傘,肩上背個圓鼓鼓的布包,從我身后閃出了房門。我知道,那是小姑。她跑了幾步,又轉身回來,輕聲地對我說:“小姑會感激你一輩子的?!闭f完,就沖進雨簾,消失在了黑夜中。
我被爺爺和父親罰跪了三天,腳都跪腫了。他們罵我,威逼我交代小姑的下落,我沒有吭聲,也沒有掉一滴淚。我也不知道小姑去了哪里,她絲毫沒有告訴我。她只是讓我配合她成功完成了逃離,我不知道這樣做究竟是對還是錯。只是那場暴雨,自從小姑逃離那晚起,就一直在我心中沒有停息過。它甚至變成了洪水,時刻沖刷著我的憂懼和落寞。
一場又一場的雨接二連三地下著,它淋著我也淋著我的親人。多年過去,我的爺爺含恨離開了人世。在彌留之際,爺爺仍在問我,小姑到底去了哪里。我沒法回答他,也不想欺騙他。我想,小姑一定是去了她的夢鄉吧。然而,我無法猜想小姑在她尋夢的過程中都經歷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她遭遇過比自己逃離那晚更多更大的暴雨。我最近一次見到小姑,是在我奶奶的葬禮上,她已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女人,獨自帶著一個孩子,匍匐在異地求生。我沒有問過她,如今的生活,是她自己想要的嗎?假如她當年不逃離,結局又會怎樣?只是生存容不得假設,現實經不起拷問,靈魂耐不住自省,她所經受的一切,都將注定是屬于她的罪與罰。
小姑長久佇立在奶奶的墳前,細雨淋濕了她稀疏的頭發。我幾次喊她回家,她都不愿挪步。是她在向死去的母親懺悔嗎?是她終于寬宥了自己嗎?是她確實看淡了生死嗎?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這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在逃離數十年之后已然判若兩人,且再也不會哭泣了!
這便是一場雨帶給我的記憶之殤。我著實被雨咬疼了,這疼讓我后半夜都沒能合眼。我必須阻止這疼的蔓延,遂趕緊拉滅電燈,幻想重新將記憶埋葬在睡眠中??蓽鐭艉?,我才發現天已大亮,我得趕回鄉下去給奶奶“燒七”。我神思恍惚地爬起床,匆匆吃完早點,便驅車前往鄉下。
時令到底已是雨水節氣,走在鄉村的路上,極目處盡是早春跡象。加之昨夜下過雨,滿坡的草木都掛著水珠,透出勃勃生機。有飛蟲在草尖上蹦跶,仿佛在借野草做撐竿跳高。它們知道,隨著氣溫逐漸回暖,又該輪到自己閃亮登場了,它們不會錯過春天的每個精彩瞬間。
我擔心稍后天空還會下雨,將車開到院壩后,便抓緊張羅著給奶奶“燒七”。又有一段時間沒回老家了,門楣上布滿了蜘蛛網。推開大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我的心瞬間悲涼起來。要是奶奶還在,這座老宅何至于這么潮濕、陰暗。她會每天坐在大門口,將朝陽迎進屋里,將霉氣趕出屋外。不管我什么時候回家,堂屋都是敞亮的。如今奶奶不在了,房屋自然成了空宅。可見,再好的房子,一旦沒人住,就會破敗得很陜。我凝視著香案上方掛著的奶奶的遺像,半天沒有說話。我的語言已被奶奶帶走,成為她奔向自由的口信。
磨磨蹭蹭半天,我終于點燃香燭,為奶奶焚燒紙錢。暖紅的火光映亮屋子,無數紙灰幻化出的黑蝴蝶在上下翻飛。我猜測,那定然是奶奶的靈魂在起舞了。我面向這大小各異的蝴蝶,作揖、叩首,祈禱奶奶的在天之靈安息。這時,從我身后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小吳,回來給你婆婆燒七了?”我回眸看去,見門外的公路上站著一位老人和一個女子。我跨出門檻,認出老人是鄰居吳國修,旁邊的女子是他的小女兒珍珍。一陣寒暄過后,我請他們到屋里坐坐。我已經幾年沒看見吳國修了,自從他老伴去世后,他就被幾個子女接去了縣城生活。聽珍珍說,她帶父親回來,是請求村辦公室為其出具個證明,豈料父親拿到證明后,非要嚷著回老屋看看,她只能依從他?!叭苏媸窃嚼显侥钆f??!”珍珍說。吳國修惆悵地望著珍珍,小聲道:“不曉得我還能回來幾次,你看小吳的婆婆,比我還小一歲,倒走在我前頭了?!眳菄薜脑捲俅巫屛覂刃谋瘺?,我不知道說什么好,顧左右而言他。誰知,珍珍卻猛然在旁邊插了一句:“你奶奶去世時,你小姑回來了嗎?”她這一問,使我頓時又陷入了關于雨的回憶中。我知道,珍珍即是當年在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與我小姑一起出逃的幾個姑娘之一,也是后來唯一逃回來的姑娘。
“回來了?!蔽矣粲舨粚幍鼗卮?。“她如今怎么樣,過得還好嗎?”珍珍繼續追問,眼神中充滿了關切和自責。我不知該如何作答。她見我表情凝重,沒有再多問。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卻告訴了我長久以來想知道卻無法知道的秘密——關于那個黑夜,那場雨,那場逃離的秘密。
珍珍說:“我們當年都太傻了,不懂世事。”說完,她的表情也凝重起來,面孔如木刻一般。我側耳靜靜地聆聽,瞬間,我又聽見了那場雨,在珍珍的講述中下得稀里嘩啦。
她們當初并未想那么多,一心只想逃離。只要能掙脫命運的桎梏,她們甘愿冒險。帶領她們逃跑的,是一個外號叫黑貓的男人。這個男人,她們都不認識,只說是來鄉下招工的。珍珍最先認識的他。一個趕場天,珍珍去鎮上的理發店理發,見黑貓正在跟理發店老板娘閑扯,話題言及去遠方謀求出路的事。珍珍起先并未在意,任憑他們說得天花亂墜。但聽著聽著,珍珍心動了,對他們談論的生活充滿了向往。她開始搭話,不想這一搭,竟把自己搭了進去。從理發店回到家后,珍珍便召集平時跟自己玩兒得最好的幾個姊妹,謀劃出逃事宜。起先,我小姑和另外兩個女子還將信將疑,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但改變命運的渴望最終還是戰勝了她們心中的疑慮。加上黑貓三番五次的誘勸和慫恿,幾個天真而純樸的鄉下妹子,終于在那個大雨傾盆的夜晚,踏上了一條荊棘密布的坎坷人生路。
她們在村頭的柳樹下碰頭后,便結伴急匆匆朝鎮上的理發店趕,黑貓在那里等候她們。一路上,她們既感到害怕,又心懷喜悅。當黑貓見到幾個周身被雨淋得透濕的姑娘時,臉上浮現出詭異的神色。他沒有讓姑娘們換身干衣服或歇歇氣,就直接將她們送上了一輛密閉的中巴車,車上還坐著從鄰村趕來的另外幾個姑娘。
中巴車在路上顛簸著狂奔,這群姑娘在車上昏昏欲睡。整整三天兩夜,她們又饑又渴,每人只領到幾個饅頭和一瓶白開水。黑貓將她們嚴加看守,除了上廁所,不許任何人脫離他的視線下車,這讓姑娘們深感情況不妙。但既已上車,她們也只能聽天由命。由于過度疲勞,在到達陌生城市的當天,她們連下車的力氣都沒有了。姑娘們暗自揣測,興許進入工廠就好了,生活將會呈現異樣的色彩??赡脑?,她們的夢想還未起飛就徹底破滅了,在異鄉等待她們的,是比鄉下更為糟糕的處境。直到那時,她們才幡然醒悟,自己上當受騙了,已成籠中困獸、網中魚蝦。
珍珍沒有再說下去,也沒有必要再說下去,我也不想再聽了。此刻,我的心中不是在下雨,而是在滴血。最后我只問了一句:“那你是怎么獨自逃回來的呢?”珍珍沒有回答我,她的臉上早已爬滿了淚痕。
天空果然又飄起了雨絲,看樣子更大的風雨還在后頭呢。珍珍環顧四周,才發覺在我們談話之時,她父親已出門到他們家的老宅周圍轉悠去了。他一會兒摸摸裂了縫的墻壁,一會兒望望搖搖欲墜的殘瓦,仿佛在跟自己的一生告別。
我回轉頭,看見火盆中的紙錢已經燃盡,那些翩躚的黑蝴蝶也不知去向,估計是去陪伴奶奶了吧。她活著時寂寞,死后也寂寞,她需要這些蝴蝶去做伴。
(吳佳駿,作家,現居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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