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燦
摘要:作為革命文學作品,《黨費》中黃新舍己為人、一心向黨的革命精神感人不已,但在教學時容易將這部作品刻板化。為避免這種傾向,一線教師可以從文本的細節入手,挖掘其中的隱含信息,重新認識黃新這一人物形象以及小說復雜的敘事藝術,進而填補文本縫隙,增進學生對革命文化的價值認同。
關鍵詞:《黨費》 英雄形象 敘事藝術 教育價值
王愿堅先生的作品《黨費》講述了一位女共產黨員黃新為了支援山上的游擊隊,設法腌咸菜作為黨費,并在緊要關頭暴露自己來掩護交通員撤離的感人故事,蘊含著深刻的教育意義。但學生在理解時容易停留在淺層的故事情節,難以深入到文本內核。王愿堅在談到小說創作時,提到要寫那些“看不見的東西”[1]。《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中指出,研讀反映革命傳統的優秀文學作品要注意感受作品中革命志士、英雄人物的藝術形象,弄清作品的時代背景,把握作品的內涵,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2]。因此,教師在教學時則需要“講出”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從挖掘語言背后隱含著的信息入手,分析故事中主要人物的特征和小說的敘事藝術,進而揭示文章的主旨,明確其在過去與當下的教育價值。
一、“黃新”的雙重形象:女性解放的民間英雄和反抗壓迫的革命英雄
有研究者指出這篇作品的真實性問題,認為黃新這個人物在塑造上有些刻意[3]。這種見解一是因為時代的距離產生了心理隔膜,二是沒有挖掘出文本中細節背后所隱藏的信息,對作品的研讀不夠深入。如果透視到文字“冰山”之下的部分,其實并不難理解為何黃新對黨有如此深的感情。如小說開頭,黃新尚未出場,作者就借“我”的回憶中魏政委對她的描述,讓讀者對黃新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要接頭的人名叫黃新,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媳婦,1931年入黨的。1932年‘擴紅的時候,她帶頭把自由結婚的丈夫送去參加了紅軍。
看似非常平淡的介紹,不起眼的寥寥幾筆,實則隱含了不少值得細究的信息,尤其是其中“1931年入黨”“自由結婚”“帶頭”這些關鍵點。
聯系前文可知,故事發生的時間是在1934年,此時黃新“二十五六歲”,而且還有一個“才五歲的小妞兒”。這說明她結婚時的年齡應該在20歲左右,也就是20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聯系時代背景,盡管這個時候經過“五四”運動的洗禮,傳統的封建禮教受到沖擊,一大批進步人士提倡婚姻自主,但在實際生活中包辦婚姻仍占主導地位。根據陳鶴琴先生的調查,此時連江浙地區的城市中接受過新式教育的學生都難以實現婚姻自由,幾乎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4],那么黃新作為一個農村地區的女子,如何能夠做到“自由結婚”?
“我”與黃新第一次見面時兩人的交談中透露出了更多線索——
“可咱是什么人!十八年上剛開頭干的時候,幾次反‘圍剿的時候,咱都堅持了”
“民國十八年”,即1929年,這時黨在閩西地區進行革命斗爭,開辟根據地,黃新此時就已經參加了黨領導的革命。再結合“1931年入黨”這個信息以及土地革命的相關知識,不免令人猜測到,應該是黨的到來幫助了黃新,讓其實現了婚姻自由,并且走上了覺醒之路。敵人殘酷的壓迫在文本中有不少印證,比如“燒了整個村子”“收租奪田”等。黨的無私與敵人的兇狠,加上自己的實際經歷,讓她認識到黨是來幫助人們推翻反動統治的,只有在黨的領導之下,才有可能贏得解放與新生。
關于黃新的婚姻,不難想象,這樣一位革命戰士,會與什么樣的人“自由結婚”。這位盧進勇同志在文中雖然沒有過多的描述,但從他的名字中含有“進”“勇”以及與黃新的“自由婚姻”這些要素來推斷,他很有可能也是一名進步人士。
補充了這些信息之后,就能明白黃新對黨深厚感情的基礎。其中既包含著感激之情,又帶著極高的崇敬。她的成長之路與黨的斗爭歷史存在著交集,這讓她把對黨的感激與敬意轉化為了斗爭的信念。在“擴紅”時期,她“把自由結婚的丈夫送去參加了紅軍”,而且是“帶頭送去”。作為妻子固然對丈夫不舍,可是作為黨員自然要起到帶頭作用。她內心中對黨的信仰之“大我”戰勝了兒女私情的“小我”,后文中黃新家中傳出紅軍的歌謠也能說明一點。
在《王愿堅小說集》的原文當中,《送郎當紅軍》的歌詞如下:
“……五送我郎當紅軍,沖鋒陷陣要爭先,若為革命犧牲了,偉大事業依擔承。
……十送我郎當紅軍,臨別的話兒記在心,郎當紅軍我心樂,我做工作在農村。”[5]
與原文相比,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的選文將“偉大事業‘依繼承”改編為了“偉大事業‘儂繼承”。根據邵慧君老師的考證,閩語“儂”字作為“人”義,在語用層面表示隨意、親昵、謙卑等情感。這個字最初帶有很強的實義,指稱我(你、他)方的這類人,類似古漢語的“我輩”“汝輩”,之后由實詞虛化,向詞尾方向發展,成為人稱代詞復數的標志,類似于現代漢語中的“們”[6]。結合語境,在這里不妨將其理解為“我們”,也就是偉大事業“我們”來繼承。從中既能夠表明妻子對于丈夫的思念,夫妻情感的深厚,說明兩人是“自由婚姻”,也能夠體現出黃新對革命事業的支持以及革命信念的堅定。
婚姻自由是實現女性解放的一大步,黃新敢于掙破禮教的束縛,成為婚姻自由的先驅,凸顯了她反對封建主義的一面。面對敵人反動統治,黃新投身于黨領導的革命斗爭當中,甚至不惜為了掩護其他同志而被捕,這又是反對壓迫的一面。從黃新的身上能夠體現反封建的民間英雄與反壓迫的革命英雄的雙重形象,這與黨的革命事業密不可分。正是在黨的幫助之下,黃新才能成長為反封建反壓迫的英勇斗士,她的蛻變是眾多革命志士走向反抗與進步的縮影。
二、復雜的敘事藝術:夾雜評議的回憶視角與對比手法的巧妙運用
作品以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以“我”作為故事的講述者,通過“我”的回憶將故事傳遞給讀者。這種方式能夠增強代入感和親切感,達到“身臨其境”的效果。除了以回憶視角展開故事基本情節之外,該小說在敘事方式上也帶上了厚重的主觀色彩,突出表現在刻畫人物時夾雜著敘述者的內心想法。“我”只見過黃新兩次,可是每次繳納黨費的時候都會想起她,不難看出黃新對“我”產生的影響巨大,這種影響也隱含在文本的對比關系以及“我”的心理活動當中。
整部作品的情節主要由“我”與黃新的兩次見面構成,這兩次見面的情形產生了鮮明的對比。第一次見面,透過生活的中的小事情能夠感受到黃新身上的人情之美。在黃新的家門口,“我”就聽到了有人哼著紅軍的歌謠,其中不乏對丈夫的思念之情,流露出了革命者溫情的一面。待我進屋后,由于“我”之前是偵察員,即便是來到自己同志的場所也保留著敏銳的觀察力。由黃新的外貌特征、整個家的布置能夠看出這名黨員艱苦樸素的生活,從“關門”“把燈遮嚴”這些細節也體現出她作地下工作的機警與干練。與“我”交接工作時,她忍不住激動地留下眼淚,但又硬實地表示要堅持斗爭,還主動提出要繳納兩塊銀洋的黨費,言行中兼具柔情與果敢。考慮到“我”可能餓著,她立即拿出東西來招待“我”,又根據眼下的情況想到了繳納實物作為黨費,可見其心思的縝密。政委原本交代“我”鼓勵黃新,可是她的表現反而讓“我”受鼓舞,似乎“我”才是需要鼓勵的一方。此次會面可謂是洋溢著飽滿的斗志與激情,充斥著濃厚的革命浪漫主義氣息。
第二次見面的情形則截然不同,“我”尚未進屋,就發現黃新在阻止孩子吃咸菜,隨后“我”與她的“爭執”更是表明了革命的艱辛,敵人的突襲則直接讓氣氛沉入谷底。在危急時刻,黃新身上不再有原先的溫情,取而代之的是嚴肅的神情,甚至斬釘截鐵地以地下工作的紀律安排“我”的行動。在敵人面前,她首先想到的是黨內同志的安危,將活下去的希望留給了戰友;其次不忘黨的事業,交代好工作后期的聯絡人;然后提到要上交的黨費;最后想到的才是孩子。在語氣上也存在差異,前面三項都用了“千萬記著”這類表述,態度十分堅決,唯獨最后托付孩子時,聲音又變得“和善”了,托我“要是能帶”則帶上山去。這表明黃新的內心中對黨保持著絕對忠誠,她把自己的全部都獻給了黨,甚至包括寶貴的生命。換句話說,她把黨的利益看得高于一切,用革命的全局和最終目標激勵自己[7]。她并不是不愛孩子,而是在革命事業面前,黨性勝過了一切。此處將黃新打出常規,置于兩難之中,以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沖突的方式凸顯其崇高的黨性。
兩次見面的對比體現在多處,如“趙政委對黃新的介紹”和“我對黃新的觀察”;初次見面的熱情與再次見面被捕時的悲壯;再如將黃新打出常規前后的神情、態度、語氣等。這些對比體現了“我”與黃新的差距所在,尤其是在敵人面前黃新意志堅定,而“我”卻顯得格外冒失,有些意氣用事。從中可以揣摩出“我”對黃新除了敬佩以外,應當還有一份慚愧與無地自容。這種內疚的心理產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沒能阻止敵人逮捕黃新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文中第五段曾經提到,“我”在上山之前干偵察員時,走到哪吃喝都有群眾照顧著。這時“我”還沒有意識到,對于群眾來說生活已是如此的艱辛,而“我”竟然還為有群眾照顧吃喝而感到有些愜意。在文章最后,作者寫道:一個共產黨員愛黨的心怎么能夠計算呢?一個黨員獻身的精神怎么能夠計算呢?這句話實際上也是對自己的鞭撻與責問,飽含著對自我的深沉反思。
這種處理暗含著作者的創作心理和寫作意圖,結合王愿堅的創造經歷可知,作為一名解放后成長起來的作家,他對先輩的革命事跡有一種天生的崇拜感。在這些動人的事跡面前,他不由得認為自己十分渺小。此外,王愿堅在1944年執行擴軍任務途中,莒南地區的張大娘照顧了他,一次敵人掃蕩,張大娘把家里僅有的兩個地瓜面窩頭讓給了他,自己則把花生殼咬碎后抹在嗷嗷待哺的小女兒的嘴巴上[8]。他對此感到十分慚愧,眾多仁人志士為了革命事業而犧牲,自己沒有什么貢獻卻得到了人民的幫助,真正應該被歷史記住的是這些革命英雄。采用第一人稱回憶敘事加內心活動的方式,突出了黃新對“我”的影響,讓所有的讀者共同見證以黃新為代表的革命者的崇高事跡。
三、聚焦主旨:歷史與當下教育價值的融合
王愿堅先生曾坦言道,他的創作多是為了“把老一代人在長期革命斗爭中表現出崇高的精神品質與今天的幸福生活聯系起來,表現出這些故事的新的意義,從而給讀者、特別是年青的讀者以更強烈的感染”[9]。簡言之,就是為了突出教育價值。當然,這篇文章的教育意義是多樣的,作為現當代文學史上的經典小說,對當時社會的影響廣泛;選入統編版教材,成為當前語文教材內容的組成部分,對當下中學生的成長也具有重要意義。結合統編版教材的育人理念以及王愿堅先生的創作意圖,《黨費》的主旨應當聚焦于革命文化的教育價值層面。具體而言,這種“教育價值”至少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弘揚先烈們英勇無畏的革命精神,培養學生對黨和國家的熱愛之情。這部作品以“黨費”為題,“黨費”象征著黨員的義務,是對黨員黨性的檢驗。黃新繳納的黨費,遠不止那一筐咸菜和兩塊銀元,而是自己的一切。據作者回憶,該人物的原型是閩地一個名為盧春蘭的女士,用咸菜支援山上的游擊隊,在半路遭到敵人巡查時,為了保全村民選擇挺身而出[10]。這種大無畏的獻身精神,能夠讓學生增進對黨和社會主義國家的認同感。
二是感悟信仰的力量,領會到樹立理想信念的重要意義。黨的事業是為了人民謀求幸福,支撐著黃新為革命事業奮斗的還有對這份理想的堅守。信仰的力量超越了時代,中學生作為獨立的生命個體,樹立崇高的理想才能找到前行的方向。尤其是在困境之中,唯有信仰才能看到希望。
三是喚醒公共記憶,讓民眾銘記革命者的英雄事跡,激發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戰爭年代先輩們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辭,他們的犧牲換來了現如今的和平生活。這種“敢教日月換新天”的精神品質不僅激發了建國初期人們的勞動熱情,也勸勉當下的中學生珍惜現在的和平生活,把對革命志士的崇敬轉化為前行的動力,落實到行動當中。
四是助于女性獨立、婦女解放思潮的推廣。除了反壓迫之外,反封建也是本文所要展現的一大主題。黃新作為一名女性革命戰士,她突破傳統禮教的束縛,走出“家門”投身革命,本身就具有強烈的反封建性質。在“我”與黃新的接觸中,黃新表現得不卑不亢,體現出了獨立女性的英姿與風采,“我”其實多次被黃新所“教育”。這也呼應了當時婦女解放運動的主題,注重凸顯女性的新風貌,號召女性積極參加生產建設。
《黨費》這篇小說對人物的刻畫相對清晰,情節并不復雜,在理解上難度不大,學生通過初讀基本上能夠感知到作者想要表達的內容。但是,文章中有許多信息隱藏在細微之處,需要聯系時代背景,結合上下文進行推斷。如果沒有關注到這些信息,在閱讀時很容易局限于故事的基本情節,將這部作品刻板化。教師在授課時要能夠講出學生“看不見”的東西,挖掘隱藏在文本背后的深意,在深入解讀文本的過程中讓學生自覺增強對革命文化的認同,將革命精神化作成長的養分,進而在無形中落實革命文化的教育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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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喬世華,趙雨彤.《黨費》與從孩子嘴里搶黨費的女人——“重讀紅色經典”之五[J].博覽群書,2020(07):23-27.
[9]何寅泰,丁茂遠.王愿堅研究專集[M].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83:11-12.
[10]王愿堅.漫談“黨費”的故事及其他[J].讀書月報,1957(06):1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