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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竹圖

2024-02-04 16:42:17車前子
西湖 2024年2期

車前子

月亮冒雨而來

下雨時候,十幾個人聚在一起看月亮,這種事只有詩人會做。

現在,這樣的場景,我退到遠處,比如在第十七排十七座坐下,前面是個大舞臺,像朵紅花,也像懸在頭頂的馬蜂窩,等待詩人出現。

有一年暑假,我去鄉下走親戚,鄉下在河邊,生產隊里有幾條船,大的是水泥船,小的是木船,平時歇在船棚。

船棚由竹子和茅草搭成,放在現在,很為風雅。

我有個經驗,凡事與船瓜葛,就有風雅之舉,與車勾搭,未必如此,這能讓中國古代山水畫掛起來作證:遇船則有凌波步虛之興,遇車則有途窮而哭之憂。米芾作為收藏家橫征暴斂,名聲不好,他弄條“書畫船”去江湖上飄搖,似乎就能搖到外婆橋似的,頓時童心十足,面容姣好。老有所樂或老有所苦,倪云林住在船上,稱之“泛宅”,房子可以漂來浮去,任性而為,何其逍遙。風雅是什么?我也不知,風雅之中有一點童心與幾分逍遙,倒有所耳聞。上海的若干位從民國熬過來的老文人,晚年游東山,見明明如月,就要去太湖里喝酒,請來接待他們的當地人,老輩文人與時下文人的區別,老輩文人會說一個“請”字,還是常常不好意思地說一個“請”字,“請給我們找條船”,不巧正是捕撈期,漁船都出去了,他只找到一條糞船。

花開兩枝,按下不表。

我在生產隊的船棚頂上發現馬蜂窩,就去試試常人所說“捅了馬蜂窩”到底怎么一回事,雖然馬蜂都在外打工,春節未到,還沒還鄉,我還是被留守的幾只馬蜂蜇了幾口。呼天搶地,哭爹喊娘,鄉下嬸嬸岸上出現了,像觀世音菩薩,她說:“快去吃幾口河水,快去呢!”我喝了幾口河水,果然癥狀減輕。想不到河水能夠止痛,月光可以充饑,前面是個大舞臺,詩人開始如馬蜂出沒。

當詩人拒絕提供蜂蜜,這時,就是馬蜂了。

一個詩人首先登臺,懷抱兔子。這個詩人,十首詩有八到九首會寫到兔子,俗話說得好,八九不離十。有人以為兔子是他的前世,錯啦!

這個詩人懷抱一只假兔子,有時我們見到他懷抱一只絨布兔子,有時我們見到他懷抱一只金屬兔子,剛才,我看到他懷抱的是一只干草兔子。這個詩人從沒懷抱過真兔子,生肖屬兔的女人算不算呢?算,我想當然算,但他從沒懷抱過屬兔的女人,在他懷抱不是羊牛下山,就是雞犬升天,偶爾跑來一頭豬,不帶八戒。

他懷抱干草兔子,一身不吭,在舞臺邊角坐下,這個詩人曾在個人履歷“政治面貌”一欄,填上“邊角料”三字。“詩無邊,馬出角,看不見,料得到……”“邊角料”是詩人的《三字經》。忽然,他懷抱里的干草兔子,眼睛一眨,兔子如夢初醒,眼睛一眨,吃掉干草。

有人以為兔子是這個詩人的前世,錯啦,這個詩人的前世是干草,他也有過年輕時候,年輕時侯也是干草,他從來不是青草。我可以作證。我多熱愛青草呀,我的前世是螞蚱,草間茍活,人間茍且。“觀眾同志們請注意,不要妄議!”

另一個詩人見兔子詩人坐下后久不說話,走上前去,朝觀眾席望望,長嘆一聲:

“世上的鳥兒啊。”

啊啊啊,也不說話了。

詩人身后動蕩起一個影子,細看是鳥。據說這個詩人幾次把這只影子鳥帶上舞臺,成為天寶遺事,白頭宮女在。此鳥非凡鳥,它是鳥類中的苦行僧,自己把翅膀綁住,不飛,不飛,就是不飛,它練長跑,練成一匹馬也是說不定的天方夜譚。

這時,職業批評家上臺,他是被雇來站臺的,邊上邊吟:“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拍肥肉,猶自帶水聲。”

“注水時代”,誰能逃避被注呢?五經注我,我注五經;肥肉注水,水注肥肉。

“板臉時代”,讓我就這樣胡寫一通吧,夜長夢多。

職業批評家把這只鳥當馬一樣牽走,比喻屬于盤算,象征屬于剝奪,以致兔子詩人沒有兔子,鳥詩人沒有鳥,影子詩人沒有影子,文藝復興沒有文藝,而蘇格拉底最是悲慘,既沒有底,也沒有芹菜。

看看外面吧,天上沒有月亮;看看里面吧,馬蜂沒有窩,批評沒有家——統統蹲在那里,伸出腦袋望鄉。

觀眾席人滿為患,舞臺空曠,輪到詩人們不好意思,總得出個節目吧,于是拋開成見,相敬如賓,高低錯落,長短不拘,第一次手拉手同上舞臺。

他們在舞臺上畫地為牢,圍成一個圈,對天高喊:

“雨,停下!月亮,來吧!到詩人之中轟鳴吧,月亮,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月亮冒雨而來。

昨天大風

黃賓虹的“筆墨觀”——“五筆七墨”——總結起來,大概也就是兩句話:

“起要鋒,轉有波瀾,收筆須提得起。”

“墨華鮮美,亦如永遠不見其干者。”

昨天大風,傍晚真大;感冒,疲憊;晚飯后早早上床,忽然睡不著。

胡思亂想:

“平”“圓”“重”“留”“變”——是五種線條形態,也可以化在一根線條里,同時呈現。

用一根線條表達這五種形態,這一根線條之“氣”涵攝五種“力”:“平”“圓”“重”“留”“變”是五種運動的力量。

“八面出鋒”的意思是不管毛筆側在哪一邊,都要用鋒行筆。

“氣韻生動”是生而有之的,“骨法用筆”是學而有之的。

“六法”是六種學畫方法。每個人的天賦不同,不能“氣韻生動”,那就“骨法用筆”;不能“骨法用筆”,那就“應物象形”;不能“應物象形”,那就“隨類賦彩”……你總有一能吧。但其中的品級是擺在那里的,不可不知,不可顛覆。

徐渭的精品里都有舒暢感,筆墨舒暢,章法舒暢,所以他有他特有的寬闊。

用筆的時候,覺得腕底舒暢,線條自己會生長似的——這感覺就對了。

徐渭博大,八大山人精深。

雪竹圖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這樣的美妙之處,在他那里,總有哀觸。王羲之《快雪時晴帖》里的“雪”,寄跡三尺,一腳踏下,生老病死,湮滅小腿。

在《苕溪詩卷》中,米芾寫“雪”,一橫成點,像打擊樂,筆跡的粗細變化,極其自由,小蠻腰眼睛一眨就成大肥臀,好看也好看,和王羲之的“雪”比較,就不夠豐富,他只有呼氣,沒有吸氣;和趙孟■的“雪”比較,還是有趣。

徐渭讓他的“雪”給我們跳舞,長袖甩起來,一個側身,腰在臀那里轉彎,線條情色得一塌糊涂。

那天我在陳如冬西山別墅喝茶觀魚,見匾上“聽雪”兩字,張充和手筆,是由小楷放大的,一點也不怯,骨格清俊,“小生到此”,像演小生的。她的姐夫顧傳玠是昆劇小生行中全才,我太年輕了,沒有見過。

西山這名字,比我年輕的人,也會“沒有見過”。西山幾年之前改名金庭,小領導怕大領導不來,“日落西山”,有所忌諱。北京的西山也沒有改名啊,乾隆皇帝在這個問題上不和他們一般見識。

坐在“聽雪”下面,我想過冬挺好,客廳里有壁爐,可以烘山芋(北方人的烤白薯也)。或者摔幾粒白果進去,或者摔幾粒板栗進去,聽響。

我一直想試試的事,是烤雞蛋。不知道雞蛋能不能烤?靠!有人讀到這里,會說“靠”,我是知道的,呵呵。

陳如冬的太太,陳太太,前年養了幾只雞,不忍心吃,放生,放生到養雞場去。今年養了兩只灰鵝,如雁。我老婆在露臺彈《平沙落雁》,半個月出門在外,無琴可彈,一陣雨吹過來,落在地板上星星點點。這琴是我向星星借的,星星姓周,據說她女兒每天臨睡前會讀我一篇散文隨筆,我準備收她做徒弟,不教她寫作,教她笑。笑是學問,博大精深。

我要把散文與隨筆打通,成為新文體——“散文隨筆”。有人讀到這里,會呵呵,我是知道的,呵呵呵。

坐在“聽雪”下面,也可以聽花,院子里的白芙蓉像萬壽宮丁丁響。

真是巧了,我去年今年回蘇州,借住朋友家,朋友家就在萬壽宮旁。萬壽宮我從沒進去過,門衛嚴謹。萬壽宮正門沒進去過,萬壽宮偏門有個理發店,我剃過頭,也算進去過了。愛過了,恨過了,進去過了,出來過了。像是段子。

楊維楨怎么寫“雪”,記不起,仿佛雷聲轟隆,霜色肅穆;而“竹”字拔地而起。王羲之的“竹”如慈竹,楊維楨的“竹”就是毛竹了。毛竹是搭腳手架的料。有人說啟功寫字是在搭腳手架,那么,潘天壽寫字是不是在編蘆席?倪云林不知道自己畫蘆畫竹,徐熙肯定知道自己在畫竹。

徐熙《雪竹圖》最早是在一本畫冊上見到,黑糊糊,細看粗看一個樣。說實話,我有些失望,“徐熙野逸”,在我心里,大概是徐渭和八大山人的路子。在上海博物館見到真跡,當時想法,覺得畫得好,但不是我要的好。后來又見過一次。這幾年,我會想起這張畫,是不是徐熙所畫,已不重要,這張畫的野逸,野逸到骨子里了,外面看不出。

《雪竹圖》,我對朋友說,要凝視,要想象后面有一束光打過來,我們在看X光片,看到的是骨骼。徐渭肉厚,八大山人皮薄,不一樣的,《雪竹圖》與很多畫不一樣。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畫的,我是——看一會兒,閉眼,突然睜開,再看。

去年七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安排我在蘇州誠品書店做講座,推廣我的《蘇州慢》,我講到了另一幅《雪竹圖》作者,翻出底稿,抄錄片段:

明代蘇州最好的畫家不是“明四家”,是“明四家”里的一個沈周,再加陳氏父子,再加陸治。

這是我的“明四家”。

陳白陽的兒子陳栝,這字多音,一念kuò,意思是箭末扣弦處;一念guā,古書上指檜樹(古人的名字真是難讀,檜作為樹,檜桂同音;作為秦檜的名,約定俗成,讀如污穢的“穢”,秦檜自己都沒辦法);一念tiǎn,撥火棍。

他到底叫什么,我也不知,只有猜測。古人名的音讀不準,可以通過字助陣,但陳栝字“子正”,這就困難了,因為箭也要射得正,樹也要長得正。

但我有個設想,陳白陽的兒子陳——“栝”,念tiǎn,撥火棍。這個字在陳家有繼往開來的意思。

用一句話來排輩分,總有完結時候,不吉利,于是發明五行排輩。

清代史學家錢大昕(留園有他“花步小筑”四個字)說(見《十駕齋養新錄》),古人取名字用五行表示輩分的習俗,始于唐代,以后一直流通,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到了木,就是末代,按照這個理論,陳白陽的兒子陳栝就是末代了。陳白陽名陳淳,字道復(他的父親名鑰——金生水;祖父名璚,字玉汝。璚也有兩個讀音:jué,qióng。可能讀qióng,美玉。jué是日邊光氣,形狀像褲腰帶。他們家的名字都這么麻煩),三點水,水生木。到了陳栝,既結束舊的,又是新一輪開始,那就是撥火棍了,要把香火撥旺(栝的哥哥是樹,樹有一子名“燦”,即可作證)。

陳栝《雪竹圖》,立軸,紙本,墨筆,縱59.5厘米,橫30厘米,二尺左右,氣象萬千,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品。太了不起了,徐渭的門道出自這里。

這才是厲害的蘇州人!而不是文征明什么的。

《雪竹圖》可以講三小時,暫且放下。

這一段剛才重讀,《雪竹圖》可以講三小時嗎?講或許可講,但沒用;畫,自己去看,不要先入為主,要后知后覺,像鏡子那樣照,放空了瞧。

我去紹興玩,德洪家吃飯,他給我看他的七八張畫,有一張是一根竹竿,中間蹲著滾圓一團(淡墨勾的一個圈)。我說什么東西?他答“雪球”。太淘氣了!太絕妙了!好像也有出處,臺北故宮藏有吳鎮《竹譜》,他畫雪竹,雪用(抖動的)線條勾出。

許多年以后,一個人用昨夜被雪折斷的竹枝,在他人瓦上掃雪,冰雪夾雜竹葉破碎的蔥綠,似乎決意要拌出前村小酒館里的大盤豆腐。

真干凈。

我在回憶

我回蘇州三個月,約有兩個月的晚上是在外面吃飯,能記住的飯局卻很少。現在飯店,裝修與菜單大同小異,總得記住點什么吧,有時候我就記服務員。招呼服務員不能喊小姐了,要喊小妹,小妹也大同小異了,所以,還是記不住。昨晚幾個朋友給我餞行,我說這次回蘇州,印象最深,在太湖邊吃螺螄,一連吃了兩盤。

那天,我與幾位搞攝影的朋友去太湖玩,一到太湖,他們就不見了,要到后面的村里去拍豬圈——因為太湖豬面臨絕種危險。他們想做點記錄。傍晚時候,我一個人在湖邊,落日熔金,春風浩蕩,柳梢頭一抹朱砂,艷影飛舞,就讓飯店搬出一桌一凳,放在柳樹之下。老板拿來菜單,我說不用看,我只要兩樣菜,一樣是梅醬,一樣是醬爆螺螄。老板說梅醬沒有,我說你去后面的村里借,我會付跑腿錢。要你們自己吃的,不是裝在玻璃瓶中賣給城里人的那種——兌了許多糖水,那不是梅醬,是梅水,或者梅雨。老板說你都知道的啊,就笑瞇瞇地讓老板娘去借。

望著茫茫湖水,喝著名為“太湖水”的啤酒,不一會兒,端來醬爆螺螄,不一會兒,梅醬也拿來。我滿臉堆笑一腔喜悅,這螺螄太新鮮了,肉頭滋潤,肉質豐美,而梅醬也是村里人自己用來搭粥的那種梅醬。搭粥,下飯的近義詞。因為梅醬常常在早飯之際吃,而早飯又往往吃粥,故叫搭粥,“搭粥菜”。

太陽快要落山,湖水漸暗,湖水比天空暗得快,也暗得深,帆影仿佛十幾只黑蝶。

太陽終于落山了。湖水反而明亮起來,比天空明亮很多,而天空開始暗了,深了。盡管湖水明亮,帆影卻沒有看見。我對老板說,再去給我搞一盤螺螄,不要醬爆,這次要清蒸,這么新鮮的螺螄,醬爆可惜。老板說螺螄還能清蒸啊,我說當然可以清蒸,于是告訴他放什么佐料,怎樣把握火候。老板將信將疑地下廚房去了。這類飯店,老板常常兼做廚師,或者廚師兼做老板,也有可能兼做老板娘。

清蒸螺螄要多花費一點時間,等清蒸螺螄上桌,月亮已經升出。想不到還是一輪滿月——湖水更為明亮,又看見帆影,好像兩只三只灰蝶,停上花枝一動不動,花枝亂顫,水波粼粼。

朋友們也陸陸續續地回來了,有用數碼相機的,就打開了讓我看豬圈和豬圈里的太湖豬。加凳子,又加桌子,擺滿冷盤熱炒,我卻再沒有吃的興致,也忘了看月亮。

做夢

亂夢三千,凌晨醒來。一夢見祖母,她把我的干凈衣服收到一只匾中,她用我的毛巾擦了一下臉,說你換塊毛巾,這做擦手布(毛巾深藍的底,花紋白色小星星)。一夢我去漢中路上,路過嶗山,綠皮火車在橋上停下,漢水湯湯,一片墨色,不是污染,本來就這顏色,倒影紅色黃色的雁門關,上來兩個人,一個頭發茂盛,一個戴帽子(我在拍漢水,拍了十幾張照)。一夢有個人讓我去找“仁田”,仁田,仁田,他叫著,說你要找到他,他是金農轉世投胎。一夢又是祖母,她對我說,春天有瘟疫,你出門戴口罩,再在肚臍眼上貼塊姜。(2019年1月11日)

夢見董其昌,他說一口蘇州話,音色像周云瑞。我只記住兩句:“筆法就是那秘法,一斤提來三兩按。”夢中我沒明白,現在有點懂其唱,他說這話時候,憑空手上有了把弦子。此夢可冠名《彈詞》,又記。(2019年1月12日)

夢見自己正記筆記:寫作是馬前潑水,晚年不準修改一個字。他打來電話,說他可以把韓愈改成白居易,也可以把杜牧改成他。我問他名字,他說他叫李燒雞。(2019年1月14日)

回籠覺。夢見我學會開脫粒機,兩臂震得酸疼。(2019年1月14日)

上半段錯綜復雜,無法記錄。空中玫瑰味道,細嗅則丹桂,和衣而臥,不知何處,起身離開,去一個地方,像洞窟,覺得可以脫衣服好好睡覺了,發現對面有只電扇呼呼吹風,壁上也有一只電扇呼呼吹風。對面那只被我一下關掉,壁上那只關了半天,還不時按錯開關,頂燈忽明忽暗。終于弄妥當,要脫衣服,忽然一個女聲外面傳來,甜蜜而溫柔:“你來了啊。”我被驚醒,細看洞窟原是墓穴。后來又睡著了,看到拓片,很奇怪,兩個字兩個字一組,有點像趙宧光草篆筆法,上字結體頭肥尾瘠(記得夢里我還笑著說,哈哈,原來倪元璐出處在此),下字嵌入上字尾部,形跡虛淡,幾乎看不見。拓片一行九字,其實是十八個字,順著讀下來,九字是一個意思,十八字是另一個意思,意思完全擰著的,相反的,共有九行。八十一字是一個版本,一百六十二字是一個版本。拓片邊沿,朱砂小楷:《八十一字版尚書》和《一百六十二字版尚書》。嚇我一跳,署名魯迅。(2019年1月15日)

午睡起來,想起剛才的夢,策蘭是一條魚。(2019年1月15日)

我大概已經淹死。先是院子,正中一個大池塘,我游泳,陽光照到池水,水中沉浮金屑,不是光影,是真金屑。游一會兒,沒發現魚蝦,就是螺螄與水草也沒有。我突然想起這就是水墓啊!歷代吳王用水墓下葬,這個傳統夫差終止。水墓里的水劇毒,要馬上清洗。一念我就到了護城河,我在護城河潛泳,換氣之際發現頭抬不起,被壓著——我不小心鉆到木排底下了……一道又一道(筆直的)白光……護城河里(沿岸)有許多木排,是本地火柴廠做火柴用的。(2019年1月16日)

夢見我在制訂學習計劃:

具象作品一律不看。

醒來心想這有點粗暴。但我的具象終究沒發說,也就是說不能“公平對待”。這個引號重要,引出“討論”的某些性質。

洗臉的時候我想:李白是具象的,杜甫非具象。羅斯科是具象的,維美爾非具象。契訶夫非具象,巴塞爾姆具象。維特根斯坦是具象的,赫拉克利特非具象。

赫拉克利特根斯坦因,具象非具象,太棒了!(2019年1月18日)

我清晰地看到我在一張復印賀卡上寫字:

悵望揚子江頭水,二十三年古稀春。

賀卡紙質油性,不受墨,字跡聚散。

“二十三年”,什么意思?

……如果放大虛歲,加上“二十三年”,正好人生七十。

是說我還有二十三年可活?七十歲在當代不算高壽,但“二十三年”讓多少有點厭世的我覺得來日方長。

“古稀春”又蹊蹺得很,難道真像算命的說我:“他是老少年。”

突然驚嚇,劉禹錫有這兩句詩吧: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未來不妙,“二十三年”人物凋零,文化流放。

是這意思嗎?繼續睡覺。(2019年1月20日)

吳文英拿他新寫的詞給我看:“春草夢中綠過。”我改一字:“春草暗中綠過。”吳文英不高興。我有點惡作劇,存心讓他不痛快,又改一字:“青草暗中綠過。”吳文英高興了,痛快而去,哈哈,哈哈,哈哈。(2019年1月21日)

二樓窗口采摘到杏子,水頭足,清脆,味在青梅與蘿卜之間。有人送派克筆,我畫了幾個圈,覺得可以寫散文:

博學的成都人以前出手寬綽的花椒和辣椒,近來出言謹慎。

才起頭就醒,去書房煮茶,心想還是要再困一歇。(2019年1月22日)

我用藥罐燉小魚。怎么是藥罐呢?肯定是藥罐,藥罐線條收攏,好聚藥氣。小魚四條,四條小魚像蓋著被子,什么佐料我也沒加,就倒一點墨汁,這個夢很長,做夢時候,我在夢中都嫌它長,不耐煩,后來,我被請去開會。

有條小巷,一邊開店,一邊靠河,常常有人掉河里,沒人救,都說河里淹死的人越多,岸上走過的人賺錢越多,以致有被推下去的。年過七十,未滿十八,走這條小巷很危險。這事傳出去名聲不好,上面也知道了,雷霆震怒,于是市里就開會,我被臨時提拔成專家,我說安裝欄桿,書記說不行。

我說我有主意,這條河已經沒有日用功能,洗菜,洗衣服,刷馬桶,已經沒有這些日用功能了,河面也不寬,我們可以在上面鋪板,做條跳路,空心跳路,健身兼帶素質教育,各種顏色錯綜復雜,市民到這條路上,不能走,要跳,跳來跳去,跳上一種顏色,顏色就會響,如果跳著把一種顏色連起來,就是一首歌。我們委托曲藝團建個大音樂庫,什么都有,彈詞開篇,紫竹調,婚禮進行曲,哀樂。書記說,你停,你停停,萬一不巧老是跳到哀樂,不好吧。

讓我再拿一個方案。我說河里兩頭攔網,漂滿救生圈,用熒光做的,閃閃發光,夜生活多浪漫。書記說,熒光救生圈,這要花多少錢啊,市民素質又差,會偷,就這樣,不討論,你剛才說過了,這條河已經沒有日用功能,我定了,把河填掉。

我罵蠢貨,冷場,我也有點尷尬,突然掌聲雷動。書記惱羞成怒打電話喊人,我說我怕你啊,我也打電話喊人:

“阿三,帶上古巴刀!”

這個夢越做越長,沒完沒了,我畫了成千上萬朵梅花,每朵梅花都畫九個瓣。老師叫我去辦公室談話,她說:“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你畫九個瓣,禮拜一,禮拜二,禮拜三,禮拜四,禮拜五,禮拜六,禮拜七,禮拜八,禮拜九,偷懶,老想禮拜九休息,好睡懶覺。”她忽然去了窗口,我看到她豐儉由人,希望她……夢里是有希望的,醒來忘記。(2019年1月23日)

夢見我七個月大,離開父母,自己找奶吃。看到她坐那里,我就往她懷里爬,剛爬到胸口,乳房就轉移了,到她后背,我爬到她后背,又轉移到她頭頂,我爬到她頭頂,又轉移到膝蓋……起先我哇哇大哭,后來我呵呵大笑,直至笑醒。原來我撞上游牧民族,在把帳篷移過來移過去。這個夢有很多段落,記住的就這些。(2019年1月24日)

前世我會打鼓。夢見各種各樣的鼓。有種鼓屁股形狀,一打它,它就放屁。喜歡打它的人多,排起長隊。(2019年1月25日)

從鋪天蓋地一個夢里醒來,我在密密麻麻寫字,記住有這幾句:頭頂亂云十三朵,慌張簪花仕女圖。署名腦袋開花,難熬抓髻娃娃。抽梯鐵崖大脫空,不打雷,也轟轟。難道我有一世楊維楨?呵呵。(2019年1月26日)

一個女人拿給我一串葡萄,白色的,每顆葡萄米粒大小。

一串葡萄長長的,圓柱形的,像只抱枕,說是新加坡特產。(2019年2月1日)

凌晨一夢,十分異怪,醒來有副現成對子,不知我撰還是他作:

海客豬龍稱老婆,詩人牛馬覓肥名。

不對吧,“現成品”,不管吧。(2019年2月4日)

夢見讀詩,《鰻魚進攻》,九章,每章三十六行。有些章節具有儀式感,恐懼。(2019年2月13日)

我在院子里請一位外國工程師吃飯,他不吃肉,要吃泡菜。我去泡菜壇取泡菜,夾出兩盤綠油油蚊香,我媽泡的,說是可以讓胡蘿卜脆嫩。

吃飯前,好像還喝了幾杯,外國工程師老是抱怨他太太在葡萄架下抽煙。(2019年2月16日)

夢見。看電影。遲到了。沒黑。到了位置上。剛坐下。來。電源。大放光明。哦。似乎又開啟了。肯定。不是。今年17。我喜歡的導演。疙瘩。中年時期。安子路普羅斯。好啊!就不看電影。記得最后看一本電影。伊朗導演。現在。過年的,我。似乎。喜歡。不能愛了。一共。可不得克。多一點。他客戶夫妻的電影。嬸嬸。我最近。覆蓋著。女生相處。死掉的。或許是作品。都比較省。嬸嬸。當然,除外。如果他們。相反的方向。不是在地球。不是朝向地球。不管多費勁。的電影。復雜的電影。多多少少。都有一種的基因。我喜歡的文學藝術作品。他。具體。或者說。沒事。是的,人類。自從米四。愛和獻身。更為熱忱。話說回來。我似乎。有事。不費腦筋的。多多的。愛好者。思想。哦。什么時候?我又會讀。偵探小說嗎?快樂。(2019年2月23日)

(責任編輯: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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