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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巴路上躺著一只死甲蟲

2024-02-04 16:42:17王永勝
西湖 2024年2期

王永勝

我的家族以生產包裝紙箱為業。早年,父親和叔叔、姑姑湊錢,在故鄉河流的上游買了一塊地,建起了七八間二層廠房。剛開始利潤頗豐,那一個又一個重量以噸位計算的紙筒從車上被扔下時,無異于一次小型地震,讓廠房地面抖了幾抖,也讓老舊磚瓦房里的鄰居捂著胸口叫“皇天”。工人們,則在河里清洗著一個又一個絲印網版。

絲印網版,是印刷行業一種常見的工具,用于印制紙箱上各種顏色的文字、商標符號與花紋。簡單的流程就是,先在網版上刻出客戶要求的款式,再把刻好的網版放在空白的包裝紙箱上,用橡皮刷蘸上油墨,滿屏刷上一二遍,滲下油墨即可。全程力道要均勻。常見的油墨是黑、藍、紅三色,有時候需要幾種顏色套印,相對來說難度就要大一點點。

童年的我就這樣站在河岸,看著黑色、藍色的油墨,如詭異的烏云、黑棉絮,悄無聲息地融入清澈的河水,內心會升起一股恐懼與戰栗。最可怕的要屬清洗絲印網版上的紅色油墨,幾乎就是一次兇殺碎尸現場。不遠處,農婦們正在河埠頭清洗衣服、殺魚,她們一語不發,眉頭都有怒色,而我更擔心河中的魚蝦河蚌,會不會安然無恙?

故鄉的河里,最常見的,有被我們稱為“白龍”的雜魚,這種雜魚,釣魚的人是不要的,只淪落為喂鴨子的待遇;“白龍”又很貪吃,常常去吃魚餌,被釣魚的人釣起之后,往往會被厭惡地丟回河里。也有被我們稱為“烏錯石”的叉尾斗魚,這是一種交錯著紅黑花紋、最廉價的觀賞小魚,卻被我們這些小孩視若珍寶,我們常常會把它們抓來,養在玻璃罐里,再放在灶王爺面前慢慢地看。也有鯽魚,這是釣魚的人最喜歡的魚(鯽魚有一麻煩處,特別考驗農婦廚藝,如果燒不好,會有河泥臭)。偶爾還有鯉魚,也有河蚌。有一年河水突然淺下不足一米,孩子們都開心壞了,紛紛下河,帶著漁網,排成一排如篦梳狀,一米一米收割過去。我稚嫩的雙腳就踩中了一個碗口大小的河蚌,拿回家撬開,先看看有沒有珍珠,有沒有美麗的蚌精?確定沒有珍珠,也沒有蚌精,再煮了,鮮不可言。

在我讀中小學的這幾年,故鄉的印刷廠、車床作坊越開越多,河流也就變得墨黑墨黑,最后連全溫州的河道都墨黑墨黑了。到那個時候,我就有點心安理得,既往不咎,良心蒙塵了。當然,如果說真要清算,故鄉河流變色,有一份“功勞”是要算在我的家族頭上的,即便再造幾條橋,都很難功過相抵。有一年,父親出資在廠門口的河上搭了一條竹橋,方便兩岸村民過河(另一條為水泥橋,在幾百米外下游的村口)。但是沒過多少年,在村人的踩踏、流水的腐蝕和污氣往上“蒸”的共同作用之下,竹橋慢慢破損,最后徹底消失在河流里。

從印刷業起步,父親辛苦了一輩子,先后營造過七處房子。父親站在故鄉的土地上,故鄉就是他的圓心,仿佛手持一把散彈槍,“砰砰砰”,向市區方向開了三槍。我們兄姐弟仨人,就像父親槍管里三顆滾燙的子彈,一一離開了生養我們的土地。由于火力不同,三顆子彈的落點也是不同。

父親分別在市區新城和靠近市區的龍灣蒲州街道為我哥和我買了房子。我的房子為什么不在市區?那是因為后來房價的漲幅遠遠超出農民出身的父親的想象與能力,把大哥安置到市區之后,父親退而求其次,只能把我安置在“郊區”,讓我騎墻于故鄉與市區之間。坦率地說,我對父親不能端平兩碗水,早年心中有意見;另一方面,市區像烙大餅一樣越烙越大,市區和郊區的地理界線日益模糊,我對父親的意見也就如故鄉河流上方那條倒塌的竹橋,無從談起了。

在官方語言體系里,鹿城區、龍灣區、甌海區都屬于溫州市區,“三位一體”,抱團成長;在龍灣民間的觀念里,只有市府所在地鹿城,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市區;而在老一輩溫州人的心目中——有朋友用手指為我畫了真正老溫州“城里人”的生活半徑——那只是由曾經總長18里的城墻圍成的更小區域:“城墻有七道門,北邊城墻沿著甌江,當年宋朝皇帝趙構逃難海上,在江心嶼住了一個月,跨過甌江進入溫州城,他在城里住過的地方,就是現在的‘萬歲里’。你哥現在住的新城,早年屬于遠郊,白日里走獸出沒。”多么榮耀而輝煌的溫州老城。現在這道美麗的城墻,也早已徹底坍塌在時光之中了。我想,無論父親如何用力、槍法再好,也永遠不可能把三顆子彈中的某一顆送進老溫州城區范圍。

我的住所離故鄉其實也只有十幾公里。這幾年,我和大哥偶爾過故鄉,也只是打尖,基本不住“店”。不管天色多晚,我們都要驅車帶著妻兒回“市區”各自的家。父母長久地倚在門口,向我們的車子揮手告別,他鬢角邊的白發,在風中飄揚。

表弟開了一間小小的淘寶店,賣電動剃須刀之類的小電器。辦公室和倉庫,就窩在家族廠房空置的房間里。

2021年的夏天,表弟站在故鄉黑水河邊,兩株樟樹前。田間是一片綠色,不遠處,一座青瓦重檐歇山式宗祠模樣的宏偉建筑露出一角,飛檐斗拱,驕傲自負。滿樹的蟬,在天地之間無休止地切割、打孔、刨著鋼花,吱——吱——

他錄了十幾秒的路邊蟬鳴,用手機發給我——乍一看,很像宮崎駿電影畫面——并留言說:“表哥,來老家聽蟬吧。你不是作家嗎?來故鄉采風吧。”

來故鄉采風,這真是一句很荒唐的話。可是,此時故鄉的蟬鳴,讓我突然有點思鄉。我就在夏日的一天發動車子,回了老家一趟。故鄉的景物,以二三十碼的速度從我的車窗外閃過。多少人的回鄉,充其量只是旅游。所有的旅游,都是一種相遇。殊不知,這種旅游中的相遇,也早已經是支離破碎、陌生游離、淺嘗輒止的同床異夢。孤獨的克爾凱郭爾說過:“旅游是一種愚蠢。”

我和表弟站在河邊繁茂的野小蓬草中,以游客的心態看著這座我一直以為是新建的陌生建筑——王氏宗祠。

因為在河的下游開闊處,是一座有點年頭的、鄉紳王榮年曾主持過的王氏宗祠。宗祠門口是一座三間四柱石牌坊,每根石柱的頂端,都雕刻著一只與柱身等寬的石獅子;每根石柱前的石夾抱,有一人多高。石柱上滿是坑坑洼洼的時光印記。幾十年前,王氏宗祠曾被改建為鄉村小學,我的大哥曾在這里上學,他的卷筆刀片,也曾用力地刮過宗祠牌坊的石柱。

那么眼前的這座類似的建筑當然就是新建的王氏宗祠了。它和下游的王氏宗祠是同樣的建筑風格,門口也是一座三間四柱牌坊,每根柱子的頂端,也雕刻著一只與柱身等寬的獅子;每根石柱前的石夾抱,也有一人多高。只是,柱子是用更為簡便的水泥澆筑,柱子四條棱漆上了黃邊,每根水泥柱頂端的獅子,漆成俗氣的土黃色。幾條橫梁之上,畫滿龍鳳。

牌坊,向每一個仰望它、并穿過其身體的人展示整體、雄渾、確鑿的力量,而展示的方式,卻是開放的(它用幾根柱子切割出意味深長的可供穿過的空間),這正是牌坊最初也是最本質的功能。而我面前這座牌坊,卻架了三道鐵門,且鐵門緊鎖。這真是匪夷所思的創意,讓牌坊變異出墻的功能。

穿過牌坊鐵門或銅錢形或長條形的密密麻麻孔洞,就是這座建筑的主體部分,飛檐斗拱,青瓦重檐歇山式的屋頂。在中國的傳統建筑中,歇山式屋頂的地位并不低,重檐(兩層或兩層以上的屋檐,我面前的這種建筑有三層屋檐),是為了提升建筑等級的做法。

大殿坐東北朝西南,兩邊各伸出長長的瓦頂廂房,如手臂狀。于是大殿與兩只手臂、上鎖的牌坊就形成一個封閉的儀式空間。在院子中,有一塊巨大的隨形石碑立于中軸線之上,上書四個紅色行楷大字,“西前樂園”。整個建筑在最初所特意營造出來的莊重感氛圍(雖然是以大雜燴的形式彰顯的),一下子就被沖淡了。整個建筑馬上滑向喜劇色彩,讓我有“原來如此”之感。

坐落在故鄉河流上游,蓋得像王氏宗祠模樣的西前樂園,是蹲在大地之上一個巨大的、高音階的隱喻。在建筑風格和形制上,它自然而然、明目張膽地復制了下游老舊的王氏宗祠,這其實也是明白地告訴西前村村民(包括我這個歸鄉的異鄉人),舊時的禮、能服眾的儒雅鄉紳、族人的凝聚力,在城鎮化的滾滾大潮之中,早已被洗滌干凈。“西前樂園”,并沒有舊時宗祠禮與教化的功能。其實連舊時的王氏宗祠,也已經失去了舊日的功能,宗祠被轉租給一家教育機構,辦起了幼兒園。兩個監控,長在牌坊的柱子上端,是異獸的兩只眼睛,俯看著來來往往、日益陌生的過路人。

所以,西前樂園牌坊橫梁上的雕龍畫鳳,也并沒有“僭越”了什么。禮的功能缺位之后,“西前樂園”的使用率也并不是很高,每次我匆忙驅車過故鄉,看到牌坊上的鐵門總是鎖著的。它當然配備了專門的管理人員,設置了彈性的開放時間。在開放時間,村里人從牌坊的一道小門進出。我猜想,當有鄉鎮以上的領導來考察村民文化建設時,那道牌坊上的鐵門才會正兒八經打開,以示其隆重,以符合到訪者的級別身份。

我的車子開過家鄉的小河小路,有一條小路的兩頭竟然裝上自動攔車桿,變成一本萬利的停車場。依舊有村民在榕樹底下閑聊,我已經不認得他們的面容了,在過去,這是不可想象的。

童年的我,認得村里每一個大人,和每一戶人家的孩子。哪個孩子的性格較溫和,可以交朋友;哪個孩子的性格暴躁,在小巷一頭遠遠看到,要避而遠之,我們心里都亮堂得很。陽光穿過樹葉,斑駁地打在他們的臉上。他們的聊天內容是無聊的,無非是八卦牢騷、天下大事,就像很多年前的暑假,我背著自制的冰條箱子,箱子里頭壓著一條破棉衣,蹲在榕樹下,盤算著今天到底能賺多少錢時,所看到的景象。這或許是故鄉唯一不變的地方。

童年的我靦腆羞澀。暑假期間,為了能掙點零花錢,就背著冰條箱子在村里走街串巷。我又不敢去鄰村賣冰棍,怕被地頭蛇孩子刁難,也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冰條香、冰條甜”地叫賣。一些沒錢買冰棍又心有不爽的小孩子,常常會順勢加上后半句:“冰條吃來會淌腸。”“淌腸”就是拉肚子的意思。在溫州永強方言里,“香”、“甜”、“腸”押韻。這句朗朗上口的話,把我好不容易喊出來的話語的意義瞬間逆轉,可謂殺傷力十足,簡直把我給氣壞了。

我也不敢和陌生人打交道,當年榕樹下來來往往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大人,他們讓我感到舒服、安全。所以,我更愿意蹲在榕樹下,不用吆喝,沉默地賣著我的冰棍。那些在樹下打牌賭博的人,那些踩了一天三輪車、在榕樹下休息的人,都會抹抹脖子的汗,開門見山、直接明了:“喂,進美家的小孩,來一條冰棍。”進美,是我父親的名字。村里的大人也都認識我。

曾經有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經過我們村口的榕樹下。雖然他說著溫州方言,但是顯然不是本村人,也不是鄰村人。他在夏日里走了長長的路,走得滿頭大汗,他向蹲在榕樹下冰條箱邊的我走來。我知道他很想吃一條冰棍,我也很想做成這一筆生意,但是當他走近時,我出于羞澀與恐懼,趕緊跑開了,跑到了巨大榕樹的后面。陌生人很無奈,只好在那里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問:“這是誰的冰棍?”巧的是,當時沒有旁人在邊上為我解圍,比如用手一指:“喏,就是這個小孩的。”那樣,我才會很自然地拿出冰棍,而不會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陌生人最后怏怏不樂地離開,帶著不解和倒霉的神情,繼續趕他的路……

這時,榕樹上一聲尖銳、刺耳的蟬鳴,將我的思緒攔腰斬斷。我這才意識到,我正在驅車回去的路上。“回去”和“離開”故鄉,冰冷的切割與反諷。

我所在的住宅區,位于機場大道和富春江路切割出來的一塊4.7萬平方米的土地上。開發商沿著機場大道,建了東西走向的前后兩排房子,每排五棟,共十棟。十棟高樓圍出一塊如膠囊藥丸橫截面(兩個半圓加長方形)的封閉綠地,美其名曰,城市藝術園林。

從西大門進來,是一塊寬廣的空地,這是膠囊藥丸的蓋子部分。地面上用地磚嵌出兩個巨大的同心圓,大圓直徑有二十米,小圓直徑有十米,在兩個圓形之中切割著各種正方體。圖案成軸對稱。從符號學的意義上來說,地上的圓又與頭頂上無垠的天空相對,有限的前者想把后者的無垠囊括其中。從高空往下看,這兩個哥特式的巨大同心圓仿佛是某種魔法布陣,我猜想,黑魔法愛好者澀澤龍彥如果來到我的小區,他一定會大呼小叫。每一次站在這個圓心,我總會有一瞬間的暈眩,感覺自己在下一秒就會被發射到某一個不知名的異域空間,或是被發射回故鄉,以粒子重組的方式。

每當傍晚時分,常常有十幾個兒童從各自的樓中下來玩耍、喧鬧。他們的扭扭車如一條條靈活的小帶魚,在夜跑的人群之中自由、從容地穿梭。這一塊空地,是兒童們的樂園。

從讓人感到眩暈的圓心處抬頭,迎面是六根五米高的柱子沿著一洼半月形水池,排列出的一段三十米長帶弧度的古羅馬建筑風格拱廊,橫梁上棲息著兩只大哈士奇大小的長翅膀異獸。兩只異獸守護這四個大字:“名人花園”。這就是我所在的小區的名字。在這一刻,拱廊也就恢復了牌坊的部分功能,只是風格是異域風情的。

開發商取了一個非常直接、功利的名字。這當然是好的,有利于房子銷售,也讓嶼田當地的村民住在其中覺得有面子。房子開盤時,我和妻子、父親一起早早去售樓處排隊,那年頭房地產市場還是火爆的。那天來買房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房地產開發商曾一度關閉了售樓處的大門,卻被一個性格火爆的年輕女子用磚頭拍開了大門。

從“嶼田”到“名人花園”無疑是脫胎換骨,雖然我覺得前者的名字要更好聽點,可能是殘存在我體內的農村記憶在作祟吧。對面小區名字叫“匯金錦園”,這個名字當然也是好的。名字好聽,吉利,適用于大江南北每一個越來越像的二三線城市里任何一個越來越像的小區,一點都不違和。

水池前,是五只立著的海馬噴泉,也如大哈士奇大小。日子好的時候,會有水從海馬的嘴里噴出。那時總給我一種時空錯亂的感覺,我仿佛置身于愛琴海的海底,而身邊來來往往的,也是海中居民——這是一片被人遺忘的拼湊出來的文明,頭頂上的天空,其實是人類世界的海平面,就是電影《大魚海棠》里的場景。

再往里走,藝術園林轉換為中式園林風格,有汀步、水榭、斜竹、碎石鋪成的幽靜小路。小區里種著美人蕉、印度榕、桂樹、雞爪槭、番木瓜、棕櫚樹等各種樹木;聽著樹木的名字,又感覺很有異域風情。

從高空往下看,小區就是放著異國建筑碎片、種植著來自天南地北植物的巨大盆景。和盆景一樣,住宅區最核心的特質是封閉。它是一個個孤立而自在的島嶼,門口面目威嚴的保安,就是不講情面的擺渡人。

有一晚,妻兒都已經睡下,我特意喝了點酒,帶著龍泉劍下樓去小區空地習劍。夜涼如水,四周高樓里三三兩兩還沒滅的燈光,宛如幾點鬼火在閃爍,幾聲蛙鳴伴著薄霧而來。我起勢,看劍,收劍。我突然覺得,在夜晚,小區就是一個陌生的黑暗山谷,十棟房子猶如十個依次排列的山頭,或是在暗夜里十個列隊站好、忍著鼻息,“俯瞰”著我的神明。只是,我和神明,都是陌生的關系,我們看不清彼此的面容。

今年夏天的一個下午,在五只立著的海馬之前、兩個同心圓之內,于烈日炎炎之中,我發現一個烏金色的物體正安靜地躺著。我走近一看,哦,原來是一只蟬,一只死掉的蟬。

這只蟬有我的食指長短粗細,通體烏金色,我把它輕輕地放在掌心,細細地觀看。蟬雖然已經死去,元神已經出竅,但是留下的精致軀殼,卻還每時每刻向外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蟬的細致分類,我搞不大清楚。粗淺地分,可分為小蟬和大蟬。小蟬,古名為螓,以別于普通的大蟬。大蟬俗稱馬蟬,古書上稱蜩。《詩經·衛風·碩人》用“螓首蛾眉”形容莊姜的絕色。注解《詩經》的人說:“螓,雌蟟之小而綠色者,其額廣而方,故《碩人》詩曰,螓首蛾眉,言碩人之美也。古之選女者,非特取其蛾描靡曼,必合之法相,所謂角犀豐盈。螓首者,即角犀豐盈之謂也。”

葉靈鳳認為,古人用“螓首”來形容女人額角天庭的廣闊,而且認為漂亮,不僅是依據相法,可能還與當時流行的發式服飾有關。古代婦女所梳的雙髻,在額角左右高高地隆起兩只圓角,那風致實在像是蟬頭上突出的一對眼睛。

故鄉的蟬是大蟬。但不管是大蟬還是小蟬,蟬的眼睛都是分得特別開的,像“古代婦女所梳的雙髻,在額角左右高高地隆起兩只圓角”。過了四十歲之后,我看許多動物,都是看出人的部分神韻來,比如青蛙、河蚌、蟬。

蟬最神奇的是它薄薄的翼。其紋路,像水田,也像葉脈。我仿佛是突然立地拔升到很高的位置,再俯看故鄉清晰可辨的水田,又被立刻帶到了一棵大樹之下,細細端詳一片樹葉。

我看過各種材質的蟬形小物件,有墨蟬、玉蟬。摩挲蟬形小物件所感受到的那種恬靜,只不過是近代文人失去了寄予草木的信仰之后,而刻意營造出來的某種姿態罷了。它們都不如造物者的鬼斧神工。

我把蟬成軸對稱的身體反過來,驚奇地發現,它的六只腳,也是成軸對稱的。兩只前腳在胸前交叉成直角,其余的兩對腳如打坐的和尚一樣,盤腿盤好。如此這般,身體的每一處,就形成一絲不茍的軸對稱,真是神奇。

它的死因,應該是飛行之中力竭,落在滾燙的軸對稱同心圓空地上之后,在很短的時間之內,被陽光活活烤死、烘干。在蟬的家族記憶中,這里原本應該是一片完全可以飛越的泥土地,它想不到的是,泥土地早已變成無垠的瓷磚大地。夏日滾燙的瓷磚大地,對蟬來說,無異于鐵板燒。我也好幾次在小區的過道上看到過烘干的蚯蚓,蚯蚓也可能是根據家族的遺傳記憶,想平安地逾越一塊原本濕潤的泥土地,可沒想到,泥土地早已經成了水泥土。

但是,就在蟬失去生命的一瞬間,它把自己的六條腿依次放好,仿佛坐化之前的僧人,一一妥善安排自己的后事與四肢。有幾分從容。

波蘭詩人辛波絲卡也曾經俯視一個甲蟲的尸體——

泥巴路上躺著一只死甲蟲。

三對小腳小心翼翼地交疊于腹部。

不見死亡的亂象——只有整齊和秩序。

目睹此景的恐怖大大地減輕了,

絕對地方性的規模范疇,從茅草到綠薄荷。

哀傷沒有感染性。

天空一片蔚藍。

我想,這只有著短暫生命的蟬,在死亡之前一定飛過住宅區附近好幾條道路。住宅區所在的這片區域,其實曾是一片非常年輕的工業區,不過道路的命名卻很有山河的氣息。東西走向的道路,以山名名之;南北走向的道路,以江名名之。山、江縱橫交錯,非常夢幻。我家門口的富春江路,其實和黃公望沒有一點關系,夏日里塵土飛揚,沿街店面是賣瓷磚的。

這只蟬飛過雁蕩東路、括蒼東路、楠溪江路,最后死在富春江路附近的瓷磚空地之上。

它會是從故鄉飛過來的蟬嗎?

我知道每一代人,對故鄉的感受都會有所不同。當我感慨故鄉王氏宗祠牌坊的滄桑古樸時,我的父親卻不以為然,他說:“這也無非是幾十年前新建的。”在他心中,古的標準,比我的要更嚴格。我也可能美化了故鄉在父親心目中的感受,我甚至覺得父親是恨腳下這片土地的。雖然土地會給他們收獲,但是,收獲的過程太過辛苦,遠不如從事小商品作坊更實在、更賺錢。

也可能是我杞人憂天。我在故鄉榕樹下收獲的快樂,我的兒子也可能在住宅區門口便利店琳瑯滿目的冰箱里獲得,這種快樂說不定是同等的。可是,當我煞有介事地向我的作文班里七八個學生(他們都是城市里長大的孩子)攤開手掌,獻出手中的寶物——那只死掉的蟬時——大多數孩子都從我身邊驚恐地彈開。這讓我很訝異。

當我在樓下如盆景的綠地散步時,總感覺樹木不如故鄉的親切。在故鄉,小樹林雖然是開放的,沒有圍墻,但同時又是封閉的、私密的,因為它們不會被四周的居民一覽無余地俯瞰著。在故鄉,我會感覺有一棵樹是屬于我自己的,我會在樹下挖土,埋下我的小秘密。而現代住宅區里的每一棵樹木,我都覺得與我無關。它們并不屬于我。

可是,小孩子可能又不這么看。我作文班里的一位古靈精怪的小學生,養死了好幾只倉鼠,她都一一把它們埋在小區的樹木之下,并立了小石子墓碑。我問:“具體位置在哪里?”她馬上變得警覺:“我不告訴你。”

當我俯看這只死去的蟬時,附近綠化帶的水龍頭邊,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小區路邊殺魚,魚的腥味撲面而來。為什么要在這里殺魚呢?那是因為,小區路邊的水龍頭是免費的。在這位殺魚的中年婦女心中,不管農田如何變成高樓、變成現代住宅區,無非是換個殺魚的地點而已,而殺魚的方式,萬古不變。

我也分明看到,費孝通眼中溫暖的鄉土社會已經在我身后慢慢退去,讓我惶恐的是,這種鄉土社會的退去,很大部分是人為設計的結果。我們一定要告別鄉土社會才能進入公民社會嗎?如果后者建立得緩慢——如那位殺魚的婦女心中可能并沒有太多公德、契約精神與公共生活的概念——那么鄉土社會,也包括建立在鄉土之上的我所剩無幾的故鄉,又要退卻到哪里呢?

我沒有答案。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聽起來很矯情,但事實就是如此。那是一個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夢。在有大風的陰天,天上突然緩緩而沉重地降下一把大鏟子,它插進故鄉臟得不能再臟的黑水河里,把故鄉這片土地連根鏟起,連同村口那三株古老的榕樹、土地上的房子、鄉紳王榮年住過的“三進屋”老房子、土地上的人都一并帶走了。那些剛好站在故鄉土地邊緣的人,從十幾米的高空紛紛往下掉。他們張開空洞的大嘴在呼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絕望的聲音一離口,就被天神一一掠奪過去了。也有在外村辦事的村人,雙腳像凍住一樣,只是呆呆地抬起頭,仿佛在看日食。四周是大靜謐,大恐怖。

緩緩而沉重地,浮在空中的故鄉一直往東,被放在了幾里之外的東海海面,最后在眾目睽睽之中,漂向不知名的遠方。

大地的皮膚,就像被牛皮癬藥膏活生生扯掉一塊。四周漫天飛舞著的,是蟬,蟬也是全體沉默著的。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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