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瑞玲 鄭春穎
【摘 要】墓葬壁畫所見帷帳既有裝飾、分隔空間的作用,又具備祭祀饗神的獨特功能。本文以墓葬壁畫所見帷帳為研究對象,通過梳理和比較遼東、遼西地區壁畫墓中帷帳的表現形式,深入探討漢唐時期東北地區各族精英人士的社會生活、思想觀念,并在此基礎上嘗試進一步揭示漢唐時期東北古族之間,東北古族與中原文明之間的交往、交流與交融。
【關鍵詞】漢唐;東北;壁畫墓;帷帳
【中圖分類號】K879.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3)20—169—03
帷帳是中國古代社會普遍存在的室內陳設,在史料和考古遺存中都有所發現。漢唐時期東北地區墓葬中殘見諸多帷帳存在的痕跡,或以附屬構件帳座、帳鉤等形式呈現,或以壁畫上所繪圖像的形態展現。帷帳的形態、裝飾不盡相同,為壁畫墓呈現出不同的風格和美感。本文將集中探討帷帳與帷帳制度、漢唐時期東北地區墓葬壁畫所見帷帳的表現形式,以及壁畫墓所見帷帳的文化內涵三個問題,希望能對漢唐時期中原文明與東北少數民族文化的交往、交流和交融研究有所助益。
一、帷帳與帷帳制度
(一)帷帳
關于帷帳,學界有多種解讀。如王春雨《漢唐室內設計中的“帷帳”》認為,“‘帷帳是一個統稱,主要包括帷、幔、帳、幄、幕、帟、綬等。名稱不同,形制不一,用途亦有別,但都與紡織品有關,屬同一類物品。”“在室內空間的分隔與組織中起著主要作用。”[1]李梅田《帷帳居神———墓室空間內的帷帳及其禮儀功能》認為,“帷帳是古代室內的重要陳設,有遮擋坐具、臥具的功能,根據遮擋方式的差異而有幕、帷、幄之分。”付丁濤《魏晉南北朝時期墓葬壁畫中的幃帳》認為,“帷帳是一種半圍合的織物形態,常出現在建筑空間的內外。……帷帳的結構,自上而下可分為帳架、帳頂、帳心、帳角、帷幕以及綬帶。”[2]綜上可知,學者們認同帷帳是一種具有屏蔽、分隔和裝飾空間或是承接塵埃、保持內部空間潔凈作用的織物。但是對于帷帳的分類及構成存在不同的觀點。
古代字書中是將帷、帳以及與之相關的織物分別解釋為:
帷,《說文》曰:“在旁曰帷。”[3]《釋名》曰:“帷,圍也,以自障圍也。”[4]
帳,《釋名》曰:“帳,張也,張施于床上也。小帳曰斗,形如覆斗也。”
幄,《說文》曰:“幄,木帳也。”
幕,《廣雅》曰:“幕,帳也。”[5]
帟,《釋名》曰:“小幕曰帟,張在上弈帟然也。”
幔,《說文》曰:“幔,幕也。”《釋名》曰:“幔,幔相連綴之言也。”
綬,《說文》曰:“綬,紱維也。”
從中可以看出這些織物以方位進行分類。帷設置在兩旁,帳張設在上方,幄、幕、帟和幔都是帳的一種。綬是系印章或佩玉的絲帶,后來衍生出歸束帷帳的功用。字書中幃帳互訓的現象表明在某斷時期內,各字的內涵尚不明確。今人認為帷帳是一個由多種部件組合而成的半圍合織物形態。墓葬中出土的帷帳部件一般有帳座、帳鉤及絲織品,墓葬壁畫帷帳可能繪有帳架、帳頂、帳心、帳角、帷幔及綬帶。總之,帷帳是我國古代人們常用的室內陳設,除了實用價值外還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
(二)帷帳制度
帷帳制度可以理解為與帷帳相關的禮制。研究帷帳制度首先要了解帷帳禮儀的發展脈絡,其次是理清職官的任免和相關職能。職官、職責和隨之形成的禮儀共同構成了所謂的帷帳制度,這項制度經歷了各個歷史時期的逐漸演變和完善。
《周禮·天官·幕人》曰:“幕人掌帷、幕、幄、帟、綬之事。”[6]這是有關帷帳制度最早的記載。幕人是先秦時期掌管此事的官員,職責是根據不同場合和使用者的身份來陳設帷帳。如“王大旅上帝,則張氈案,設皇邸。朝日祀五帝,則張大次、小次,設重帟、重案。”[7]王祭祀天帝時,為王張設帶有毛氈的案和鳳凰羽毛裝飾的屏風。祭祀五帝時,設大幄、小幄,幄中設兩重帟和兩重席。此外遇有喪事時,“王則張帟三重,諸侯再重,孤卿、大夫不重。”[8]王的棺柩張設三重帟,諸侯喪事設兩重帟,孤卿和大夫設單張帟。
秦漢時期,秦始皇意識到“禮制”對社會的控制作用,但因極力推崇“重刑主義”,未形成完備的禮制,更不用說帷帳制度。漢初對帷帳有一定程度的應用,如《漢官儀》曰:“祭天有紺幄帳”[9],《漢書·禮樂志》:“星留俞,塞隕光,照紫幄,珠熉黃”。[10]紺幄帳為略微帶紅的黑色幄帳,紫幄即紫色幄帳,三國魏馮翊人如淳注:“紫幄,享神之帳也”[11]。二者都顯示祭祀儀式的莊重。《史記》載:“文帝帷帳不得文繡。”[12]體現文帝生活之簡樸。
兩晉時期,帷帳制度有了更加明確的規定,《晉令》記:“錦帳為禁物”[13],非皇室貴族不能用。晉元帝時,有人上奏提議太極殿設絳帳,帝曰:“漢文集上書皁囊為帷。”[14]他效仿漢文帝的簡樸,制定殿上帷帳的顏色和材質,下令冬天使用青色的布,夏天使用青色的絹布來做幃帳。再如《東宮舊事》提到“皇太子納妃,有熟絳綾帳絳絹幄……有青布碧里梁下帷一,紺絹、青布窗戶帷各一”[15],晉太子納妃的儀式中規定了不同種類和規格的織物。
至唐代,無論是職官任免還是禮儀制度都更加規范。《唐六典》詳細介紹了掌管職官職事的演變:“《周禮》有掌舍,掌行所解止之處帷、幕、幄、帟之事。漢少府屬官有守宮令、丞。掌宮殿陳設。魏殿中監掌帳設監護之事。晉、宋已下,其職并在殿中監。隋煬帝置殿內省、改殿內局為尚舍局,置奉御二人,正五品。皇朝因之。”[16]《舊唐書》記載了祭祀施帳:“凡大祭祀,有事於郊壇,則先設行宮於壇之東南向,隨地之宜。將祀三日,則設大次于外譴東門之外道北。南向而設御座。若有事於明堂及太廟,則設大次於東門,如郊壇之制。凡致齋,則設幄于正殿西序及室內,俱東向,張于楹下……若朔望受朝,則施幄帳于正殿,帳裙頂帶方闊一丈四尺。”[17]從中可以看出帷帳制度與祭祀禮儀緊密結合。
簡而言之,隨著古代中國禮制的發展,依附它而存在的帷幔制度也相應發生變化。研究墓葬壁畫所見帷帳時,應當考慮到帷帳制度。
二、漢唐時期東北地區壁畫墓所見幃帳圖像
漢唐時期東北地區的壁畫墓數量相對較多。這一時期由于中原王朝和各地方政權對東北地區進行不同程度的掌控,再加上戰爭導致的人口遷徙,因而墓葬壁畫呈現特殊的社會歷史文化。據前人的研究成果可知,東北地區壁畫墓主要包括遼東地區的東漢魏晉壁畫墓和遼西朝陽地區的三燕壁畫墓。
(一)遼東漢魏壁畫墓
迄今為止,遼東地區的漢魏壁畫墓已發現30余座,正式發表資料的有31座。呈現帷帳圖像的壁畫通常繪于棺室、左右耳室、小室或左右廊壁上,內容多為宴飲圖及墓主人像。繪有帷帳圖像的壁畫墓有棒臺子2號墓、令知令張君墓、上王家墓、北園1號墓、車騎墓、迎水寺墓和南學梅1號墓,其中較為典型的壁畫墓為以下三座:
棒臺子2號墓,宴飲圖繪于前右耳室右壁。圖中帳架若隱若現,帷幔從帳頂垂下,綬帶將其挽成半圓形。
上王家墓,右耳室右壁繪有墓主圖。圖中可見帷帳上裝飾有王字紋樣,帳角為銜著長長垂下的流蘇的神獸,以及蓮花形態的帳心。帳下帷幔高懸,由赤色綬帶束起,或長或短地飄在空中。
令知令張君墓,右耳室右壁和后壁繪有男女墓主圖,圖中人物坐在榻上,帷帳圍繞方榻張設。帷幔從帳頂垂下,由赤色的綬帶束起并歸攏在帳架旁。
(二)遼西三燕壁畫墓
遼西三燕墓葬中有5座壁畫墓,分別為朝陽袁臺子壁畫墓、朝陽北廟村1號墓、朝陽大平房壁畫墓和北票西官營子馮素弗1號墓和2號墓。
袁臺子壁畫墓,中前室右龕有男墓主圖,圖中帳架若隱若現,帳頂下帷幔張設在男主人四周,由綬帶挽結。其余四座壁畫墓中的墓主圖、宴飲圖都有不同程度的漫漶和破壞,并未發現帷帳圖像。
上述遼東、遼西地區壁畫墓所見帷帳,我們能夠發現存在一些異同。相同之處主要表現在:一、這些壁畫墓上都出現了帷幔,帷幔都與綬帶以組合的形態呈現,由后者高高束起,既保證了壁畫重點在宴飲成員上,又起到烘托宴飲氛圍的作用;二、宴飲的主角多為男墓主和女墓主,侍者形象矮小,起到陪襯的作用;三、色彩為素雅拙樸,造型簡練,往往以線條的粗細和凹凸來表現帷幔的多姿。與東北其他古族相比,遼東、遼西地區深受漢文化和三燕文化影響,故而壁畫墓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對自然、樸實之風的崇尚。不同之處則主要體現在帷幔的色彩、形態,以及與之搭配的帳頂和綬帶上,可能是因為畫師在顏料選擇、繪畫技術上有所不同,亦或是在審美追求上存在差異。此外,一些壁畫墓明顯受到漢文化影響,極有可能將現實中的帷帳制度也延續到了墓葬壁畫之中,因此能看到壁畫上多有不同形制的帷帳、屏風和幾案出現。總之,導致差異產生的直接原因是迥異的社會文化。
三、漢唐時期東北壁畫墓所見帷幔的文化內涵
(一)等級秩序
帷帳是彰顯貴族身份地位的裝飾物,也是等級秩序的產物。《史記·留侯世家》記載:“沛公入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18]秦宮殿的宮室、帷帳、狗馬、寶物和美女數以千計——此處帷帳反映了秦國貴族的奢靡生活。帷帳基本應用在皇室貴族以及家境富裕的平民之家,如遼西地區的袁臺子東晉壁畫墓所繪,帷帳與墓主兩旁的屏障形成了一個獨立的空間,正中的墓主手執麈尾端坐,屏后有兩位侍女在旁服侍。東晉時期貴族士人熱衷于手執麈尾,暢言清談,袁臺子墓中壁畫內容無疑反映出東晉時期遼西貴族日常生活的生動景象。
帷帳能夠分隔空間,反映了等級尊卑,強調了內外秩序。一般來說位于帷帳下中間位置的人物是地位尊貴的男女墓主,位于邊緣或是帷帳以外的人物是服侍主人的侍者。以遼東地區的上王家墓為例,墓主居中,矮小的侍者站在帷帳邊緣——畫面突出侍者的矮小,既反映了尊卑,同時也體現了他們與帷帳的遠近,以此呈現出迥然不同的內外秩序。此外,這些壁畫墓即便都繪有帷帳圖像,但仍然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即帷帳中僅有帷幔和綬帶出現的壁畫墓和帷帳部件較為齊全,同時囊括了帳架、帳頂和帳鉤的壁畫墓。出現這種差異的原因極有可能是貴族下葬考慮到現實中的帷帳制度,根據墓主人身份的高低來施行不同規格的喪葬禮儀,部件齊全且豪華的帷帳也更加凸顯墓主人的尊貴地位。
(二)審美觀念
帷帳具有獨特的裝飾性功能,帷幔與綬帶曼妙的形態、各異的色彩以及繁復的紋樣圖飾,反映出中國古人對于美的理解和追求。
壁畫所見帷幔通常以白色、褐色、赤色和黃色為主,有時是兩種顏色搭配使用,綬帶的顏色與帷幔相搭配,有時是同色系,如南學梅1號墓中帷幔與綬帶皆為赤色;有時是一深一淺兩色,如三室墓中的出行圖,帷幔為赤色而綬帶則是白色的。這樣的顏色搭配能夠顯示出墓主的莊嚴與肅穆。此外,壁畫中的帷幔形態不一、色澤各異,這可能與現實中的帷幔一一對應。如袁臺子壁畫墓中出土了鎏金銅帳角,在其他壁畫墓中發現的帳座、帳鉤、釘子以及少量的織物碎片等遺物,基本可以據此判斷墓葬中掛有帷幔,只是由于年代久遠不復存在了。實物帷幔極有可能是相同的顏色,或是繪有花草、云紋,亦或是羽人和神獸。總之,無論是壁畫中的帷幔圖像還是實物帷幔都體現了古人的審美觀念。
四、結語
帷帳是中國古代社會普遍存在的室內陳設。但當它作為墓葬壁畫的一個部分時又具備了多重功能和意義。漢唐時期東北地區遼東漢晉壁畫墓、遼西三燕壁畫墓所見帷帳展現出當時人的等級尊卑、內外秩序和審美意趣,作為重要的喪葬陳設承載著對逝者的尊重與祝福。帷帳從一個側面生動地描繪了漢唐時期受到漢族文化、三燕文化影響的貴族們的生活圖景,它是具有民族性、時代性、地域性特征的東北古族文化與中原漢文化碰撞與交融的產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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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西漢)司馬遷.史記(卷55“留侯世家第二十五”)[M].北京:中華書局,1982.
作者簡介:師瑞玲,女,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歷史文獻學;鄭春穎,女,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東北亞古代歷史與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