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恒
隨著主要經濟體物價水平在2023年見頂回落,經濟增長持續展現韌性,全球經濟的疫后調整即將進入“最后一公里”的收尾階段。基準情景下,主要經濟體央行有望在2024年開啟降息周期,屆時物價水平、薪資增速、經濟增長等量價指標將逐漸穩定在新的均衡水平附近。
伴隨著逆全球化,疫后全球經濟呈現出新格局:全球產業鏈和供應鏈重構,全球生產網絡逐步走向區域化、貿易板塊化,以全球經濟多極化為結果。全球經濟的新常態主要表現為更高通脹中樞和更低增長中樞的“微滯脹”。
2024年也是重要的選舉之年,美國、俄羅斯、印度、歐洲議會等一系列選舉結果或將重塑國際關系格局及地緣政治,影響全球經濟中長期的均衡狀態。
自工業革命爆發以來,現代社會經歷了兩次全球化浪潮。第一次浪潮始于十九世紀中葉,結束于第一次世界大戰。其背景是英國在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后成為“世界工廠”,通過遍布全球的殖民地發展出全球貿易網絡,形成了基于貿易與投資全球化的全球商品鏈。第二次浪潮始于上世紀七十年代,以美國跨國公司為核心的全球價值鏈逐步建立,并取代全球商品鏈成為全球化的核心特征。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成為全球化的轉折點,當前全球價值鏈轉向區域化本土化。
自中國加入WTO以來,全球價值鏈圍繞中國、美國與德國形成亞太、北美和歐洲三大區域性生產網絡。中美貿易摩擦之后,原有生產網絡開始出現結構性調整,中美各自加強區域內部整合,并強化同歐洲的貿易聯系。
疫情進一步加劇全球貿易從自由貿易轉向安全模式,推動全球價值鏈轉向區域化本土化。疫情期間,以中國為代表的亞太地區防控效果較好,在三大生產網絡中率先復蘇,一方面使得區域價值鏈的內部聯系進一步加強,另一方面也使其他地區對亞太網絡出口產品的依賴度加深。隨之而來的是更多國家和地區開始意識到產業鏈安全可控的重要性,并采取相應措施加強產業鏈韌性。其中,美國拜登政府極力推動制造業回流、友岸生產和近岸生產,歐洲也提出“開放性戰略自主”以加強關鍵產品的供應鏈韌性。但對發達經濟體而言,高昂的勞動力成本使得產業鏈完全本土化幾乎不可行,在岸生產將局限于高端設備制造。而對于傳統中低端制造業,部分企業開始尋求“中國+1”戰略以分散供應鏈風險。可見的趨勢是,終端需求經濟體在本土和周邊建立針對戰略產業和高端制造業的產業鏈,同時將其他制造業的供應鏈多元化,推動全球價值鏈走向區域化本土化。
長期看,疫情只是全球經濟邁向新常態的催化劑,全球人口撫養比逆轉、全球化進程中斷、技術進步放緩等結構性因素在疫情前已對全球經濟增長產生了壓力。疫情之后,三大新增中期因素或進一步導致全球通脹中樞上移、經濟增長中樞下移:
第一,基于地緣政治和地理區位形成的區域價值鏈將顯著降低效率、抬升成本。區域價值鏈更加偏向安全與韌性,導致新的國際分工無法充分發揮比較優勢,也無法幫助技術擴散,生產效率降低。短期看,由于產業鏈轉移無法一蹴而就,區域性生產網絡之間的貿易壁壘以及產業鏈轉移所產生的額外成本會抬升進口商品價格。中長期看,即使產業鏈能夠順利實現區域化本土化,安全模式下的價值鏈一方面有違比較優勢原則,另一方面先進技術的擴散會受阻,導致其生產率將低于效率模式下的價值鏈。這意味著相比疫情前,全球產業鏈或將長期處于供給短缺的“微滯脹”狀態。
第二,全球能源轉型面臨“安全-清潔-廉價”的“不可能三角”。在能源低碳轉型趨勢不可逆轉、能源安全又受到高度關注的背景之下,能源成本或將在一段時間內維持高位;地緣政治沖突引發的能源供給沖擊將進一步加劇能源價格高企的狀態。以歐洲為例,由于2015年巴黎協定后歐洲能源轉型較為激進,歐洲對俄羅斯廉價天然氣的依賴加深。但俄烏沖突的爆發迫使歐洲轉向液化天然氣以擺脫對俄氣的依賴。這意味著歐洲制造業大國建立在廉價俄氣之上的傳統增長模式不可持續,歐洲主要國家在2023年普遍經歷經濟失速。在地緣政治沖突陰影下,歐洲或將持續受到能源“不可能三角”的約束,導致能源成本在一段時間內維持高位。
從更廣泛的全球視角看,全球能源流通體系割裂或將對能源價格造成持續擾動,降低全球產出。與制造業不同,能源生產通常聚集在能源資源豐富的區域,地理集中度高,產業鏈無法轉移。這意味著全球經濟板塊化也將導致全球能源流通的割裂。一方面,缺乏能源資源稟賦的板塊(例如歐洲)或將持續受到由能源流通割裂帶來的供給沖擊;另一方面,能源生產國將受到不同板塊的爭奪,全球能源供給的不確定性增加。根據IMF測算,包括礦石在內的能源生產板塊化將在三年內降低全球產出0.3個百分點,增加通脹0.4個百分點。
第三,政府債務壓力加劇,財政空間縮小。疫后全球經濟放緩、經濟前景不確定性增加,各國政府面臨日益上升的財政刺激需求和不斷萎縮的財政資源之間的矛盾。財政空間縮小將帶來至少兩個問題:一是在經濟需要財政發力的時候缺乏支撐力度,經濟增速承壓;二是經濟抗風險能力下滑,金融脆弱性增加。財政整頓本身會直接拖累經濟增長,全球經濟增速預計在中期內會受到財政因素的持續影響。
貿易是全球經濟風險傳導的主要渠道之一,貿易板塊化將導致全球經濟周期的同頻度下降,不同板塊的經濟周期出現錯位。在全球通脹中樞上移而增長中樞下移的背景下,由于三大生產網絡在全球價值鏈中扮演的角色不同,各自面臨的挑戰也不相同。
美國經濟的需求側主要由內需消費主導,供給側主要受技術進步和全球價值鏈的影響,而全球價值鏈又受到全球結構性因素的驅動。因此,除了政策沖擊和金融危機外,美國經濟受到的外部影響主要來自于供給側。在全球技術擴散受阻疊加全球價值鏈重構推升生產成本的背景下,美國通脹中樞或將系統性抬升,而生產效率將會下滑,與全球經濟一樣面臨“微滯脹”的風險。
歐洲經濟不同于內需消費主導的美國經濟,制造業占比更高,受原材料成本和外需的影響更大,經濟面臨的衰退和滯脹風險也更高。俄烏沖突后,依賴廉價俄氣和強勁亞洲需求的傳統增長模式無法持續。目前看,歐洲與俄羅斯能源的脫鉤已取得進展,但由于歐洲能源轉型較為激進,未來能源供給或持續受到地緣政治沖突的影響。同時歐洲勞動力市場較為僵化,消費需求雖不至于斷崖式下滑,但修復過程會變得更加緩慢,或對經濟形成持續拖累。
以中國為核心的亞太板塊的制造業占比相對其他兩個板塊更高,受外需影響更大,經濟面臨產能過剩、需求不足的問題。歐美產業鏈的區域化意味著一部分需求將從亞太轉移到歐美區域內部,從而導致亞太板塊在短期內遭遇產能過剩和需求不足的問題。促進過剩產業拓展海外市場可望緩解產能過剩問題,但在貿易板塊化趨勢下,企業或只能到當地設廠才有機會融入區域價值鏈。這意味著企業將失去亞太板塊原有的供應鏈成本優勢,而在技術優勢并未完全建立的情況下,企業走出去的競爭優勢并不明顯。長期來看,中國是全球第二大消費國,消費潛力依然巨大。同時中國工業門類齊全,擁有全世界最完整的供應鏈體系,產業升級的空間依然廣闊。以勞動生產率的持續提升為目標,加快落后產業出清、推動優勢產業升級是化解產能過剩、促進需求企穩、護航經濟行穩致遠的根本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