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與極致，日本的藝術化生活

王永健

前不久，我受邀赴日本關西學院大學，與著名社會學家荻野昌弘教授一起，合作開展了“藝術介入日本社區營造”的項目研究。其間，我走訪了很多日本的城市和鄉村社區，對日本社會、民眾生活有了一些獨特的感受，在此與大家分享。

善于學習—精致的藝術化

日本的教育較為重視人的綜合素質提升。在學前教育階段，日本的學校注重培養孩子們對藝術的興趣和感知能力。進入基礎教育階段，藝術教育成為學校課程的一部分，學生學習繪畫、音樂、戲劇和手工藝等課程。在學校教育中，學生會接觸到多種日本傳統藝術形式，如茶道、花道和日本園藝等，以促進審美素養和創造力的提升。

可以說，從學前教育到基礎教育階段，日本的學校系統致力于為學生提供全面的藝術教育，培養他們的創造性思維、審美意識以及對文化傳統的理解。

日本是一個善于學習的民族，從唐代前往大唐的一批批遣唐使開始，他們前赴后繼地學習強勢的中華文化。如果一個民族能夠下定決心去學習他族的強勢文化，它的學習態度一定是虔誠而恭敬的，學習付出一定是能夠吃苦耐勞的，學習動機一定是追求精益求精的。

面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他們如癡如醉，俯首學習。日本人做事追求極致的精神，也是來自歷史的傳承。日本文化有一個特點，就是在學習外來文化的過程中，能夠讓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相互融合。中國傳統的插花、聞香、書法、飲茶傳至日本，發展成為花道、香道、書道和茶道，有了很好的傳承與創新。

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是全人類共同的目標。費孝通先生曾經指出：人是不會滿足于吃飽穿暖的。人要安居樂業，這里的安樂就是高一個層次的追求，而這個追求要有一個物質基礎，如果沒有吃飽穿暖就達不到這一點。文化的高層次應該是藝術的層次。再高層次的要求，就是美好的生活，這是高層次的超過一般的物質的生活，也是人類今后前進的方向。

日本創造了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人均GDP在全球名列前茅，人們的生活水平較高，按照費先生所言，他們已經開始追求藝術化的生活境界了。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擁抱藝術的目的是什么？或許是去追求一種美好而精致的生活，并且是讓藝術為美好生活服務?？梢哉f，日本人在生活中是在踐行生活美學理念，從一日三餐、家居裝飾，到建筑、工業產品設計，都是極盡用心，力圖做到極致。

比如，作為工業產品的電飯煲，一直是到日本旅游的游客們較為青睞的商品。是什么原因讓一個電飯煲如此受寵？一次，我到大阪梅田地區最大的電器城去買東西，特意找到了賣電飯煲的專柜，很多游客在此挑選電飯煲，我很認真地研究了這些電飯煲，從外形設計來說，這些電飯煲確實很有特點，有各種造型的設計，有圓的也有方的，還有不同顏色與不同的面板，摸上去頗有質感，擺在櫥柜上也是一種美的享受。

從實際功能而言，日本的電飯煲科技含量頗高，已經把不同的米與多少水融合，燒到什么火候大米的口感最好研究得很清楚了，而且這些在操作面板上標記得很清楚也容易操作。這不僅僅是解決了一個將米煮熟的問題，而是更進一步到了如何更好地激發米香，適合人們的味蕾的程度，這是日本人的精致。

工匠精神—藝術之維的追求

享譽世界的法國著名人類學家列維·施特勞斯曾先后五次造訪日本，他十分贊賞日本的工匠與工匠精神，寧可犧牲參觀博物館的機會，也要與日本的工匠好好聊一聊。他認為日本的匠人工作，是一種人與自然的親密關系的具體體現?？梢哉f，任何事，做到極致就成了藝術，日本的工匠恰恰就有這種對藝術的追求。

我在京都遇到一位做刀的老藝人，70歲左右，穿著傳統的日式和服，操守著祖輩傳承下來的制刀工藝，到他已是第十代。他的攤位上擺放著內閣府頒發的獎章，看得出老藝人對這個獎章非常愛護和重視，專門用一個相框裝裱起來，擺放在攤位的顯著位置上，這是他的家族傳承和手藝得到的肯定。

我與老藝人攀談了一會，并向他提了一個問題：買一把刺身刀回中國使用，用的時間久了刀刃不鋒利了，應該如何處理？老藝人答道：你最好帶回日本來磨刀，因為磨制這樣一把刺身刀需要三種磨刀石交替進行，這三種磨刀石的硬度和性能不同，使用的先后順序有別，操作不當會有損刀刃。言語之間流露著他對這門手藝的敬畏、專業與熱愛。我站在旁邊觀察他的磨刀過程，中間他不斷停下來用拇指輕輕地去測試刀刃的鋒利度，以決定用多大的力度去繼續磨制。這正是日本的工匠精神，每把刀都富含老藝人對外觀造型與刀刃鋒利的極致追求，我想他的這種追求已經走向了藝術之維。

日常生活—藝術境界的融入

日本有句俗語叫“物的八分目”，說的是生活中對物質的滿足降至八成，將擴張的欲望調整至合適的狀態，是恰到好處的，能夠得到更多的愉悅。生活中的日本人，也是奉行這種境界的。

日本人在生活中會控制自己的物質欲望。因為島國資源有限，但是他們卻會追求好的東西，正所謂“寧吃仙桃一個，不吃爛杏一筐”。比如，在日本的超市中你會發現，蘋果、草莓、梨子這些水果，甚至西紅柿、黃瓜這些蔬菜之類，沒有“歪瓜裂棗”那種，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當然，價格也是不菲，均是論個來賣?？梢钥吹贸鋈毡救撕茏⒅丶毠?，追求精致。

在生活中追求美，這就涉及藝術的概念、藝術的本質問題。到底什么是藝術？我們所謂的藝術，其實是一種狹義的藝術，美術館、博物館里展出的畫作、雕塑才是藝術嗎？我想不然，除了美的藝術，還有生活中的藝術。就像電飯煲這件工業產品，從它的實用功能到外表設計，無不彰顯著日常生活中的器物之美。我們看到的是一種追求極致的精神，甚至有時我們會脫口而出，這簡直是一件藝術品，這是一個大的藝術的概念，更是一種寬泛的概念。

用心點綴—藝術氛圍的營造

我租住的日本人的社區，周邊都是日本稱為“一戶建”式的建筑，面積不大，有點像國內的小別墅。但不同的是，每一棟建筑都不一樣，都有自己的特點。

在日本，不論是居于什么樣的建筑，人們都會很用心地去點綴裝飾生活的環境。盡管庭院中的地面空間有限，但是他們會在院子里種上各種樹木和花草，建造一個園林小景。他們不會任這些樹木花草瘋狂生長，而是會定期請技師上門修剪，所以人們看到的松樹都是有造型的。這些造型除了有技師的自由發揮，更多的是遵從主人的審美意愿。而且每家每戶門口的墻壁上，都會寫上主人的名字，我想這代表的是一家人的臉面，當然要追求藝術化的營造。

日本人對藝術化生活的追求是體現在日常生活中的。比如日本人的餐具非常講究，盛湯品、蒸品用漆器，不同的食材用不同造型的盤子。食物盛到盤子里也是要擺出造型的，不僅講究口感，還要講究觀感。甚至有一些料理店會在店門口的招牌上寫著“創作菜”，代表著廚師在烹飪的過程中是帶有創作之心的，追求藝術家的氣質，這是何等的一種心境？難道不正是一種對藝術化生活的追求嗎？

記得有一次荻野教授邀請我們一家去他家做客，他的太太為我們做了傳統的日式料理。如果只是滿足于吃飽，把那些美食放到一個盤子里吃就好了。但是，荻野太太卻將每一道菜都做成了藝術品，不同顏色的魚肉刺身擺放得頗有造型與美感，搭配著纖細的蘿卜絲、大葉和辣根；海鮮例湯盛放在精致的漆器碗中，而且還放在一個木質的托盤中，碗的旁邊放著一把漆器湯勺。正可謂美食配美器，這不僅是在享受美食，也是在享受藝術，著實讓人流連。

再說日本的年長女士，不化妝是不會出門的。她們認為不化妝既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也是對路上遇到的所有人的不尊重。徜徉于城市的街頭，會經常遇到日本年長女人，因為她們是非常忙的，幾乎不會去幫孩子照顧孫子或外孫，退休之后的生活屬于自己，基本上天天都有活動安排：上午去學習茶道、花道，中午跟朋友聚餐，下午再去博物館或者美術館看展覽。這些年長女士的共同特點是化著淡淡的妝，穿著素雅的衣衫，手里一定會拿著一個跟衣服造型設計、顏色搭配的包包，很是優雅地閑庭信步。這也許正是日本年長女人對自我藝術人生的塑造，對藝術化生活的追求，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隨著我們綜合國力的不斷提升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慢慢也會出現一個對于文化藝術、精神文化消費領域的高需求浪潮。精神文化消費是國民生活品質提升的重要衡量指標，對實現社會進步和促進社會和諧具有重要意義。在這樣的背景下，旅游與文化的融合也是必然的，注重消費的文化性、符號性和體驗性，將成為未來社會發展的一個方向性趨勢。日本作為我們的鄰邦，他們積累的經驗也許值得我們學習。

（作者系藝術學博士，中國藝術研究院藝術學研究所碩士生導師，日本關西學院大學高級訪問學者，中國藝術人類學學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