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欣寒
我和皮皮每天總是花很長的時間接吻。只要在家里,我們便不停地接吻。早晨睜開眼,我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親吻對方。午睡前,我們也會摟著接一會兒吻。晚上如果不做皮具的話,我們的時間幾乎也都是在接吻中度過的。有時睡著了,在半睡半醒間,我們也會爬起來,親吻一會兒對方。我們是如此需要接吻。
我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接吻,接吻是我和皮皮最主要的相處方式。我們在家里很少說話。舌頭每天無數(shù)次地碰撞、糾纏,已經(jīng)不需要再開口了。
我喜歡皮皮的舌頭。皮皮的舌頭像一頭調(diào)皮而危險的小獸。她將那小巧而靈活的舌頭伸到我的嘴里,同我的舌頭沖撞,既展示著她的奇思妙想,也顯示著對我的纏綿愛意。
那天早上,皮皮在同我接吻時,忽然停下了,她瞪著我不置可否地看了一會兒,便躺在那里默不作聲了。皮皮這樣的反應,讓我感覺詫異。
那天上午,我們忙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不知不覺將這事忘了。我們都是健忘的人。直到吃完午飯,我和皮皮躺在床上,準備午睡了,皮皮又將她小巧的舌頭伸向我。
在皮皮將舌頭伸向我時,我想起她早上的沉默,沒敢怠慢,遂對她的舌頭報以熱情的回應。皮皮將我的舌頭含在嘴里吮咂了幾下,又停下了,臉上隨之換上了讓人忐忑的表情。
你不愛我了。皮皮看著我說。
這怎么可能?我全心全意地愛著皮皮,一顆心從未于她身上有過片刻的游離。可是皮皮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她在我的舌頭上,沒有感受到多少激情。
我委屈地看著皮皮。我沒想到自己熱情洋溢的回應,換來的是皮皮的猜忌。
我將舌尖輕輕地翹著去夠上顎。我在走神或者天馬行空地想某件事情時,總會不由自主地做那個動作。之前我的舌尖很容易夠到那兒的,這次卻發(fā)現(xiàn)夠不到了。
我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皮皮。皮皮讓我伸出舌頭。我的舌頭似乎變短了。皮皮看了一眼后,嘟囔了一句。然后她便下了床,去拿了皮尺,給我量。
我們家里有各式各樣的皮尺。我和皮皮經(jīng)常拿那些皮尺,量這量那的。我們量過一張嘴巴完全張開時的圓周,量過一只腳丫子在早上和晚上是否會有不同,也量過一根眼睫毛究竟有多長。當然,我們也量過彼此的舌頭。最近的一次,是在三個月前,那時我的舌頭是6.1公分,皮皮的舌頭則比我的長了0.2公分。
果然,皮皮在用皮尺為我量過后,確認我的舌頭比之前短了0.3公分。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的舌頭為什么會變短,但0.3公分似乎還沒有一個黃豆粒大,而且我們依然能接吻,即使接吻的感受,相比之前,差了一些。
或許我們不用擔心,我安慰皮皮。
在發(fā)現(xiàn)舌頭變短后,我們的生活看上去沒有發(fā)生多少改變。我和皮皮每天早晨醒了,依然會先接一會兒吻,兩條舌頭像傳送帶一樣,在那里碰撞、糾纏。然后我起來做早飯。我們的早餐很簡單,包括幾片全麥面包、一枚煎雞蛋和一杯牛奶。我在那里做早飯的時候,皮皮不久也會跟著起來了:擦拭桌椅上的灰塵、拖地、洗衣服……吃了早飯,我們接著做一會兒家務,然后步行去皮貨市場,買回一些做皮具的材料。
午飯后是一段漫長的時光。我們通常會先睡一個長長的午覺。醒了后,我便著手處理從皮貨市場買回的皮料。我將那些剛剛采購回來的皮料去毛、鞣制,再對之前處理過的皮子做剪裁、縫紉。
皮皮大部分時間在客廳里插花。她喜歡插花。我們的院子里栽了一些月季、海棠之類的花,圍墻的籬笆上則爬滿了五葉梅。皮皮經(jīng)常去挑一些花枝,剪了,插在客廳那只大肚佛的花瓶里。有時候,皮皮也會幫我做一些像烙印或者訂花等輔助性的活計。
我在吃過晚飯后,總是會再做一會兒皮具。如果不做皮具,我們便在沙發(fā)上坐一會兒。而皮皮這時便會將她的手臂吊著我的脖子,跟我接吻。我們在那里接一會兒吻,然后便上床睡覺了。我們從來不看電視,掛在沙發(fā)對面墻上的電視機跟一枝干枯的花沒有分別,只是一個擺設。
我們臥室的窗戶對著院子的花園。窗戶打開時,外面的花香會隨著徐徐的微風,飄到屋子里來。
那天晚上,我在那里做了一會兒皮具——我們做皮具,不是為了出售,屬于個人愛好,就像有人喜歡釣魚;那些做好的皮具,被我存放在儲藏室里——又喝了兩壺茶,然后去洗了澡,便準備睡了。
我跟皮皮接吻時,皮皮說我的舌頭似乎又變短了。說著,皮皮便拿了放在床頭的皮尺為我量,果然,在量過后,皮皮說我的舌頭又短了0.1公分。可0.1公分還沒有一個芝麻粒大。我不太相信這不起眼的一點,會讓皮皮在接吻時感覺有什么不同。
我從皮皮手里接過皮尺,也為皮皮量了一下。我忽然明白皮皮為什么對接吻有那么大的反應了。原來舌頭變短的,不僅僅是我,還有皮皮。皮皮的舌頭比幾個月前,短了整整0.4公分。
舌頭變短,意味著神經(jīng)元萎縮,信號不能快速地傳遞給大腦,接吻的快感自然會大打折扣了。不過我們還是接受了舌頭變短的事實。
舌頭變短的確影響了我們接吻的感受,我們遂將接吻改為了擁抱。
如之前的接吻一樣,我們只要有時間便會擁抱。早晨醒來,出門前,午睡或者晚上坐在沙發(fā)上,我們都會擁抱。我們無時無刻不在擁抱。擁抱縮短了我和皮皮之間的距離。我們像兩株孿生的扭纏的樹。比起舌頭同舌頭之間的纏繞,擁抱更像是身體各部位、全方面的接觸。當我們擁抱時,臉貼著臉,頸項相交,身體緊緊地貼著對方的身體,像一個人一樣。
每天早上的煎雞蛋都是我做,我從來沒有弄錯過。可是那天早上,皮皮在夾了一口煎雞蛋吃過后,放下了筷子。她抱怨我做的煎雞蛋味道太淡了,然后問我是不是在煎雞蛋時忘記擱鹽了。
怎么會?煎雞蛋的那些工序,我即使閉上眼,也不會搞錯。我從未在煎雞蛋時失手過,而且我確信那天早晨在煎雞蛋時擱鹽了,因為我在準備煎雞蛋時,發(fā)現(xiàn)鹽罐子空了,便從抽屜里拿出備用的鹽袋,倒進了鹽罐里。而且加鹽的勺子,還在那邊的灶臺上。
我夾起一塊煎雞蛋放到嘴里,嘗了嘗。果然,那煎雞蛋什么味道也沒有,可我的確在煎雞蛋時擱鹽了。
只有一種可能,我猜測,我們的舌頭不僅變短了,連味蕾也失去了。
意識到味蕾消失后,我們吃東西不再為了味道,而變成了實際的生存問題,一切反而變得簡單了。做飯時,我便直接將青菜扔到開水里,然后撈到盤子里吃。再去菜市場挑選哪些種類的食材時,我們也不再根據(jù)對某些味道的偏好,而會根據(jù)營養(yǎng)的多寡來做取舍了。
因為品嘗不到味道,吃飯不再是樂事,我和皮皮吃下去的東西比之前少了許多。吃得少了,人自然跟著瘦了。瘦下來的皮皮露出了尖尖的鎖骨和瘦瘦的下巴,比之前似乎還要耐看和有味道一些。
我們每天依然會在固定的時間醒來,先擁抱一會兒,然后我起來做飯,皮皮打掃衛(wèi)生。吃完早飯,我們?nèi)テへ浭袌觯少徎匦枰钠ち稀;貋砗螅议_始鞣制皮料,皮皮去花園或者籬笆上剪回一些花枝,插在那個大肚佛的花瓶里。似乎一切沒有改變,除了我們將接吻改為擁抱,再除了我和皮皮都瘦了。
舌頭變短的速度,似乎比我們預計得要快。它看上去不是勻速的,而是一個加速的過程。那天早上,我們在吃飯時,發(fā)現(xiàn)咀嚼變得困難了。舌頭變短使得舌頭和食物的接觸沒有足夠的面積支撐,那些大塊的或者堅硬一些的食物,放到嘴里咀嚼,不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再做飯時,便會將大塊的食物切割成一點一點的小塊,而那些硬邦邦的食物,我則會先用刀拍軟。后來我便干脆改做流食了,流食看上去是用不到舌頭太多的。我們只要將那些湯湯水水的倒進嘴里,再讓喉嚨負責吞咽就行了。吃水果時,我們也會將水果先榨成果汁,再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舌頭變短帶來的影響,除了接吻和吃飯,還有說話。舌頭短去了一截,我們在交談時,吐字不再是清晰的,而變得有些嗚哩哇啦、含混不清。不過相比起接吻和吃飯,后者的影響簡直可以無視,我們之間說話本來就少。而且我和皮皮總是像孿生體一樣形影不離、心心相印,彼此的一個眼神,便能明了各自的心意。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未雨綢繆,假如有一天真的開不了口,我們該怎么應付?
皮皮知道了我的困惑,從那堆皮子旁邊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支筆,在我面前晃晃。那筆,是我做皮具時剪裁皮子劃線用的。我明白了皮皮的意圖。或許,我們可以用筆談來代替說話,就像過去那些“見字如面”“展信如晤”的紙談。雖然我和皮皮像孿生體那樣形影不離,但如果能當著彼此的面展讀對方的來信,那或許是一種別樣的體驗。
在我們的舌頭消失了三分之一的時候——照這樣的趨勢,我們的舌頭早晚將會在某天完全消失——我和皮皮身體力行地實踐了上述辦法。我們將可能預測到的結果以及應對的措施,都列在了紙上:
1.找一個瀕臨死亡又愿意將舌頭捐獻出來的人,把他的舌頭移植給我們。
2.找一條健康的狗或者某個動物,將它的舌頭割下來移植給我們。
3.找一條瀕臨死亡的狗或某個動物,割下它的舌頭。
4.天意不可違,順應天意,什么也不做。
我們將上述所有能想到的結果以及應對的措施,一一進行分析、對比、論證、研究。倘若采取第一種辦法,流程可能涉及道德的、法律的、技術的……各層面的問題。那樣一套繁瑣的程序,不僅可能讓事情變得曠日持久,還會讓我們精疲力盡。即使最后找到愿意為我們捐獻舌頭的人,等將那一套冗長而繁瑣的流程走完,我們的舌頭或許連舌根也不剩了。
第二種辦法看上去有些殘忍。一個人如果沒有了舌頭,也許還可以靠吃一點流食或者注射營養(yǎng)液來延續(xù)生命;一條狗要是沒有了舌頭,則多半是要死掉的。我們不能心安理得地看到一條狗或者某個活蹦亂跳的生命,因為我們而無謂地死去。
第三種辦法貌似可行卻潛藏著看不見的隱患。一條瀕臨死亡的狗,它的身體可能攜帶某種致命的細菌,倘若貿(mào)然將它的舌頭移植到嘴里,結果帶給我們的,或許不是可以預見的幸福,而是某種無法預料的災難。
除此之外,上面的三種辦法,都違背了我和皮皮所奉行并遵循的極簡生活原則。我們討厭過多的欲望或索求,倘若選擇上述三種辦法的任何一種付諸實施,都是對我們所奉行生活原則的背叛和褻瀆。
我和皮皮討論了一番,決定由它去了。如果天意如此,我們也只能順應天意了。
因為說話嗚哩哇啦的,難以聽清,為了避免同人說話,我們?nèi)ナ袌龅拇螖?shù)慢慢減少了。從每天一次,變成了兩天一次、三天一次,再到每周一次……而每次去,我們總會買回一大堆的皮料,囤起來,在家里慢慢做。
客廳那個大肚佛花瓶的花已經(jīng)枯萎了,皮皮卻懶得再去院子里或者到籬笆那兒剪回那些花枝了。她白天的時間都是在屋子里,默不作聲地給那些做好的皮具烙印、穿繩、做珠花。
我們整天躲在家里做皮具。儲藏室的柜子眼看著已經(jīng)盛不下那些皮具了,我便將儲藏室的柜子搬到了外面,把整間儲藏室騰出來,用來堆放那一大堆的皮具。
因為不經(jīng)常出去,身體消耗不了那么多的食物,又加之不管吃什么,都嘗不出味道,吃飯不再是一件有誘惑的事,我們便減少了吃飯的次數(shù),由之前的一日三餐,變成了早晚兩頓。
與之相反,我們擁抱的次數(shù),卻在漸漸變多。之前我們醒了便會擁抱,睡覺前也總會擁抱一會兒。后來,我們連睡覺,身體也像糾纏的藤條,緊緊地擁抱著,似乎只要我們一松手,對方便會消失,再也見不到了一樣。
皮皮越來越依戀我了。有時我在那里做著皮具,她會默默地走過來,從后面摟住我的腰,將臉貼在我的背上。
在舌頭失去接近二分之一的下午,我睡醒了,起來開始做皮具了。皮皮坐在那里,給一些做好的皮具粘珠花。后來,她停下了,將臉伏在膝蓋上。我走過去,她將頭扎在了我的懷里,伸手抱住了我。
我覺得是時候該做點什么了。
我先在一塊白色的皮料上剪下巴掌大的一塊,再在那塊巴掌大的皮料上繼續(xù)剪,當輪廓隨著剪子的移動一點點變得清晰時,皮皮的眼睛亮了。
我明白皮皮已經(jīng)看出那是一條舌頭了。雖然嚴格地說,那還算不上是一條舌頭,只能算是一條舌頭的輪廓。我將那條舌頭的輪廓完成,再對那條舌頭進行雕琢:舌根、會厭以及與咽喉相連的神經(jīng)、舌頭表面的肌理、舌苔、舌頭中間的舌溝、舌溝兩邊不起眼的凹槽、舌腹處菌狀的乳頭、舌尖、舌尖上面的黏膜……我對舌頭的每一個部位、每一處構造,都認真裁剪,仔細雕刻。
我將那條如假包換的舌頭做完后,皮皮從工具箱里拿出了顏料,開始為那條舌頭上色。
等皮皮將那條舌頭上好了色,我們?nèi)滩蛔《⒅戳似饋恚毫鲿橙彳浀纳囿w、平滑圓潤的舌面、均勻有致的乳突、淺白色的舌苔……它看上去是如此的完美,如同一條真的舌頭一樣。
之后,我比照著做好的那條舌頭,做起了另一條。有了做第一條舌頭的經(jīng)驗,第二條做起來,便得心應手多了。
等我們將兩條舌頭做好,皮皮將那兩條栩栩如生的舌頭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沒事的時候,我們便會盯著那兩條舌頭看。
它們要是真的舌頭就好了。那天,皮皮盯著那兩條舌頭看了一會兒后,情不自禁地在紙上寫道。在舌頭消失了三分之二后,我們便借助這樣的方式交流了。
我知道那是皮皮的一廂情愿,那愿望不會實現(xiàn)的。它們只是兩條沒有生命的舌頭:沒有真正的味蕾,沒有舌肌,沒有神經(jīng)元,它們不會品嘗到味道,更不會開口說話。
我怕皮皮看了再生發(fā)聯(lián)想,將那兩條沒有生命又毫無用處的舌頭扔到了儲藏室的那堆皮具后面。
一天早上,我在起床做早餐時,想起那兩條舌頭,忍不住又跑到儲藏室去看。此后,我便經(jīng)常偷偷溜到儲藏室的那堆皮具后面,去看那兩條舌頭。看完,我再將它們小心地放回到那堆皮具后面。
那天,我又去儲藏室看那兩條舌頭,發(fā)現(xiàn)它們不在先前的地方了。我知道皮皮進來動過了。這次我將它們放進一個皮包里,又在那個皮包上做了記號,再將那個做了記號的皮包放進了那一大堆的皮具里。我覺得皮皮不會再找到它們了。
那天夜里,我聽見皮皮起來了,躡手躡腳地往外面走。我也跟著起來,在后面尾隨著。皮皮進了儲藏室,先將燈打開了,再徑直走到那堆皮具面前,熟門熟路地將那個做了記號的包從一大堆的皮具里面拎出來,然后打開包,拿出那兩條舌頭,放在手里仔細地端詳。
我開始在做皮具的間隙做一些舌頭了。我對做皮具剩下的邊角料進行剪裁,舌頭做好,皮皮給它們涂染、上色。我們將那些舌頭拿到陽臺上晾干,再將它們跟皮具一起放到儲藏室里。
舌頭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短,就像蠶兒吞噬著桑葉。它們的變短,看不出有什么規(guī)律,消失的部分有時只有一粒芝麻大,有時則像一粒黃豆。它們看上去沒有希望停止變短了。
我們早晨醒來時,都會小心翼翼地對它們測量、比對,看看又消失了多少。后來,我們不再用皮尺,而改用眼睛了。再后來,干脆不看了,我們無法阻止它們消失,也沒有什么能阻止它們消失。
皮皮開始還像記日記似的,記錄它們每天又短了多少,最近兩天和之前兩天短掉的部分是否相同,這一階段的變化和上一階段的變化是否有明顯差異……希冀從中找出一些規(guī)律。在明白既無規(guī)律可循又無法阻止它們消失后,皮皮便懶得記了,那本筆記本也被她扔到了一邊。
我和皮皮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而只要在床上,皮皮便會像樹懶抱著樹一樣吊在我的身上。我去做飯時,她會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邊,吊著我。連我去廁所,她都會寸步不離地跟著。
我不再做皮具,而將所有的時間改做舌頭了。我先將采購回來的那些皮子一片片裁下,再將它們做成一條條或?qū)捇蛘⒒蜷L或短、狀貌各異、尺寸不一、寬窄不同的舌頭。
我們在做舌頭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盯著那些舌頭看:圓潤的舌體、舌身上粉紅色的肌理、靈活的充滿誘惑的舌尖……
假如重新?lián)碛幸粭l舌頭,你最想做的是什么?那天,皮皮盯著一條粉紅色的舌頭看了一會兒,在紙上寫道。
自從發(fā)現(xiàn)舌頭快速地消失,我不愿意再浪費精力對自己無法把握的事情做無謂的假設。可是看著每天靠吃一些流食維持生命瘦得皮包骨頭的皮皮,我不愿意拒絕她。
假如重新?lián)碛幸粭l舌頭,我將帶你吃遍全世界的美食。我看了一眼皮皮,然后飛快地在紙上寫下。
如果還能重新?lián)碛幸粭l舌頭,我要向全世界說,愛你。皮皮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如果重新?lián)碛幸粭l舌頭,我會比現(xiàn)在更愛你,我會將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來愛你。
我們永遠不分離。
永不分離……
我們在那里異想天開地“說”著,再咧著嘴,大笑一會兒。雖然我們知道在畫餅充饑,卻樂此不疲。每隔一段時間,同樣的傻話,會再重復一次。
我們的那些傻話,沒能夠阻止舌頭變短。
我們的舌頭眼看著消失接近五分之四了,舌尖和舌腹完全沒有了,只剩下舌根和同舌根相連的一點了。我和皮皮明白,距離舌頭完全消失,剩下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我和皮皮都快沒有力氣擁抱了,我們連吞咽流質(zhì)都開始變得困難了。在床上時,皮皮總會將她瘦得像雞爪一樣的手抓著我。
我們將更多的時間留在床上。皮皮不想再起來喝那些讓她痛苦不堪的流食。沒有舌頭的輔助,那些流食通過喉嚨,再流經(jīng)氣管時,總會將我們嗆到,讓我們劇烈地咳嗽。而劇烈的咳嗽,讓好不容易吞下去的流食像倒灌一樣,從我們的眼睛和鼻子里再躥出來。
皮皮不起床,我便也懶得起來了。我討厭再做那些爛乎乎的沒有任何味道的流食。
躺在那里,我經(jīng)常聽見悄悄的走路聲,伴著竊竊私語聲,不過我懷疑那是身體虛弱導致的幻覺。家里就我和皮皮,怎么會有人走路或者說話呢?
那天夜里,皮皮抓著我的手突然松開了。她用食指的指肚在我的胳膊上,像敲摩斯密碼似的,輕輕地敲著。
然后她停下了,朝我指了指耳朵。我明白了皮皮的示意,便也跟著豎起了耳朵,仔細地聽。
果然,我又聽見了那悄悄的走路和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我一開始懷疑皮皮也像我一樣產(chǎn)生了幻覺。當我再屏息靜氣去聽時,卻發(fā)現(xiàn)那些聲音的確存在。
我和皮皮掙扎著下了床,循著那些嘁嘁喳喳的聲音找過去,感覺到那些聲音是從儲藏室的方向傳來的。我們走進儲藏室,打開燈,赫然發(fā)現(xiàn)那些舌頭在說話。它們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蠕動。
我和皮皮吃驚地看著。我們沒有想到,那些舌頭會說話。雖然它們說的話還不流利,嗚嗚啦啦的。與此同時,那些舌頭的顏色,也在一點點變深,像真正的舌頭那樣。舌頭表面的神經(jīng),如同花朵的蕾絲,裊娜地伸展。
它們?nèi)鋭恿艘粫海O铝耍坪踉跒橄麓蔚陌l(fā)力積蓄能量,此時正好夜深了,我和皮皮便先回了臥室,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迫不及待地起來,去看那些會說話的舌頭。它們經(jīng)過了一夜的蛻變,舌體看上去比之前更加地柔軟,顏色也更加地紅艷,說出口的話,也比之前流利了。
那些舌頭像牙牙學語的小孩,一直在不停地蛻變。我和皮皮每天在儲藏室里盯著那些舌頭看。那些舌頭的形狀一點點變得圓潤,舌體也變得愈加靈活而有彈性,紅色的舌肌,像彈簧一樣伸縮自如……
客廳那只大肚佛的花瓶里,又有了花香。
我們又恢復了之前的生活。每天早晨睡醒后,先擁抱一會兒,然后我起床做一些流食或者熱一杯牛奶。我們不再畏懼吃飯,為了防止吃飯時那些湯湯水水的再從眼睛或鼻孔里躥出來,我們會有耐心地用湯勺將牛奶或者流食舀到嘴里,將頭微微地仰起,讓它們順著喉嚨,慢慢地流下去。
吃完飯,我們便開始做舌頭——儲藏室里的舌頭多得快要放不下了,可我們依然在做。看到那些舌頭,我們便會感到心安。我和皮皮經(jīng)常一邊做著活,一邊聽那些舌頭說話。
有些舌頭像先哲似的,能通曉古今;有些舌頭則像念經(jīng)似的,不停地念叨一些往事;一些舌頭喜歡在別人說話時,發(fā)出像箭矢一樣“嗤嗤”的笑聲;有些舌頭像得道的高僧,幾乎從不開口;有些舌頭則在別人說話時,不時插上幾句……
有兩條舌頭,在那些舌頭里面看上去很特別,它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安靜地待著,偶爾發(fā)出像接吻似的“嗯哦”聲。
它們的“嗯哦”聲,引起了我和皮皮的注意。那天,我們在那里做活時,又聽到了它們發(fā)出的像親熱一樣的“嗯哦”聲。我和皮皮站起來,走到那一大堆的舌頭中間。
我們在一個角落里看見了那兩條舌頭,便立刻將它們認出來了:那條舌身窄長、舌腹平坦、舌尖像蛇一樣靈活的,是皮皮的;那條舌身肥厚、舌尖短平的,是我的。
這個我們絕對不會搞錯。之前我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在嘴里吮咂、碰撞、纏綿過的舌頭,即使閉上眼,也能想出它們的樣子。
再見到那兩條舌頭,我們喜出望外,聆聽著它們偶爾的談話,陶醉在它們不時的“嗯哦”聲里,仿佛回到了從前:舌頭不停地吮咂、碰撞、糾纏帶給我們的愉悅,我們無法忘懷的幸福的既往時光。
皮皮在發(fā)現(xiàn)了那兩條舌頭后,便總是忘記了干活,不停地往儲藏室跑。
那真是兩條漂亮得讓人無法忘記的舌頭。皮皮只要從儲藏室出來,便會情不自禁地在紙上寫道。
的確,它們太漂亮了,漂亮得讓人無法相信。我附和道。
那天下午,皮皮又跑到儲藏室去了,這次她在儲藏室里待了很久。
出來時,皮皮的眼睛有些濕濕的,好像剛剛哭過。
那是我們的舌頭。皮皮在那里坐了一會兒,然后在紙上寫道。寫完了,皮皮又像哀求一樣地看著我。
是的,那是我們的舌頭。我不知道皮皮為什么要這樣說,這個誰也不能否認。我像慣性似的,又準備附和皮皮了。
我準備動筆在紙上寫的時候,還沒有感覺到什么。當我開始將那幾個字一筆一畫地寫下去的時候,皮皮哀求的眼神,仿佛探照燈的光束,打進了我的心里。
我從盒子里找出了強力膠。雖然我們的舌頭剩下的已經(jīng)不多,但還有舌根。
我和皮皮一踏進儲藏室,便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以往下午的時間,儲藏室里便格外地熱鬧,嘁嘁喳喳的說話聲總會充滿了屋子;這天的儲藏室卻出乎意料地沉寂,那些舌頭就像被什么控制了,全都安靜地趴在那里,仰著紅色的舌身,注視著屋子的某個地方。
我和皮皮順著它們的視線看過去,赫然看見了那兩條舌頭:它們弓著身子,像正在蛻皮的蟬,而繃緊的舌身,又像拉滿弓的弦,隨后它們像出膛的子彈,從敞開的窗戶飛了出去。
我和皮皮跟著追出去。那兩條舌頭猶如兩朵打開的粉色的傘花,在空中勾連、攀附、扭纏,伴著不停的“嗯哦”聲。之后,它們像兩只翩翩起舞互相追逐的蝴蝶,在遠處的天空消失了。
當嘈雜而密集的“嗯哦”聲遠去,我和皮皮回了屋,我們將身上的衣服一件件扔掉,開始做愛。
(責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