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州方言“就”的多功能用法及其演變

顧寧寧

【摘要】亳州方言“就”主要有副詞、連詞、介詞三種用法。本文旨在梳理“就”的多功能用法，在此基礎上將共識描寫和歷時考察相結合，探討功能之間的聯系和演變關系。“就”作副詞的用法最多，可用作時間副詞、范圍副詞、語氣副詞、關聯副詞；作連詞有讓步連詞、假設連詞兩種用法；“就”還可以作關涉介詞，并在此基礎上發展出前置話題標記的語用功能。“就”的功能間具有時間副詞>關聯副詞、強調副詞>讓步/假設連詞、強調副詞>限定副詞、關涉介詞>話題標記這四組演變關系。

【關鍵詞】亳州方言；“就”; 多功能; 語義演變

【中圖分類號】H17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3-011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3.038

亳州市位于安徽省西北部，亳州方言屬于中原官話商阜片。

學界對亳州方言“就”的多功能用法關注較少，不過有一些學者關注到了其他方言的“就”。辛永芬（2006）在其著作《浚縣方言語法研究》中提到“就”時使用的就是記音字“斗”；王健、顧勁松（2011）在中國語文發表了《漣水話的系詞“斗”》，介紹了漣水話系詞“斗”的基本用法和擴展用法，并將它與普通話的“是”做比較；葛志丹（2018）在此基礎上分析了江蘇方言里判斷動詞“斗”的諸多用法，探討其來源；張藝馨（2022）分析了信陽方言的副詞“斗”。這四篇文章用的記音字是“斗”。“斗”的用法和亳州方言“就”相通，但亳州方言的“就”不能獨立作為系詞使用，與普通話的“是”差異很大。王素改（2012）系統討論了河南濮陽方言中的前置話題標記“都”，亳州方言“就”在用作前置話題標記方面與濮陽方言基本一致。

以上研究大多是關于河南某些方言的“就”，亳州與河南交界，無論是語音還是用法上都有高度的重合，但卻沒有專文討論過亳州方言的“就”，而且已有研究對“就”多種功能之間的聯系關注不夠，未能從歷時上探尋它們之間的關系，因此，本文嘗試梳理亳州方言高頻詞“就”在共時平面的多功能用法，并且考察功能之間的聯系和歷時演變關系。

一、亳州方言“就”的副詞用法

（一）時間副詞

亳州方言“就”的時間副詞用法比較復雜，可以用于未然句中，也可以用于已然句中。大概有三種情況

1.表示短時間內發生，相當于“馬上”“立刻”

（1）你先走，我馬上“就”去。

“馬上就”在亳州方言中會減縮為“馬就”的形式，當地人不知道本字，所以有時候會用“麻就”等借音字表示“就”的這一含義。

2.以某一事件的發生為參照點，表示兩個事件發生的時間很近

（2）我吃了就走。

這種用法多用來強調兩個事件的時間參照關系，表示一個事件與另一個事件的時間序列，表示相對于某一參照時間事件已經發生，如“吃了就走”，“吃”與“走”的時間序列，表示“走”在“吃”之后。

3.表示事情已經發生，相當于“已經”

（3）他七點就起床了。

（4）他起床的時候就七點了。

在這種已然句中，“就”所在的句子一般都會包含時間詞語。“就”可以位于時間詞語的前面或后面，都是表示已經發生，但說話人的主觀量不同。例（3）中表達的是七點這個時間早，是一種主觀小量；例（4）表達的是七點這個時間晚，是一種主觀大量。從時間上看，“就”既可以表示將來含義，又可以表示過去的含義，看起來是相對的，但其實都是強調了時間的早和快。

（二）范圍副詞

范圍副詞包含總括性范圍副詞和限定性范圍副詞，限定性范圍副詞如“只”“僅僅”，“就”的用法是限定，限定副詞的基本功能是限定數量和類別，下面分別討論。

限定范圍：

（5）就班長一個人會做這道題，我才去問他的。

限定副詞在語義上具有排他性，“就班長一個人會做”排除了全班其他人，將范圍限定在班長一個人身上。

限定數量：

（6）就一個人考試沒考及格。

這種量的多少是說話人主觀認為的，就是主觀量。

（7）食堂這次就買了二百斤白菜，所以不夠吃一周的。

從客觀上說，“二百斤”是大數目，但在說話人眼里是小量，所以才會用“就”來限定，強調量小。用“就”限制的句子一般表示的是主觀小量，但也有其他情況。

表示主觀大量：

（8）他胃口特別好，一吃就三碗飯。

（9）一星期就花了五百塊。

例（8）是主觀大量，說話人認為“三碗”多，期待值<實際值；例（9）既可以表示主觀小量，又可以表示主觀大量：如果是一個小學生一星期花了五百塊，家長認為一個星期花五百太多了，這時期待值<實際值，就表示主觀大量；如果是一個公司高層一星期花了五百，那么大家覺得五百太少了，這時期待值>實際值，表示主觀小量。在亳州方言里，人們可以根據“就”聲調的不同判斷句子含義，表示主觀大量時，“就”讀作上聲；表示主觀小量時，“就”讀作去聲，相當于“僅僅”。

（三）語氣副詞

語氣副詞是表達說話人情感認識的副詞，具有很強的主觀性。語氣和情態關系密切，在漢語中人們常常用語氣副詞來傳達漢語的“情態”。亳州方言“就”可以傳達強調、逆轉、將就和深究四種情態。

1.表示強調

（10）我就這么干，誰也攔不住。

“就”最基本的語氣功能是表示強調，表達了說話人堅定的態度和立場。“就”的這種強調用法可能與它表示的量有關，現在漢語很多強調副詞的演變都是由客觀的量范疇進入到主觀的量范疇表確信，一般是客觀大量到主觀大量，所以，推測“就”也是這樣的演變路徑。需要注意的是：“就”的語氣副詞用法和其他用法的界限并不清晰，具體的用法在語境中才能區分開。如：我都不喜歡小紅。如果這句話所在的語境是“我就不喜歡小紅，其他人我都喜歡。”那么“就”在這里是作為排他性的限定副詞，此時“就”和“小紅”都要重讀；如果語境是“我就不喜歡小紅，她再好我也不喜歡。”強調不喜歡這種感情的堅決，那么“就”是表強調的語氣副詞，“小紅”不需要重讀。

2.表示深究

“深究態”表示的是一種疑惑的，或者反詰的、或責難的情態。

（11）才當上領導就不認識我了？

“就”這一語用功能主要體現在疑問句上。這種功能雖然用于疑問句中，但并不表示疑問，使用“就”主要是增加說話者的主觀感情，例（11）是責怪對方不認識自己。

3.表示逆轉

“逆轉”是指由于對某種情況或現象的主觀否定而形成的對立或轉折。

（12）你想讓我去，我就不去。

例（12）是傳達逆轉情態。說話人主觀上是否認的態度，有一種堅決的反對立場，相當于“偏”。亳州方言用“偏”的頻率遠小于“就”。從語用功能的角度看，“就”在這里是反預期標記，例（12）是說話人故意和聽話人對立，偏離聽話者預期。

4.表示將就

“將就態”表示的是由于某種原因，致使主觀意愿不能完全實現而形成的湊合、消極的同意和不得已地讓步的情態。

（13）不借就不借吧。

例（13）是說話人向對方借錢的語境，但對方不借，說話人表示“不借就不借吧”，是一種無可奈何，將就的態度。“就”出現在“X都X、不X都不X”的格式中，通常傳達的都是將就意義。

因此，亳州方言“就”可以傳達強調、逆轉、將就和深究四種情態。強調義的頻率最高，逆轉義的感情色彩最重。

（四）關聯副詞

關聯副詞“就”的基礎語義是承接義，表達相承關系，即某種前提下自然會發生某事，相當于“于是”。這種基礎語義源于“就”時間副詞的用法，時間的先后順序很容易演變為邏輯的先后，即順承義。連接句段和語篇時，關聯副詞“就”可以表讓步關系、遞進關系、轉折關系、選擇關系、條件關系。

（14）他家就再有錢，自己沒有工作也不行。

（15）不要說房子了，就連車也買不起。

（16）小李是真聰明，就不用在學習上。

（17）張三成天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不干正事。

（18）只要你想上學，俺就砸鍋賣鐵地供你。

例（14）表讓步，這里的“就”相當于“即使”，而且“就”表讓步時經常搭配關聯副詞“也”；例（15）表遞進，用“不要說”為后面作鋪墊，強化后半句的表達，形成語義上的遞進；例（16）表轉折，表達“只是不用在學習上”，“就”所傳達的轉折義都比較弱；例（17）表選擇，一般和關聯詞語“不是”一起出現；例（18）表條件，一般和關聯詞語“只要”一起出現，配合使用。

以上都是“就”作副詞的用法，可用作時間副詞、范圍副詞、語氣副詞、關聯副詞。

二、亳州方言“就”的連詞用法

亳州方言的“就”可以作為連詞起連接作用。區分“就”是關聯副詞還是連詞時，可以根據“就”出現的位置。出現在關聯語境中且能位于主語前面的一定是連詞。“就”作為連詞位于句首，有主觀評述作用，一般情況下后面有關聯詞的呼應。有讓步連詞、假設連詞兩種用法。

（19）就他來了，我也不怕。

（20）我真不知道咋辦，就你，你咋解決這事？

例（19）中“就”作為讓步連詞，相當于“即使”，說話人認為“他今天不會來”，又退一步設想“即使來了”這種情況，進而有“我也不怕”的結果。例（20）用于假設相當于“如果”，是一種未發生的假設的情況。“就”作為連詞單純表示假設含義比較少，這可能跟“就”的主觀性有關。

三、亳州方言“就”的話題標記用法

“就”也是介詞，在句中可以引介對象、范圍等。

（21）就學習來說，誰也比不過他。

（22）就這種人吧，最不討人喜歡了。

漢語是一種話題優先型語言，介詞“就”在發展過程中演變為前置話題標記，起標記話題的作用。例（21）“就”標記的話題成分是“學習”；而例（22）標記的是“這種人”。另外，“就”也可以標記動作發生的時間和地點。

四、亳州方言“就”功能之間的聯系

“就”的語義功能復雜，但各功能有著緊密的關系。主要是在語義聯系的基礎上，參考一般的語法化路徑來構擬部分功能的演變關系。

（一）時間副詞>關聯副詞

時間副詞無論從語義還是頻率上都是“就”基礎的功能，表示時間的早或接近。與時間副詞的這些用法直接產生聯系的是“就”的關聯副詞用法，關聯副詞的基本語義是承接，指前后兩個事件緊密聯系。“就”的承接義來源于時間的順承，事件發生的間隔短，也包含因果意義，兩個事件的時間關系與邏輯關系之間有相通之處，使得“就”由表時間關系變為表邏輯關系，而且時間副詞的語法化程度明顯要低于關聯副詞，所以，能從時間副詞發展為表承接邏輯關系的關聯副詞。

（二）強調副詞>讓步/假設連詞

連詞“就”是從強調副詞“就”演變而來的，從句法、語義上都能得出這一結論，其連接功能的形成主要受到語境和句法格式的制約，試比較：

（23）我就這樣干。

（24）就這樣干了，你也得不到什么好處。

例（23）的“就”用在已然語境中，表示“我堅決這樣做”；例（24）的“就”用在未然句語境中，意為“即使這樣做了，你也得不到什么好處”。“就”所在的句子有假設、讓步義，所以從已然到未然，功能有了從強調到連接的演變。從句法上看，“就”變為假設或讓步連詞，是因為它引導的小句是作為條件小句出現的。從語法化的角度看，這一路徑在更廣范圍上屬于“副詞>連詞”的演變，所以，連詞“就”源于其強調用法。

（三）強調副詞>限定副詞

“就”的限定用法也是由強調用法演變而來的，“強調>限定”的語義概念比較清晰。限定包括排他限定和量小限定，根據漢語限定副詞的普遍演變規律，“就”是從排他限定進一步演變為量小限定的，從語義上來說，排他限定的語義來源就是說話人由強調某種情況，進而表示這一情況的唯一性，所以，“就”的限定用法源于其強調義。方言語料中也有可做兩種理解的句子，證明“就”從強調副詞到限定副詞經歷了重新分析的階段。如：“就喂小孩在行”，可以為強調喂小孩的技巧成熟，也可以理解為只在喂小孩這一件事情上做得好。在表示限定的用法時，人們會把限定的對象重讀。

（四）關涉介詞>話題標記

漢語是話題優先型語言，話題標記是話題重要的句法特征。“就”位于句首，已經失去了介詞的主要功能，演變為話題標記。介詞在句法中的作用是介引非主要成分，前置性話題標記“就”所引導的話題成分可以是句子的非主要成分，“就”引導施事性話題，如“就那個老爺爺，以前是這所小學的校長”。引導受事性話題，如“就這樣的情況，我經歷了好幾次”。從句法位置來看，介賓短語是充當句子的狀語，通常出現在句中，話題標記“就”只能位于句首，失去介詞的性質，演變為引入話題作用的話題標記。

五、結語

本文從共識層面上梳理了“就”的各個功能。“就”主要有副詞、連詞、介詞三種用法。“就”作副詞的用法最多，可用作時間副詞、范圍副詞、語氣副詞、關聯副詞。連詞“就”有讓步連詞和假設連詞兩種用法。介詞“就”還演變為前置話題標記。在歷時層面上探討功能之間的聯系和演變關系，有時間副詞>關聯副詞、強調副詞>讓步/假設連詞、強調副詞>限定副詞、關涉介詞>話題標記這四組演變關系。將共識描寫和歷時考察相結合，對亳州方言“就”的多功能用法及功能間的聯系進行了系統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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