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于旸
我很早就知道鄧安慶,剛注冊豆瓣的時候,關注的第一批人里就有他。那時我剛開始發表小說,他成名許久,已是暢銷書作家。我們熟悉之后,他聊起自己以前的經歷,我經常覺得有印象,實際上是在網絡上刷到過,可能是豆瓣廣播,也可能是一些文學公號。到了現在這個時代,正式見面前,通常都先以網友的身份維持著。2022年夏天,我在江蘇書展上遠遠見過他一面,他在臺上做活動,坐在一群作家中間,暢快地聊著文學,后來我才知道,他已經離開北京,來蘇州定居了。
2022年9月,我的編輯來蘇州找我談出版合同,我們在咖啡館里聊了幾個小時,結束的時候,她說還要去見鄧安慶,問我要不要一起來。我考慮了一下,最后還是沒去,我想他倆要是談工作,我在旁邊坐著也不合適,后來才知道只是閑聊。一直到2023年中旬,我們在一個文學活動上碰面,才算真正認識。當時因為活動要求,他穿著西裝皮鞋,看起來正經嚴肅,與他真實的形象相去甚遠。他是個活潑的人,經常說玩笑話,一天講好幾個段子。他有悲天憫人的一面,在作品中能看見,生活中不常展露。他出了十幾本作品,多數是基于自身經驗的寫作,也就是說,在他還沒到不惑之年時,人生經歷就已經夠他寫十本書了。
鄧安慶是1984年生人,比我大十二歲。在我的成長環境中,很少與這個年齡的人打交道,接觸最多的是同齡人。按輩分算,他是兄長,放到行業里,又是作家前輩,和他交談時,習慣拿出一副畢恭畢敬的態度。熟悉了以后,覺得他比想象中年輕,但又有上一輩人那里才能見識到的精神,勤儉自律,有責任心,習慣挑起重擔;他所經歷的困苦,也遠超他的年紀。鄧安慶是我認識的人里最辛苦的一位,出生在湖北一個小村莊里,童年時父母在外打工,留他一人在家,歷經過吃不飽飯的日子,生病了無人照料,一只耳朵因此壞了。家里常出狀況,需要他來分擔;到了現在,即便日子安穩了,也要擔心父母的養老問題。聊起這些事情,他沒有抱怨或訴苦,已經在心里過濾很多回,仿佛是在講述他人的人生。
因為文學,他的生活已經不一樣,他走出了村莊,去過不同的城市,也曾旅居國外,見識豐富。大家做活動要找嘉賓,都會想到他。他是很好的主持人,有想法又懂得克制,講完話就把話遞給下個人。生活中也是如此,大家坐在一塊,如果氣氛熱鬧,他話很少,輪到他講,又能講很多,不是零碎地講,是有條理地發表看法。實際上他是博學的人,他既被自己的經歷所塑造,也被閱讀所塑造。他在上海工作時,每天高鐵往返,通勤時間長,路上就看書,也不覺得累,一年看好幾十本書,每回見他,包里拿出來的書都不一樣,很多并非文學書籍,社科類的、歷史相關的都有。他的生活是富足的,看書寫作,工作或旅行,寫小說時,又把過往經歷拿出來回想一遍,有時是對生活的反思,久而久之,日子就過得清晰了。
我們經常一塊去咖啡館,二到四人同行,都是蘇州的寫作者。在咖啡館里,他有時忙工作,有時看書寫作。我們幾個人里,他工作起來最認真,耳機一戴,立刻能進入狀態,很少閑聊。一個下午寫兩三千字,敲鍵盤的聲音不曾間斷,我從來無法像他那樣寫得這么快。他每年都有新書,依然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力。寫作已經成為了他的生活方式,講起某一段經歷時,他經常會補充道,某部作品就是在那里寫完的,在北京上海,在庫克群島,在隔離的病房里,由此又引申出新的故事,好像給記憶插上書簽一樣,他用寫作來標記自己的生活。前段時間他去英國旅游,還沒出行,就已經盤算好了要寫哪些文章,在飛機上要寫多少字,他期待新的生活降臨,一段經驗能用兩次,是小說家獨有的福祉。
我經常去他家里玩,有時跑到市里,問他吃飯沒有,他說沒有,我就買點菜帶過去。他的房子買在蘇州市郊,平時一人獨居,但交友廣泛,各行各業的都有,常有人來他家做客。他不是蘇州本地人,認識的人卻比我多,很多都是他的讀者,沿著他的作品找到了他,最后成為了朋友。所謂暢銷書作家,就是讀者朋友遠超過作家朋友。他家里很干凈,客廳擺兩個書架,兩相對望,書名連起來就是一大篇文章,書房里還有書架,衣柜里也都是書。他喜歡養綠植,家里除了書,最多的就是綠植,陽臺上擺滿了各種植物,每過一段時間又會新增一些。在街上閑逛時,他經常會在商店門口停下來,往櫥窗里面看,看的也不是商品,而是裝點門面的綠植,看上了就跑進去問人價格,也不在意這家店是賣衣服或賣首飾的。
2011年左右,他在蘇州的一家木材廠工作,兩件重要的事是這時候完成的。一件是他注冊了豆瓣賬號,在蘇州一個鄉鎮小網吧里,當年看起來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動作,許多年過去,他成為了豆瓣上最有影響力的作家之一。現在坐車經過那個鄉鎮時,他時常會感慨,不知道那間小網吧還在不在。另一件事是他出版了第一本書,《紙上王國》,因為剛出道不被重視,名字也沒有印到封面上,但總算有了自己的作品。他的同事來他的宿舍玩,看到他床邊放著的書,才知道朝夕相處的工友是個作家。沒過多久他就辭了職,奔赴北京,一待就是十年,換了幾份工作,主要是做文學編輯。攢下了一些錢后,又回到蘇州買房,定居下來。
也是在2011年,我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上中學,剛開始嘗試寫小說,作家還是遙遠的職業。這十年里,主要是完成學業,高三的時候,我去上海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終于見到同行。所謂同行,就是在苦悶日子里拿筆寫東西的人。大家都有類似的經歷,寫作上有特長,想法古怪,偏科嚴重,很少遇上能交流的人。鄧安慶也是這樣一個人,現在我們不習慣談論文學,但顯然都有過一段狂熱的時期。我們都在學生時代開始寫作,最開始的創作是作文,從作文寫到小說,我們被一些相同的書籍所啟蒙,都有一沓未發表的稿紙,都在二十六七歲時出版了第一本書。我們也有不同的地方,最主要的是寫作路徑不同,他的經歷豐富,身邊素材多,作品里有自己的影子,有生活的質感、豐沛的情緒,足以打動人。鄧安慶反復地書寫他的家鄉,或曾經居住的城市,這是他小說里的地域,也是他的精神地域。他的寫作是真誠的,無所隱瞞,不斷地交付自己,也因此收獲了更多的讀者。我的經歷顯然沒有他豐富,在我生活的地方,很少發生稀奇的事,誰家鬧了離婚就是小鎮上最大的新聞。我也采訪過一些親戚長輩,不外乎勤懇勞作,小富即安,沒有帶來特別的書寫欲望,庸常的生活是小說的天敵,只好另尋出路,我們的小說風格也因此完全不同,但我們都樂意做對方的讀者。
認識鄧安慶以來,我們經常在咖啡館見面,就像一個辦公室的同事一樣,準時上班,各自勞作,他是公司里的勞模,像我這樣愛偷懶的人,也不免被他的狀態所感染。在此之前,我已經自由寫作了兩年,在蘇州這個地方,寫小說的年輕人不多,無人交流是常態,現在有了,覺得很好,完成一些作品后交流幾句,這種交流是及時的感悟,和日后回想不同,因此除了寫作本身以外,也能得到一些外在的收獲。今年九月,他出版了自己的新書《留燈》,幾乎是在同一天,我也拿到了自己的新書。那天下午,我們照常在咖啡館里碰面,交換彼此的作品,這像是一種祝福,在未來的歲月里,我期待更多這樣的時刻,我們能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們也能交出自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