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圓圓生平故事考

【摘 要】陳圓圓，又名陳沅，一說原姓邢，武進人，明末吳中名伶。因“秦淮八艷”之稱及“沖冠一怒為紅顏”事為后人所津津樂道。有關陳圓圓之生平事跡，從明末至今皆有文人史家考證，主要以吳偉業所著《圓圓曲》一詩為依據。本文不只局限于圓圓曲，廣泛搜集明末至今對陳圓圓事跡有所提及的正史、野史、評點、序跋及詩詞曲，以陳圓圓的生平為線索，對其事跡及故事流變進行考證。

【關鍵詞】陳圓圓；吳三桂；圓圓曲

【中圖分類號】K24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4—023—03

《圓圓曲》為明末清初文人吳偉業仿照白居易的《長恨歌》所作的一篇敘事長詩。詩中記敘了陳圓圓與吳三桂二人的聚散離合，表達了吳偉業作為亡國詩人的憤怒與哀思。由于與陳圓圓生活在同一歷史時期，且向來以治學嚴謹而為人稱道，吳偉業的記敘常被看作“信史”，《圓圓曲》也成為了史學家研究的依據，同時也是古今文人描摹這段故事的范本。在這里，我們的考證仍然以《圓圓曲》為起點，以陳圓圓生平經歷為線索，將其故事分為早年昆曲名伶事，“沖冠一怒為紅顏”事，和隨吳三桂入滇后三個部分。

一、早年昆曲名伶事

關于陳圓圓身世的記載，正史中可見于武進縣志：“圓圓，金牛里人，姓陳氏，父曰驚閨，俗稱陳貨郎?！雹佟豆饩w武進陽湖縣志》也沿襲了乾隆本，稱陳圓圓為武進奔牛人。年少時的陳圓圓便以善昆曲為人所知，后世將其列為“秦淮八艷”之一。陸次云在《圓圓傳》中贊其“聲甲天下之聲，色甲天下之色”。清初鄒樞根據自身經歷所作的《十美詞紀》也記載：“陳圓者，女優也。……纖柔婉轉，就哳如啼。演西廂，扮貼旦紅娘腳色。體態傾靡，說白便巧，曲盡蕭寺當年情緒?！雹诳芍悎A圓主攻的行當為貼旦，且以昆曲《西廂》中的紅娘著稱。在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中記載道：“是日演弋腔紅梅，以燕俗之劇，咿呀啁哳之調，乃出之陳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盤，令人欲仙欲死?！雹墼谫潎@其技藝之余，也說明陳圓圓在昆腔之外也擅弋陽腔?！队懊封謶浾Z》為冒辟疆悼念亡妻董小宛所撰，雖屬于小說，但與《十美詞紀》同樣為作者親身經歷，仍有作為史料研究之價值。

陳圓圓的早年事跡，流傳較廣的還有其與貢若甫、冒辟疆等人之事。明末徐霞客之子李寄，在《天香閣隨筆》中記載貢若甫對圓圓一見鐘情，以三百金將其贖回，卻為正妻所不容?！岸揭娭唬捍速F人縱之去，不責贖金”④，遂使圓圓歸還。二人的情誼就這樣結束了。與冒辟疆事在《婦人集》中有記載：“冒辟疆匿吳門名姬陳圓圓，訂嫁娶之約?！雹芫唧w經過可詳見于前文提到的由冒本人所著的《影梅庵憶語》。辛巳（即1641年）早春，冒辟疆在省親途中見到了陳圓圓，并稱她：“其人淡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故湘裙，真如鸞之在煙霧?！雹蹐A圓有意屬身于冒辟疆，而冒辟疆迫于家事，只得承諾八月后相見。隨后冒意外得知陳圓圓“已為竇霍豪家掠去”，便趕去蘇州，卻發現圓圓另有藏身之處，“如芳蘭之在幽谷也”。重逢后圓圓告白：“余此身脫樊籠，欲擇人事之，終身可托者無出君右，適見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飲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辭？……君倘不終棄，誓侍君堂上畫錦旋。”③然而約定之后，陳圓圓卻被田宏遇所奪，二人有緣無分，再次錯過。冒辟疆所述雖有一定價值，但也不乏夸耀的成分，不可盡信，僅能大致得知二人確有一段情緣，個中細節仍有待考證。

在兩段情緣之后，陳圓圓又輾轉到了田宏遇家中。田宏遇為保女兒田貴妃繼續得皇帝寵愛，“覓女優于姑蘇得元，歌舞冠一部?！雹芎殪碜洞拇逶伿沸聵犯份d：“崇禎辛巳年，田貴妃父宏遇，道過金閶，漁獵聲記，遂挾沅以歸?！雹荨都咨陚餍配洝份d：“十六年春，戚畹田宏遇游南京，吳閶陳沅顧壽名震一時。……客有干宏遇者，以八百金市沅，獻之?！雹抻涊d雖略有不同，但田宏遇出于個人原因將陳圓圓贖至田家應為事實。而至于陳圓圓是否曾被獻進宮，《甲申傳信錄》中繼續提到“是歲宏遇還京，病卒”，隨后李自成進京，送陳圓圓進宮固寵之計自然也就不了了之。然而在陸次云的《圓圓傳》中，則敘述了田貴妃和父親為了緩解皇帝的憂愁，商議將圓圓獻進宮，“圓圓掃眉而入，冀邀一顧，帝穆然也。旋命之歸畹第”⑦。與前文所述文獻相比，陸次云的記述有文學加工的成分。在他筆下，圓圓與吳三桂早已相識，而田宏遇邀請吳三桂來府中觀看歌舞成了圓圓的計謀；又將圓圓塑造成一位“跋扈艷妻”，把吳三桂晚年起兵謀反的罪過部分地歸因于圓圓?？梢?，《圓圓傳》的史料價值有限，仍可保守認為陳圓圓并沒有進宮遭拒的經歷。

二、“沖冠一怒為紅顏”事

陳圓圓與吳三桂相識應是在田府?！跋仁?，三桂與戚畹田弘遇游，觀弘遇所買金陵娼陳沅者而悅之，請聘以千金，不許。弘遇死始以千金買他姬易之，嬖甚。”⑧《后鑒錄》的這一記載也符合吳偉業《圓圓曲》“相見初經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的描寫。然而迫于時事，兩人相識不久便只能分開?！都咨陚餍配洝酚涊d：“后勷入京，三桂遣人持千金隨勷入田弘遇家，買沅，即遣人送之平西?！雹?/p>

李自成入關后陳圓圓的經歷眾說紛紜。一說圓圓為劉宗敏所奪，可見于兩條正史的記載：“（吳三桂）聞愛姬陳沅被劉宗敏掠去”⑨“聞其妾陳為自成將劉宗敏掠去”⑩。一說為李自成所奪。見于《艮齋雜說》：“及破，闖賊取之去，吳之舉兵為圓也?！?1一說圓圓并未被人所掠。如《庭聞錄》所載：“三桂使人持千金隨驤市沅，既得，驤遣送寧遠。京師陷，劉宗敏踞宏遇宅，聞沅、壽名，索之。壽從優人私逸，而沅先為三桂購去?！?1也有人在此基礎上，說圓圓已死于寧遠。如《甲申傳信錄》載：“闖入京師，偽權將軍劉宗敏處田弘遇第，聞沅、壽從優人潛遁，而沅先為吳勷市去，乃梟優人七人而系勷索沅。勷具言遣送寧遠，已死?！雹哧P于這一說法的記載較少，卻被當代文學家姚雪垠所采納，他斷定陳圓圓在崇禎十六年已到寧遠，在寧遠病逝，并以此為據，否定了所謂“沖冠一怒為紅顏”的故事。但僅從《甲申傳信錄》的記載來看，吳襄的說法或許只是想保住陳圓圓。以上三種說法中，仍屬第一種有正史佐證，可信度較高。

陳圓圓被奪后的事跡在多數史料中有較為相似的記載，爭議不大?！睹魇贰份d吳三桂“憤甚，疾歸山海，襲破賊將”⑩，《清史稿》載“（三桂）怒，還擊破自成所遣守關將”11，也為后世文人圍繞“沖冠一怒為紅顏”之事展開的種種發揮提供了有力的佐證?？梢哉f，吳三桂降清之舉即使不能完全歸因于陳圓圓，也至少與圓圓被奪有關。關于吳三桂降清一事，《甲申傳信錄》中記載的一段對話可供參考：“三桂問曰：吾家無恙乎？（家仆）曰：闖籍之矣。吾父無恙乎？曰：闖籍之家，并拘執矣。三桂沉吟久之，厲聲問曰：我那人亦無恙？指圓圓也。曰：賊奪之。于是三桂大怒，瞋目而呼曰：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顏面？”⑦面對被劫掠的家人和父親，吳三桂不為所動，而得知陳圓圓被奪，卻“勒馬出關，決意致死于賊”，并且“召軍吏，策士卒，誓眾，以報君父仇為辭”⑦。短短幾句，便將吳三桂偽善的形象勾勒出來。至于此時陳圓圓的處境，可見陸次云《圓圓傳》。吳三桂降清后，李自成欲殺圓圓，而圓圓勸道：“殺妾何足惜，恐其為王死敵不利?！雹嗬钭猿捎麕A圓走，圓圓又道：“恐吳將軍以妾故而窮追不已也。王圖之，度能敵彼，妾即褰裳跨征騎……妾為大王計，宜留妾緩敵，當說彼不追，以報王之恩遇也?！雹鄨A圓這番言辭，既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又得以與吳三桂重逢，一個聰慧、機敏、臨危不亂的形象躍然紙上。陸次云的《圓圓傳》雖與史料所敘有較大出入，但對陳吳形象的塑造，對兩人入滇后的結局的撰寫，以及對歷史大事件中個人情感與選擇的細節描寫，都對后世相關的文藝作品有著極大的影響。

三、與吳三桂入滇事

按照《甲申傳信錄》中吳襄謂陳圓圓死于寧遠的說法，“沖冠一怒為紅顏”已不存在，隨吳三桂到云南便更是無稽之談。但對圓圓到云南后的事跡的種種歷史記載、文藝創作乃至民間傳說，都表明圓圓確有在云南生活過的痕跡，或者說，后人們更愿意相信圓圓有一個比死于寧遠更長久的結局。

在大多數的記載中，初入滇后吳三桂仍對陳圓圓寵愛有加?！遏摭S雜說》中記載：“既為平西王夫人，寵貴無比。”12昆明詩人王思訓在《野園歌》的序中寫道：“吳三桂筑野園滇城北，以處陳圓圓。窮極土木，毀滇人廬墓無算，以拓其地。”13此序意在揭露吳三桂之窮奢極欲，但卻可從側面看出此時圓圓頗受寵愛。此外，史料還記載了吳三桂耗費精力為陳圓圓尋找親人之事。如《乾隆武進縣志》載：“三桂鎮云南，叩圓圓宗黨，謬以陳玉汝對。乃使人以千金招致之。玉汝笑曰：吾明時老孝廉，豈為人寵姬叔父耶？謝弗往。陳貨郎至，三桂觴之曲房。持玉杯，戰栗墜地。圓圓內慚。厚其賜，歸之?！雹佟短煜汩w隨筆》中的記載更為豐富：“平西移檄江南為訪其母兄撫按，下之武進，榜于通衢?！獑柲感郑翐硎膛儆囹T，出郭來迎。其母耄年，見口裝飛騎至，已惴惴矣。及相近，元跳下馬，抱母而泣。母不知為己女也，驚怖死久之。乃甦，由是不樂。居府中，數請歸。平西乃厚賜，遣之。”④但陳圓圓雖受寵卻并不驕縱，反而頗擅為人處事之道。如鈕琇的《觚?！份d吳三桂正妻“焊妒絕倫，群姬之艷而進幸者，輒殺之?！?4而圓圓性情淡薄，主動辭謝正妃之位，在與張氏的相處中避其鋒芒，“唯圓圓能順適其意，屏謝鉛華，獨居別院”15。

陳圓圓的結局，古今史學家、文學家、考古學家都發表過自己的見解。這里可以將這些考證大致歸為四類。一是死于寧遠。該說法在前文已有解讀，此處不再贅述。二是隱姓埋名，老死?？梢娪凇锻ヂ勪洝酚涊d：“城破，圓圓老死?！?3三是城破后隨吳三桂而去。如《平吳錄》中記載：“桂妻張氏前死，陳沅及偽后郭氏俱自縊。一云陳沅不食而死?！?5在關于圓圓結局的眾說紛紜中，歸隱的說法是歷來的文藝作品中最多采納的。究其原因，首先是能與圓圓辭謝平西王正妃地位的行為保持一致，更加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其次，圓圓窺見吳三桂的反叛之意便主動請辭，讓她與謀反之事撇清關系，從“紅顏禍水”的形象中解脫出來；再次，歸隱之說也為圓圓的生平籠罩上了最后一層神秘的色彩，勾起后人探尋真相的欲望。

至于陳圓圓死后葬身何處，道光年間，阮元之子阮福在任云南期間進行了考證，“親至城北蓮花池圓圓墓”16，并作《后圓圓曲》一詩記載圓圓在吳三桂死后投蓮花池而死，故蓮花池即是圓圓的墳墓。但該說法并無史料可依，因此可信度不高。關于陳圓圓之墓，流傳較廣的說法是在吳三桂死后，圓圓逃至貴州，葬在貴州岑鞏縣的馬家寨。馬家寨人自稱為吳三桂后人，“全寨現今居住著一百五十五戶人家，共七百一十二人。除了一戶黃姓兩老口外，全是吳氏子孫。”17在馬家寨的古墓群中，有一刻有“故先姚吳門聶氏之墓位席”的墓碑，蓋用隱語暗指陳圓圓，可自圓其說。

至此，本文以史料為基礎，對陳圓圓之生平事跡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整理。歷史留給后人的真實是有限的，歷史上真實的陳圓圓其人如何，或許已無從考證，但其事跡卻為文藝作品、尤其是戲曲創作提供了素材。本著不同的歷史觀，劇作家們從不同的角度對陳圓圓的事跡進行了二度創作，從清代傳奇《升平樂》《滄桑艷》《沖冠怒傳奇殘稿》，到現代滇劇《陳圓圓出家》《陳圓圓與吳三桂（滇海圓圓曲）》、花燈戲《陳圓圓與吳三桂》、京劇《陳圓圓》、上黨梆子《甲申紅顏》以及祁劇《甲申祭》等作品，都表達了創作者對陳圓圓事跡的不同理解，也標志著陳圓圓的故事在今天仍然煥發著新的生命力。

注釋：

①王祖肅，虞鳴球.乾隆武進縣志·卷十四·摭遺[M].濟南：山東友誼出版社，2007.

②鄒樞.十美詞紀[M].康熙二十年.

③冒辟疆.影梅庵憶語[M].順治八年.

④陳維崧.婦人集[M].清代.

⑤胡介祉.茨村詠史新樂府[M].清代.

⑥錢士馨.甲申傳信錄[M].北京：文津出版社，2020.

⑦陸次云.圓圓傳[M].清代.

⑧毛奇齡.后鑒錄[M].清代.

⑨張廷玉，萬斯同，等.明史·李自成傳[M].順治二年.

⑩趙爾巽.清史稿·吳三桂傳[M].民國初年.

11尤侗.艮齋雜說[M].清代.

12劉健.庭聞錄[M].清代.

13王思訓.野園歌（并序）[M].清代.

14鈕琇.觚剩[M].清康熙年間.

15孫旭.平吳錄[M].清代.

16陳文述.題阮賜卿公子后圓圓曲[M].清代.

17黃透松，晏曉明.陳圓圓墓考[J].貴州文史叢刊，1983（2）.

基金項目：本文系云南省教育廳2024 年度科學研究基金項目“云南本土故事的當代戲曲改編研究”（項目編號：2024Y 700）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劉軒宇（1998—），女，漢族，山西長治人，云南藝術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外戲劇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