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靜,陳莉霞
(西安工程大學,陜西西安 710600)
模糊性是人類語言的基本屬性之一, 通常來講模糊限制語(hedges)屬于模糊語,指的是語言表達者在表達某一命題時由于缺乏對命題真實程度的把握或缺乏絕對承諾所使出的任何語言手段。 模糊限制語在不同的語境中可以發揮不同的功能, 緩和說話人的語氣以表示對聽話人的尊重, 模糊限制語經常被用作一種達到交際目的的手段。 口譯是一種特殊的語言交際活動,發言人的話語屬于外交話語,體現國家的方針政策,事關國家利益,口譯員需要做到及時、準確、完整地翻譯發言人的話語,口譯行為在外交中責任重大。在具體的外交話語語域中,發言人的主要任務是站在國家的立場上澄清重要觀點,維護本國形象, 而記者所要承擔的任務是在會議或外交活動中獲取重要信息, 因此發言人與記者有著較為特殊的關系。 由于不同文化背景下人們的思維模式及語言習慣不一致, 在這種情況之下模糊限制語的使用具有一定的研究意義。 國內外對模糊限制語應用的研究集中在學術寫作[1]、二語習得[2]、筆譯等領域。為了豐富口譯中模糊限制語的實證研究,揭示譯員口譯中模糊限制語的使用特征及對比母語間的異同, 本文自建例行記者會漢英交替傳譯和原創英語對比語料庫,分析實錄口譯語料,總結口譯中模糊限制語的使用特征,比較其與原創英語的差別,并分析造成這些差別的原因。
最早提出模糊限制語這一概念的Lakoff[3]將其定義為 “把事物弄得更模糊或不那么模糊的詞”,隨著語用學學科的發展, 模糊限制語越來越受到學者的關注,也擴展到翻譯研究中來。學界對模糊限制語有不同的分類, 其中影響較大的是Prince 等的劃分(見表1),Prince 將模糊限制語細致地分為變動型(approximators)和緩和型(shields)兩種類型。 兩種模糊限制語又分別承載不同的功能, 其中變動型模糊限制語可以使話語原來的意義發生一定的改變,變動型模糊限制語又可以細分為程度變動型(adaptors)和范圍變動型(rounders)兩種類型。程度變動型的功能是在原話語的基礎上作出一定程度的修改,使得話語有一定的修飾而不是對真實情況的原始描述;范圍變動型起到定范疇的作用,在話語中常用來衡量事物。 緩和型模糊限制語能夠在不改變話語原本含義的基礎上使語氣得以軟化, 聽起來不那么強硬。 緩和型模糊限制語可以細分為直接緩和型(plausibility shields)和間接緩和型(attribution shields), 直接緩和型是指說話者的態度立場和評價, 而間接緩和型則是引用第三方的觀點來傳達某人對事物的看法和態度。
表1 模糊限制語的分類
多年以來,我國對模糊語言,尤其是模糊限制語的研究一直側重于多種視角和理論的應用, 研究對象包括語義、語法、指稱和語篇。當前,我國的研究以傳統的方法為主,較少應用語料庫之類的技術手段,對模糊限制語在口譯中運用的研究很少。 Lee 和Deakin 探討了高水平和普通水平的中國二語大學生的議論文中的互動元話語, 以及這些二語寫作者與高分母語學生的比較,分析結果表明,高水平的文章,無論是母語還是二語,都比普通水平的文章包含更多的模糊限制語。王晶晶和呂中舌[4]通過對比理工科博士生和國際期刊學者論文語料,發現他們在模糊限制語類型及詞匯選擇上有差異,且理科博士生使用模糊限制語比工科博士生存在更大問題和困難。 徐江、鄭莉、張海明[5]自建語料庫,分析了中國大陸學者與英語本族語學者發表在國際期刊《納米技術》上科研論文中模糊限制語使用的異同, 發現中國學者模糊限制語使用比例總體略高于英語本族語學者。
綜上所述,由于口譯語料收集、轉寫的困難,目前對模糊限制語應用的研究仍集中在學術寫作等領域,基于真實語料的口譯實證研究仍然缺乏。本文利用自建的語料庫對中美兩國例行記者會實錄語料中的模糊限制語展開研究。
本文自建例行記者會漢英交替傳譯語料庫,為確保數據來源真實可靠, 此語料庫中的語料來源為兩個極具代表性的網站: 中國外交部官網和美國白宮官網。 本文的語料均取自中美雙方外交部發言人在例行記者會上所作出的言論, 中方的例行記者會一周舉行5 次,如有特殊外事活動則需要再另行舉辦,發言人有汪文斌、趙立堅、毛寧;美方舉行例行記者會的頻次為一周4 次左右, 發言人有 Jen Psaki、Jared Bernstein、Karine Jean Pierre、John Kirby。 本文選用的語料為2022 年3—9 月間兩國發言人發言的口譯和口語實錄轉寫文本, 選取中方發言及口譯轉寫文本各35 篇,共計106 474 詞;美方發言10 篇,106 430 詞, 在白宮官網復制例行記者會文本并存為TXT 格式,建成本文所用語料庫。
本文擬探討以下幾個問題:(1)口譯英語(IE)和原創英語 (OE) 中模糊限制語使用的分布情況如何?(2)造成中美雙方模糊限制語使用差異的原因是什么?
研究任何文本的語言特征, 最直接的方法是把它視為文本的一種固有現象。 本文將模糊限制語視為語篇當中原本所具有的語言特征, 在兩個子庫的基礎上來考察模糊限制語在文本中的使用情況。
本文使用的是 AntConc 4.2.0 版本和ParaConc 1.2.1 版本。首先,本文基于Prince[6]的模糊限制語分類,檢索其中存在的各類模糊限制語,記錄它們在文中的出現頻率;其次,結合文中語境將不符合本文定義的模糊限制語進行人為排除, 以此確定符合本文要求的模糊限制語數量;最后,結合實際的語料情況探討中美例行記者會中使用模糊限制語的動機和原因。這里特別需要關注的是,在利用計算機進行語料庫檢索的過程中, 檢索的一些模糊限制語不符合語境要求,這些結果不在本文研究范圍內,故需人工重新整理。
例行記者會口譯和原創英語語料中模糊限制語的出現頻率,如表2 所示。 由2 可知,口譯子庫(IE)中模糊限制語總數為354 個,原創英語子庫(OE)中模糊限制語總數為622 個,總體來說,中美外交部發言人均會使用一定數量的模糊限制語, 美國發言人的使用頻率遠高于中國發言人。 在模糊限制語的各個類別中,口譯子庫(IE)中出現頻數最高的是some(118 次)、according to(111 次)、about(19 次)、quite和 it is reported(16 次)。 原創英語子庫(OE)中出現頻數最高的是 some(172 次)、I think(128 次)、really(81 次)、kind of (64 次)。
表2 不同種類模糊限制語的頻數及占比
通過比較表2 數據可以得出在口譯子庫(IE)中變動型模糊限制語的使用頻率為52.0%, 緩和型模糊限制語的使用頻率為48.0%, 變動型模糊限制語比緩和型模糊限制語高出4 個百分點。 其中程度變動語的應用頻率與范圍差異顯著且程度變動語顯著高于范圍變動語, 而直接緩和語與間接緩和語的使用頻率之間也存在顯著差異且直接緩和語顯著低于間接緩和語。 在原創英語子庫(OE)中變動型模糊限制語的使用頻率為65.3%, 而緩和型模糊限制語為34.7%,兩者之間存在顯著差異。 其中程度變動語的應用頻率顯著高于范圍變動語, 直接緩和語的使用頻率顯著高于間接緩和語。 例行記者會內容涉及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國家政策、時事熱點等領域,所使用的語言并不那么精確, 是為了在短時間內保證話語意思完整,將其簡略化。
3.2.1 發揮模糊限制語的功能
韓禮德[7]認為語言有三種功能:概念、人際和語篇。模糊限制語也具備這三種功能。本文所用的語料為中美兩國外交部例行記者會的實錄文本, 發言人的言論不含個人情感,只代表國家政府的觀點。中美例行記者會上使用的模糊限制語主要可以執行概念和人際兩種功能, 其中概念功能指的是它們使命題更能體現外在的真實特征, 命題只是一種觀點而不是事實,以強調主觀認知的不確定性;人際功能主要涉及在雙方溝通的過程中所存在的“面子”問題,都會存在給對方留面子或保護自己面子的現象, 而面子所起到的效應既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8]。面子的正向方面指的是發言人希望自己的言論可以獲得對方接受和喜愛, 面子的負向方面指的是聽話人在接受信息的時候可以有自主權而不希望被強加。 而模糊語能夠巧妙地滿足雙方面子的問題, 因為它可以讓語言變得禮貌、可接受。
例行記者會口譯具有即時性和在場性。 即時性是指在發言人結束發言之后譯員即刻翻譯成英語,由于發言人無法預知記者下一個問題將落腳在哪個方面,所以發言人通常是即興發揮,其語言不具有連貫性,也包含了很多不確定性和猜測,因此在口譯過程中譯員會使用模糊限制語來解決這些問題, 可以很好地表達不確定性和傳達適度承諾。 譯員在例行記者會上通過語氣和語調感知發言人話中的不確定性,并對發言人的觀點進行推斷。在口譯過程中當譯員理解了發言人原話的意圖時會重新組織語言并頻繁使用模糊限制語以此來顯化不確定性或限制承諾。 模糊限制語的概念功能避免了更精確地表述意思,留給話語更多的討論空間,避免絕對化,使語言具備說服力等, 因此譯員會頻繁使用模糊限制語使自己在口譯過程中避免錯誤,保護自己和發言人。在場性指的是不論是發言人還是譯員, 他們的工作過程都在聽眾面前展現。 發言人在回答記者提問時會對在場的記者表達異議甚至批評在場的記者。 為了保護記者的面子, 使用相應的手法如模糊限制語軟化語氣很有必要,這樣才能保證溝通的順利進行。同時,除了忠實地將譯文與原文對應,譯員往往會在重組原文結構時增添模糊限制語或者在譯文中添加模糊限制語來顯化原文的真實語氣, 以實現相同的語用功能。通過模糊限制語的人際功能來實現交流,不僅可以保護聽眾的面子, 還可以避免由于自己索取太多使聽眾處于劣勢,也就是謙遜原則,限制承諾,保護自己的面子。
例1 趙立堅:我剛才已經介紹了相關情況。
Zhao Lijian: I think I have covered the related points.
譯員在翻譯時,并沒有完全按照原話直譯,而且添加直接緩和語“I think”,使語氣不那么生硬,維護了外國記者的面子,讓現場的氣氛更加和諧。
3.2.2 遵守語言使用的原則
在口譯的過程中譯員會使用模糊限制語處理數字和不確定的表達等一系列問題。Grice 合作原則中的量的準則表明, 在交際過程中話語的作用是傳達交際所需要的信息, 并且所傳達的信息都符合交際需要。口譯同樣適用該原則,由于口譯任務的時間緊迫,譯員傳達信息時并不需要準確、優美,而是要讓受眾知曉原文的含義,滿足聽眾的需求。口譯過程中話語中詞的含義不會變, 變的只是措辭和發言人想法之間的關聯程度。這說明口譯是靈活的,模糊限制語的使用使譯員的語言更加合適、得體,而且使譯員的負擔大大減輕。
此外,Leech 提出了限制人際語言交流的六項禮貌原則:得體原則、慷慨原則、贊譽原則、謙遜原則、一致原則和同情原則[9]。 此理論解釋了在交流過程中人們用模糊限制語來間接表達對話目的。 由于例行記者會是一種正式的外交場合, 發言人和口譯員都會本著尊重的原則來進行語言交流, 而模糊限制語的使用可以很好地達到此目的。 口譯員可以借助模糊限制語對話題的真實性和范圍進行一定程度上的修改,例如,可以本著謙遜原則少夸自己多贊美對方,本著一致原則主張求同存異,本著同情原則主張少一些對對方的厭惡。
中美兩國的發言人在例行記者會上都會遵循禮貌原則回答記者的提問, 這體現了中美兩國不同背景下語言交流的一致性, 然而在面子問題上中美兩國有著一定的差異。中方發言人會尊重記者,充分照顧到對方的面子, 回答問題時從記者的視角出發來進行解答; 而美方在回答記者問題的過程中更重視維護國家形象。禮貌原則中的得體原則,中方更傾向于選擇于人有利的回答,體現一個和平友好、和諧發展的國家形象; 而美方發言人更有可能選擇對己方有利的回答,以維護國家的面子。
3.2.3 口譯與原創英語語言的差異
源文本會干擾英文的原創文本, 這體現在模糊限制語的使用數量上口譯英語文本顯著少于英文原創文本。Hu 和Cao[10]認為,漢語和英語所處的文化環境和語言環境存在一定的差異, 并且這兩種語言在修辭和說理風格上存在一定不同。 該理論可以解釋這種現象。英美文化重視自主性,他們會自己評估所獲得的知識,對他人的觀點持懷疑態度,以辯論和正式討論作為知識建構的標準。 這也表明在英美文化中真理是在辯論的過程中構建而成的。 在這種文化背景下, 美國發言人會盡可能地使用模糊限制語發表自己的觀點和評論, 以此來表明自己的觀點并不一定是正確的, 從而更好應對可能會出現的懷疑和反對。 除此之外,他們還會積極邀請聽眾參與對話,以使他們成為信息的主動接收者。例如,美方發言人經常使用限制性短語I think(128 次)。 這種語用標記意味著發言人在發表觀點時將聽眾視為潛在的對話者,他們會積極主動地將聽眾邀請進這場對話中。另外原創英語子庫(OE)中的模糊限制語在數量和種類上都遠高于口譯英語子庫(IE),這也很好地解釋了美方發言人作為母語者的模糊限制語使用總數量更大的原因。
與翻譯一樣,口譯也是一種“解碼”(decoding)和“編碼”(encoding)的行為,譯員是語言之間的橋梁。根據Gile 提出的“認知負荷模型”假說,口譯=用于聽辨理解的精力+用于口譯產出的精力+用于工作記憶的精力+協調[11]。 如果譯員處理不妥,譯文可能會出現問題。所以,譯員傾向于盡可能地忠實于原文的意思,脫離源語言的外殼和形式,保留意義。 模糊限制語不僅確保了客觀性,而且可以保護自己,因此被大多數譯員接受。 譯員在翻譯成英語時添加I think 不是隨意表達個人意見,而是與當時的上下文有關。而口譯語料中使用大量according to 等間接緩和語不僅提供了可靠的信息來源,而且避免了風險。
通過對比發現,在對話過程中中方更正式,而美方更為口語化,例如,美方在例行招待會上會稱呼對方的名字,所回答的內容也更口語化,而中方發言人表達得更官方和正式,語句中包含有更正式的措辭、更完整的語句結構。 在中美例行記者會上美方發言人所作出的回答表現出等級意識較弱的特性, 并且會以問候語作為開場來顯示他們的親和力。 美方發言常常以“I”開頭,而中方則以“我們”(we)開頭。 中方發言人代表政府傳達公告,對政府負責,所以語言具有一定的權威性。 這也與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的社會文化差異有關。值得一提的是,近幾年來中方發言越來越有親和力,甚至會有一定程度上的私人交談。
從模糊程度上, 總體來說中方發言人的語言特征是嚴肅、客觀而又準確,美方發言更為靈活和口語化,更像是日常交談。模糊限制語在中方發言中的使用不像在美方發言中那么普遍, 美國發言人更喜歡使用模糊限制語,因為它可以將事實真相模糊化,語言的使用更為靈活;相反,中國發言人則傾向于使用準確的語言來表達其觀點和態度。 這種現象的出現是因為兩國的思維模式與話語規范不同。 中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在外交活動中,應盡可能冷靜、嚴謹地作出回應,彰顯自己的大國形象,包括大量使用 “再次強調”“敦促”“重申”“堅信” 等增強詞(booster),增強詞屬于強調詞(intensifier),專門用于表示更高程度但尚未到達極限的強調。 英語中常用的增強詞包括rather、very 等。 增強詞和模糊限制語都屬于話語標記語的范疇,共同作用于外交話語,限制了外交話語的主觀性,既有外交策略風格又嚴謹。模糊限制語和增強詞可以產生相反的效果, 模糊限制語讓話語變模糊而增強詞加強了話語的表達效果。
本文依據Prince 對模糊限制語的分類, 將中美例行記者會上使用的模糊限制語進行分類, 并基于語料庫的定量、定性分析方法,對中美例行記者會外交話語中的模糊限制語的使用特點進行研究且分析原因。研究發現,口譯英語和原創英語均大量使用模糊限制語,其中口譯英語中“some”“according to”出現頻率最高,而原創英語中“some”“I think”出現最多; 口譯語料中模糊限制語總頻次顯著少于原創口語,且口譯英語多使用間接緩和語,而原創英語多使用直接緩和語。 為了在短時間內達到相同的語境效果,譯員可能會簡化和模糊一些不影響交流的話語,同時盡可能確保充分表達意思。 最后本文分別從模糊限制語的功能、語言使用原則、中美語言文化差異等方面解釋了產生上述差異的原因。 模糊限制語可以起到規避風險、保護自我的作用,可以體現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中方發言措辭更正式、精確嚴謹,而美方發言更口語化、靈活多變。希望本文對口譯實證研究有所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