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川子 黃業鑫
(1.廣州美術學院城市學院,廣東廣州 510320;2.廣州美術學院,廣東廣州 510320)
自當代藝術思潮開始,繪畫就是被人們一再宣告“死亡”的事物之一,裝置、雕塑、現成品和繪畫等媒介的邊界逐漸變得模糊。直90年代,從關于繪畫的定義層面看,裝置藝術基于環境、時間、互動和參與的特性,都仍被看作是對繪畫的背離。“死亡”說法的理性部分僅在于繪畫某一階段的終結——繪畫的某種形態即將或已經成為過去。實際上,歷史和藝術是否終結、是否死亡的問題,遠沒有它將如何生存、如何發展的問題來得重要——繪畫正在被引導過一種新的生活。
繪畫在今日面臨的存亡爭議源頭之一是其“二維束縛”[1]。在特定的時空環境中,物質被進行藝術性的選擇、改造、組合是繪畫空間化的前提之一,這似乎也是大多裝置藝術所呈現的面貌。然而,裝置藝術是一個非常寬泛的形式術語。“在給定的空間中,幾乎任何物體的排列現在都可以稱為裝置藝術”①。裝置藝術的形式幾乎是包羅萬象的、無限飽和的,這使得它作為媒介的稱謂籠統而模糊,反而失去張力。各種關于裝置的討論表明,學界對空間實踐的探索正在繼續。這項運動也發生在伊始就被排除的那一批藝術領域中,比如繪畫。
Expanded Painting是繪畫當代實踐的一個新興領域,也是繪畫克服物理本性的一種釋放。其術語意義重點在于“expanded”——擴展的。藝術家們將注意力從畫框內發生的事情轉移開,“擴展”到畫框之外,轉而考慮畫框本身的性質。原本二維平面上的圖像和表現方式被分離,應用于具體的材料和情況,演繹出新的繪畫形態。依據過去二十年內國際學者們對此專有名詞的定義研究,筆者梳理出其基本特質包括:
1.強調空間性和“人的體驗”
Expanded Painting作為空間的產物與空間生產的一種方式,其形式往往超越畫布的框架表面及其邊界。在場域空間中,作品既是主體也是客體。對作品來說,空間一方面作為一個結構與行動的地點存在,另一方面又完全留在了環境中。因而“空間”的概念包括內部空間和外部空間,觀者位于其中或其外取決于觀者把自己設定在一個怎樣的位置關系中與對個人的角色認定。
2.強調整體的繪畫性
繪畫性大致通過三種方式體現。一是筆觸,即在作品現場留下繪畫筆觸、繪畫痕跡或通過不同粗細、不同材質的材料制造“類筆觸”,為作品留下“點線面”。二是顏色與材質,區別于一般裝置作品,Expanded Painting作品所選材料的顏色與材質是否能在視覺效果上達到藝術家希望看到的效果,往往重要于材料的觀念本身,因為大多藝術家是通過促成視覺效果來抵達觀念表達的。三是構成,包括抽象立體構成、視覺平面構成、色彩構成。每一道光線的深淺與其制造的投影的形狀,都是繪畫性的一部分。美國藝術家杰西卡?斯托霍德(Jessica Stockholder)的作品就尤其能夠說明這種藝術區別于一般裝置或立體彩色雕塑的繪畫性。
圖1 卡特琳娜?格羅斯-《洛克威!》,2016
3.考慮場地特異性
此類繪畫與空間發生視覺關系,作品往往需要巧妙的組合與配置,并考慮展覽場所的物理條件甚至是政治條件。以德國藝術家卡特琳娜?格羅斯(Katharina Grosse)為紐約當代藝術中心在洛克威海灘創作的《洛克威!》為例,一座廢棄的水上運動中心被藝術家改造,海灘上出現了一片紅色海浪,跨越了物件和建筑環境之間的既有界線,打破了該建筑本身固有的符號規范和社會使用規則。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Expanded Painting”或“the Expanded Field of Painting(繪畫的擴展領域)”被用來討論繪畫的空間化。彼得?維貝爾、巴里?施瓦布斯基、大衛?巴徹勒和帕科?巴拉根等學者討論了這一術語的各個方面,包括色彩、構圖、背景關系,并結合安裝技術、物質性和設計來探索繪畫關注點。
最早將繪畫看作具備空間特性并對之描述的是唐納德?賈德1965 年發表的極簡主義綱領性文獻《特定之物》[2]。賈德在討論幾位當代美國藝術家時認為他們的實踐始于繪畫,定義了他所謂的“這種新的三維作品”,但沒有直接將其標記為“更像”或“被識別為”雕塑,而是“更接近繪畫”。藝術史學家安妮?林?皮特森在《繪畫空間》[3]中提出“Expanded Painting”一詞,將其定義為“探索和擴展畫框之外的隱含概念和物理資源的藝術”,認為今日的繪畫,已經在物體、空間、地點以及日常文化各個方面進行著跨媒介物理實驗。
弗朗西斯卡?馬塔拉加在《顏色,空間,構成:拓展領域中繪畫》[4]中以三位進行Expanded painting創作的藝術家為案例,分析他們通過物質材料傳達個人意志的方法,形容這是一項“三維、空間化和混合化”的實踐。馬克?迪馬斯②從海德格爾在《世界圖畫時代》中對繪畫的意象與再現的論述入手,將“原始美學”與后媒介條件下的當代藝術進行比較,認為Expanded Painting是對繪畫視覺的徹底修改,支持不同類型的在場[5]。這既符合后美學中,經驗的主觀審美化轉向了物質存在的詩性揭示,又符合本體論美學中,以人類、全球社會、技術綜合體和地球能力之間的倫理關系構建美的構想。以上學者對于Expanded Painting的討論范疇雖然限于美學領域,但為該藝術門類的跨學科研究奠定了基礎。
如今,Expanded Painting正逐漸在一些西方展覽中被提及。布拉格雙年展、巴塞爾海灘藝術展、英國泰特美術館等主體都為其設置了獨立的藝術類別,不再將具備其特性的作品簡單歸入“裝置藝術”;西班牙卡斯特利翁Expanded Painting獎③也一直在試圖喚起人們對于這一領域的討論。但是,有關于它的定義仍然是民間自發的,迪馬斯在2012年將其描述為“還沒有在雷達上看到理論類別或運動”。作為一個仍有多種稱謂的藝術類別,Expanded Painting正在等待更多的證據來證明它的存在。10年過去,這一情況已經大有改善,術語的獨立日漸成熟。但在當代藝術中文語境中,其門類獨立亟待厘清,中文譯名也有待考論。
在中國,從事這一類型繪畫的藝術家以張恩利為代表。2007年張恩利開始了稱為“空間繪畫”的嘗試,對架上繪畫規則做出反擊。“空間繪畫”顯然已跳出四方形的平面模塊,走向整個展覽空間。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其2013年在英國倫敦當代藝術學院的空間中進行繪畫時的報道,還是2014年在香港K11藝術空間的個展名,“空間繪畫”這一名詞都被直譯為了“Space Painting”。
以上文提到的兩位西方藝術家斯托霍德和格羅斯為例,盡管她們的作品在國際的研究中已是ExpandedPainting的典范,在有限的中文研究性文章和展覽描述中仍存在著多種類似但不統一的形容。斯托霍德的作品在各藝術類平臺介紹中被概括為“三維繪畫”或“空間中的繪畫”,雖然這樣的指稱與Expanded Painting的本質是相同的,但幾乎所有文章都是直接的中文描述,這與“ExpandedPainting”多次出現在西方學者對斯托霍德的研究中的現象是割裂的。正因還沒有關于斯托霍德的中文研究論文,我們所見的信息完全源于英文,這一橋梁更應該被建立起來。格羅斯的作品在中國已多次展出,她喜歡在展覽現場創作,也有一部分的作品是在工作室完成的,雖然在極少數報道中被介紹為“延伸繪畫”,但由于該術語的中文譯名尚未被確定與廣泛應用,作品在多數情況下仍被冠以“現場繪畫”。誠然,如果不狹隘地理解“現場”,我們可以明白這一描述背后強調的是在空間中作畫時,畫者的“在場”,但顯然這種方式存在歧義的漏洞。相比之下,“Expanded Painting”可以更全面、更直接地概括這兩位藝術家的創作類型。很遺憾,我們幾乎很難在中文語境的文章或平臺中看到。
確定“expanded”一詞的意譯是Expanded Painting中譯名考論的關鍵,其詞源拉丁語 “expandere”意為“延伸、擴展”。在筆者看來,它包括了三重意思:一是門類的發展,即“由繪畫發展而來的藝術”,簡潔明了地交代這類藝術與傳統意義的繪畫的關系;二是物理的擴展,即繪畫形態擺脫“二維束縛”,以空間三維性為載體;三是時間維度的建立,即繪畫動作的軌跡被昭然于空間中。如格羅斯曾制作過的木版畫,把幾天前繪制的畫作嵌入到幾個星期前噴繪的裝置里,讓不同的時間并列在一起。這種結構繼而揭示出繪畫、裝置與紀傳體歷史書寫之間的內在關聯,通過藝術的方式,過去的事件被呈現于當下,時間的共時性取代非共時性、非線性取代線性。
從直譯來看,“擴展的”比“延伸的”更接近Expanded Painting本意。在現代漢語詞典中,“延伸”的意思解釋為“延長伸展”,在《說文》中“延”為“長行”;“擴展”為“向外伸展、擴大”,“擴”具有“引張”之意。“延伸”具有在同一方向線性延長與二維發展的意思,更對應英文單詞“extend”的含義,“擴展”更具在多個緯度擴張的意思,更準確對應該門類藝術的形式特點。然而,除了考慮詞語本意的準確性,還要考慮易理解程度。如若要完全符合expanded一詞的形容詞詞性,那么這項藝術應翻譯為“擴展的繪畫”。但在中文當中,術語有簡潔性,往往將“的”字去掉。正如“社交媒體”一詞當中的“社交”,其實是“social”——“社交的”。那么整個術語就會被翻譯為“擴展繪畫”。一旦形容詞進行名詞化或動詞化,其含義就可能復雜化。“擴展繪畫”的采用,可能會導致歧義,讓人誤解為一個行動的描述,而非一種藝術門類的名詞性解釋。在這種情況下,藝術家們寧愿選擇意義寬泛的“裝置藝術”作為形容個人作品的類別屬性。所以,將ExpandedPainting中譯名確定為“擴展繪畫”,仍算不上完美。
這時我們反觀上一節所提到的已開始在中文中被運用于描述Expanded Painting藝術家作品的其他幾個說法,結合第二節中關于皮特森與馬塔拉加的討論,我們會發現無論哪種說法,圍繞的是始終是繪畫的“空間化”這一特征。筆者認為,對比之下,以張恩利所用的“空間繪畫”作為Expanded Painting的譯名是最優選。我們要做的不是推翻現有說法,而是為這一中文名詞與國際語境中已經成熟的門類術語建立橋梁,從而使中譯名獲得術語的獨立性。無論從其對于此藝術形式特點的精準概括來看,還是從其易理解程度、簡潔性,甚至是字形結構觀感來看,“空間繪畫”都能恰如其分地代表Expanded Painting出現在中文語境中。
如果說二維平面是繪畫的載體,三維空間則是繪畫行動的載體。現代藝術家們對于彰顯行動的訴求可以追溯至1940年代,波洛克在美國開始通過“滴畫”宣揚畫家的身體是繪畫最為核心的媒介,而畫面只是行動結果的一部分;同一時期,豐塔納在意大利通過在平面畫布上劃一刀將光與空間融入繪畫,并為空間主義提出“色彩、聲音、運動和空間可以統一”。藝術界對繪畫行動本身意義的拷問愈演愈烈。而正如上文提到的時間維度,一旦空間存在了,繪畫的時間性也就得以被更多地看到。從視覺的角度看,繪畫裝置與空間之間做到了“圖與底”的關系,裝置為圖,空間為底,行動為連接圖與底的筆畫。不管是文本、物件還是空間、時間,當繪畫表現出能夠吸收這些東西的時候,本身也同樣有可能被它們吸收。
所以,“空間繪畫”作為Expanded Painting的中譯名,不僅僅是交代了這一門類藝術的三維性突破,還暗含了繪畫在空間中可以帶有時間的四維性,更為繪畫劃定了范圍,即它不是形式與維度無限擴展,而是要帶有繪畫行動地發展。否則,它很可能淪為具有寬泛意義的“裝置”。
作為一種“發展自藝術的藝術”,Expanded Painting是一個順勢而為的結果。它既需要保留繪畫本體的特征,又要表達出其克服自身發展傾向的本質。當代藝術的語境中,形式、內容、圖像和表現在扭曲與復興之間總是來回轉換,偏見也在無標準的定義中反復出現。我們很難說哪一個定義更準確,這也是我們對于當代裝置藝術需要持續思考的。可以肯定的是,空間繪畫不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它的生命力歡迎觀者回到對于藝術最本真的視覺感受上。
注釋:
①畢曉普2008在藝術雜志TATE ETC中發表的《這還算是裝置嗎?》一文,公開批評當今裝置的籠統性。
②馬克?迪馬斯:澳大利亞視覺藝術家、導演,過去20年中發表了大量有關ExpandedPainting的文章與著作。
③The Castellón International Expanded Painting Priz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