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代墓志校注》商榷

朱倩倩　彭泓博

摘? 要：《遼代墓志校注》是近年出版的優秀遼代墓志著錄成果，但是其錄文和注釋仍存在一定瑕疵。從中選取《陳萬墓志》等五方墓志中的錄文與簡注，探討其中可商之處。此書存在著錯字、多字、少字、漏字、未識字、注釋等問題。針對上述問題，需要盡力尋求第一手資料、對錄文再三斟酌、關注異體字、與具體語境相結合、增強自身的文字學與歷史學素養，只有這樣，才能完成高質量的成果。

關鍵詞：《遼代墓志校注》；遼代；墓志；注釋；校勘

作為一種出土文獻，遼代墓志具有較高的學術價值，尤其是對于傳世文獻匱乏的遼代歷史來說，史料意義更是十分突出。由南京林業大學周阿根教授校注的《遼代墓志校注》[1]，是遼代墓志輯錄的最新成果。該書對遼代墓志進行了較為全面的整理與輯錄，共匯輯遼代墓志228方，對其進行釋讀與校理，并對著錄文加以注釋，以便研究者使用。《遼代墓志校注》一書具有收集較為全面、錄文較為準確、閱讀較為方便等特點，為學界對遼代墓志材料的進一步利用作出了貢獻。毋庸諱言，本書雖然具有諸多優點，但在墓志著錄過程中，難免會出現一些疏誤，造成漏錄、錯錄等現象；同時，由于文學與史學的學科分野問題，該書作者或許對一些史學知識不甚熟悉，造成了部分注釋的失誤。這些都或多或少影響到著作的利用價值。有鑒于此，筆者不揣淺陋，從中選取《陳萬墓志》等五方墓志，對其中的可商之處進行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一、《陳萬墓志》

1.野無兇黨，門戶不扃，四人樂業，無不善也。[1]（P10）

按：此句中有兩處值得商議。

第一，“門戶不扃”中的“門”，覆核原拓，應為“外”字。所謂“外戶”，指的是大門；“扃”是“關閉”之意。“外戶不扃”化用了《禮記·禮運》中“外戶而不閉”一句，意思是不需要關閉門戶，類似于俗語中的“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在其他文獻中，“外戶不扃”一詞也有相當多的用例。如劉森垚論文《中古墓志所見入華粟特安氏源流考述》所引唐代《安建墓志》：“洎十八年，外戶不扃，異方入款……”[2]（P56）《宋史·趙普傳》：“將見邊烽不警，外戶不扃，率土歸仁，殊方異俗，相率向化，契丹獨將焉往？”[3]（P8935）這兩條用例中的“外戶不扃”，與《陳萬墓志》中的詞義是一致的。

第二，“無不善也”中的“善”字有誤。覆核原拓，應為“羙”字。“羙”字具有兩個含義，一為“羔”字異體，一為“美”字異體。根據本句句意，當為“美”義。“羙”字作為“美”的異寫，在遼代墓志中亦不罕見。如《秦德昌墓志》：“雖有子舉進士，宜揚父之羙，恐來者以自衒為罪而不之信。”[4]（P19）《蕭德恭妻耶律氏墓志》：“先生納駟之扉，羙溢濯龍之地。”[5]（P270-271）這兩條用例中的“羙”，皆為“美”字異寫。需要指出的是，《陳萬墓志》“司徒善也足可稱紀”中的“善”[1]（P10），覆核原拓，仍為“羙”字，意思同樣是“美”義。

2.后大行皇帝，除涿州刺史，官加司徒。注5：“大行皇帝：遼道宗耶律洪基，尊號大行天祐皇帝。”[1]（P10）

按：《陳萬墓志》作于應歷五年（955），而遼道宗耶律洪基則于百年后的重熙二十四年（1055）繼位，此條簡注將“大行皇帝”釋為遼道宗的尊號，有誤。所謂“大行皇帝”，是指剛去世的皇帝，這種用法在中國古代典籍常見，此不贅舉。按照時間推算，此處“大行皇帝”授陳萬涿州刺史時，當是在陳七十歲或之前。而陳萬七十歲時為948年，即天祿二年。遼太宗于前一年去世，因此，這里的“大行皇帝”當是指遼太宗。

3.見任豪州提舉使，官左仆射。注6：“提舉使，即提舉，官名。宋樞密院編修敕令所有提舉，宰相兼；同提舉，執政兼。”[1]（P10）

按：此條簡注主要是對職官“提舉使”進行解釋，但存在一定問題。第一，“提舉使”徑作“提舉”，這一論斷的依據為何，這里沒有明確交代。第二，將地方官職“豪州提舉使”釋為宋代樞密院官職，令人疑惑不解。所謂“提舉”，即“管理”“掌管”之意。在宋代，有大量的機構與職官加“提舉”二字，如“提舉常平”“提舉湖北學事司”“提舉太平觀”等，遠不止樞密院職官。可見，在大部分情況下，“提舉”并不特指樞密院職官，將“豪州提舉使”釋為類似于宋樞密院官職，是有很大疑問的。同時，“提舉使”與“提舉”在沒有詳細考證的情況下，也是不宜隨意劃等號的。“豪州提舉使”，顧名思義，就是“管理豪州的使職”，由于材料的限制，它在遼代的具體職掌尚不可知。不過，它為地方官員應是沒有問題的，甚至有較大的可能為地方實職官員（非本官）。

4.合葬尊翁耶娘灰骨……[1]（P11）

按：此句有漏錄，覆核原拓，應為“合葬尊翁耶ㄑ娘ㄑ灰骨……”，這里的“ㄑ”為重復省略符號，實為“耶耶娘娘”。劉鳳翥在《從契丹文推測漢語“爺”的來源》一文中指出，內蒙古巴林左旗博物館里有一件遼代的木制骨灰盒，上面有“尊耶ㄑ娘ㄑ”的墨書，與本志用例相似。作者認為，此處的“耶耶”即是“爺爺”，來源于契丹文[6]（P76）。

二、《張建立墓志》

5.清河仆射，平州盧龍縣破盧里人也，諱建立。[1]（P22）

按：此句中缺一字，覆核原拓，當作：“清河仆射者，平州盧龍縣破盧里人也，諱建立。”此處拓片十分清晰，不應漏字。核檢其他著錄，《張公墓志跋》[7]（P176）與《遼代石刻文編》[8]（P42），皆漏錄“者”字，故此處漏字或因他書影響所致。這也提醒我們，在著錄碑文時，務必要認真仔細，不可照抄其他著錄。

6.春秋四十有七，權葬于宅外西地。[1]（P22）

按：此處有錯錄。“西”字，覆核原拓，此字清晰，應為“丙”字。所謂“丙地”，是風水堪輿學中描述墓葬方位的術語。在遼代墓志中，這種用法亦不是孤例。《永清公主墓志》：“大安三年三月十六日不祿，葬于蘭陵郡之甲地。”[9]（P76）《宋會要輯稿》記載宋真宗奉安山陵時，司天監上書云：“太宗梓宮先于丙地內奉安。按經書，壬、丙二方皆為吉地，今請靈駕先于上宮神墻外壬地新建下宮奉安，俟十月十二日申時發赴丙地幄次，十三日申時掩皇堂。”[10]（P1333）此處錯錄，或是對風水術語了解不夠所致。

7.長夫人藥氏者，門庸暐曄……[1]（P22）

按：此處漏一“其”字，覆核原拓，當作：“其長夫人藥氏者，門庸暐曄。”核檢其他著錄，《遼代石刻文編》同樣漏錄此字[8]（P42），疑該書《張建立墓志》錄文的底本為《遼代石刻文編》所錄志文。

8.天顯十年正月七日，疾疹終于寢室。[1]（P22）

按：此處的“疹”字似有疑問，覆核原拓，應為“疚”字異體。“疾疚”連用表“疾病”之意，在《韓非子·顯學》中即有用例：“與人相若也，無饑饉疾疚禍罪之殃獨以貧窮者，非侈則墯也。”

三、《劉承嗣墓志》

9.次曰，適滑州節院使皇甫繼績。注6：“節院使：節度使屬下的職事官。主掌節度使旌節，負責節度使到任時的迎接禮儀，節院的日常工作及節度使離任后新使未到前節樓、節堂的管理。遼節院使沿襲唐制并具有唐代節院使的職能，屬于遼雙軌制政治體制中的南面官系統，在遼得到了大范圍、長時段的設立。”[1]（P26）

按：此條簡注并未給出所引文獻，但根據基本內容，可以斷定此注引自彭文峰所撰《遼代節院使相關問題芻論——以石刻文獻為中心》一文。彭文首先引用《遼史·百官志三》的相關記載：“節度、觀察、防御、團練、刺史，咸在方州，如唐制也。”然后，又總結歸義軍節院使的職能，并分析說：“遼是與歸義軍大體同時存在的政權，其制度基本上都是沿襲唐制，因而，歸義軍政權中節院使的特征與職能同樣適合于推行唐制的遼政權”[11]（P50）。但學界公認《遼史·百官志》記載的可信度不高，遑論本段文字或出自后世史官之手，將它作為對比遼代與唐代節院使職能的基礎，是冒著很大的風險的。就節鎮體制來說，遼代的制度本身就有一定變遷，不能說它一直“如唐制也”。此外，作者認為歸義軍與遼代同時存在，即判定相似職官的職能必然相同，也很難令人信服。實際上，同一時代的兩個政權中相同的職官，其制度并不一定相同。比如，遼與北宋是同一時代的并立政權，但兩者的選官、任免、設官分職等均有很大的差異。就刺史而言，遼代刺史有實職、虛職之分，必須要看當時的具體語境來判斷其性質；而北宋初年之后的刺史，基本皆為虛職。可以說，僅僅依靠唐代與歸義軍的節院使職能，來試圖“還原”遼代節院使的職能，實不可取。總之，我們研究遼代官制職能，仍是要從直接反映遼代某一官職職能的材料入手，才是相對可信的；否則，就會出現問題。

四、《耿崇美墓志》

10.贈同政事門下平章事耿公墓志銘并序[1]（P28）

按：覆核原拓，錄文衍一“事”字，當作：“贈同政門下平章事耿公墓志銘并序”。此處作者出注云：“《遼代石刻文續編》脫‘事”，實際上，《遼代石刻文續編》所錄志文是正確的。這也提示我們，在遇到與其他著錄版本不同情況時，一定要詳加考察。

11.故武定軍節度使、檢校太師耿公諱崇美。注2：“檢校太師：為加官，唐為正一品。檢校，原為散官，晉始設，元以后為屬官。”[1]（P28）

按：此條簡注或出自《漢語大詞典》[12]（P6409）。其解釋本身似乎沒有問題，實際上，“元以后為屬官”，與前朝的“檢校”并不處于同一個層面。元代的中書省、諸行省“檢校”，是具有檢查職能的職官；而唐、遼、宋的“檢校”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是一種加官，并無實際職能，故遼代亦稱之為“散官”。這里在解釋遼代檢校時，不宜將元以后另一層面的“檢校”列出。

12.高位發嘆，道路興嗟。[1]（P30）

按：此處有錯錄。“位”字，覆核原拓，應為“仾”字。“仾”為“低”字之異寫[13]（P67）。“高低興嘆”，意思是處于高位的統治者與處于低位的普通民眾，皆對志主的去世感到惋惜，文通字順。

13.檢校右散騎常侍。注8：“常侍：官名，皇帝的侍從近臣。秦漢有中常侍，魏晉之后有散騎常侍，隋唐內侍省有內常侍，均簡稱‘常侍。”[1]（P30）

按：此條簡注的重點應放在“檢校右散騎常侍”或“右散騎常侍”，而對“常侍”的解釋意義不大。“檢校右散騎常侍”即上文所說的“檢校”，為加官。“右散騎常侍”則較為復雜，它在唐代為門下省屬官，宋代前期為階官，元豐改制之后，復為門下省屬官[14]（P174）。

14.降澤降恩，酬嘆酬哲。[1]（P31）

按：此處“嘆”字有誤，覆核原拓，應為“勳”字。或因作者所錄拓片質量不高所致。“嘆”的繁體字為“歎”，如果拓片比較模糊，則很容易將“歎”與“勳”相混淆。此處作者出注云：“《遼代石刻文續編》‘歎作‘勳”，當以《遼代石刻文續編》為是。

五、《王裕墓志》

15.霸陵啟漢圖，義獻匡晉祚。[1]（P41）

按：“義獻”似乎不詞，覆核原拓，“義”應為“羲”。所謂“羲獻”，當指王羲之、王獻之父子。此段志文主要是梳理王裕姓氏的源流與郡望，而羲之、獻之均姓王，同為晉朝人，與“匡晉祚”相合。“羲”與“義”的繁體字“義”相似，容易混淆。墓志志文應主旨明確，語意連貫，邏輯嚴密，語句通順，因此，在確定所錄字句時，或可根據詞意、句意判斷錄文是否正確。

16.協契非人，劉表□漢南之□；讬身得地，竇融成河左之功。[1]（P41）

按：此處錄文有兩字未識。由于該墓志石質奇差，刻工水平不高，因此，部分所錄文字需要在辨認字形的基礎上，考慮整體句意。根據上下文意及大概字形，這里應為“劉表喪漢南之業”。唐代房彥藻《為李密檄竇建德文》云：“讬身得地，竇融成河左之功；協契非人，劉表喪漢南之業。”[15]（P1716）可為比勘。

17.今夫蒙皇帝嗣守昌運也，欽委之命，彌隆于

前。[1]（P42）

按：覆核原拓，“夫蒙”應為“天贊”。“天贊皇帝”為遼景宗之尊號，而該墓志作于乾亨年間，“乾亨”亦是遼景宗年號。如果將“今夫”作為發語詞的話，句意亦通；但從整體文意及大概字形來看，“天贊”似乎是更為合理的一種著錄。

18.次曰珌，左番殿直。注4：“左番殿直：即左班殿直。契丹語‘番‘班語音相近而換用。”[1]（P43）

按：這里作者解釋說，“番”“班”不同是因為契丹語音的原因。其實，在五代后周時期的墓志中，已有“左/右番殿直”的用例。如《劉鳳墓志》：“長曰咸雍，次曰咸明，并是左番殿直。”[16]（P454）趙雨樂在《宋初宦官制度考析》一文中，則將“番”釋為輪番當值[17]（P141），所言極是。

19.不以聲色間其心，不以利賂污其行。[1]（P43）

按：此處的“間其心”令人費解。覆核原拓，“間”字當誤，應為“囬”字，“囬”為“回”字常見異寫。在拓片不清楚的情況下，“囬”與“間”實難分辨。

20.晟獲塵□，叨預搢紳。[1]（P43）

按：此處錄文有一字未識。覆核原拓，應為兩字，當作“硯席”。所謂“硯席”，是指硯臺和座席，均為古人讀書所用之物，后指代師生關系或同學關系。根據后文“叨預搢紳”，似乎是本志撰者董晟曾被王裕提拔，因此，這里的“硯席”可能是指代師生關系。

21.慮陵谷以□遷，紀珪璋之景行。[1]（P43）

按：此處錄文有一字未識。覆核原拓，當為“載”字。“慮陵谷以載遷”的大意是考慮到自然界或世事的巨變。因此，這里識作“載”字，句意較為通順，也符合原文的邏輯關系。

22.乃父乃祖，弈葉臺衡。□功□德，為國干楨。[1]（P43）

按：此處錄文有兩字未識。覆核原拓，均為“世”字，同時，“世功世德”與上文“乃父乃祖”形成對仗。此句的大意是王裕家族世世代代皆有功德，都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句意通順。

綜上所述，本文以《遼代墓志校注》中所著錄的《陳萬墓志》《張建立墓志》《劉承嗣墓志》《耿崇美墓志》《王裕墓志》的錄文、注釋為研究對象，探討其中可商之處。在上文22條中，涉及到的問題主要有：錯字、漏錄、少字、衍字、未識、注釋。之所以提出這些問題，是因為上述錯誤也經常出現在各個著錄書籍中。形成這些問題的原因主要有：第一，拓片不夠清晰，這會造成著錄錯誤或缺字的問題；第二，著錄時不夠嚴謹認真，這會造成漏錄、錯字、少字、衍字等問題；第三，著錄者對歷史現象、相關文化制度不精通、不熟悉，則會導致注釋出現各種問題。這就要求我們在著錄墓志志文時，在收集相對清晰的拓片、乃至實地調研的同時，不斷增強自身的文字學、歷史學、社會學素養，并結合歷史文化語境、具體的詞意句意，一絲不茍，精益求精。只有這樣，才能完成一部高質量的墓志著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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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scussion on Collation and Annotation of Epitaphs in the Liao Dynasty（《遼代墓志校注》）

Zhu Qianqian，Peng Hongbo

（Center for Studies of Song History， Hebei University， Baoding 071002， China）

Abstract：Collation and Annotation of Epitaphs in the Liao Dynasty（《遼代墓志校注》） is an excellent record of Liao dynasty epitaphs published recently， but its writing and annotations still have flaws. This article selects the texts and annotations from the five epitaphs and explores their potential for commercialization. These contents reflect typographical errors， multiple words， lacking words， missing words， lack of literacy and annotation issues. To solve these problems， we need to try our best to find high-quality materials， carefully record articles， pay attention to variant Chinese characters and sentence meanings， and enhance our own grammatology and historical literacy， so as to achieve high-quality results.

Key words：Collation and Annotation of Epitaphs in the Liao Dynasty（《遼代墓志校注》）；Liao dynasty；epitaph；annotations；proofreading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遼寧出土遼代墓志整理與研究”（17FZS061）；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遼代漢文墓志志文研究”（L21CZS002）

作者簡介：1.朱倩倩，女，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2.彭泓博，男，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