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小見大，質樸無華

【摘 要】《一件小事》是魯迅在五四時期創作的一篇短篇小說，小說中人力車夫的高大形象，使作為知識分子的“我”震撼、愧疚、自省，增長了“我”的勇氣和希望。魯迅采用“小事小說”的形式敘述，卻有著“小事大說”的深厚意蘊，值得當代人仔細研讀和反省思考。本文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對《一件小事》進行分析，從“以小見大”的角度挖掘文本的豐富內涵。

【關鍵詞】魯迅；《一件小事》；以小見大

【中圖分類號】I2；I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4—011—03

發表在1919年12月1號北京《晨報·周年紀念增刊》上的《一件小事》，是魯迅最短的一篇千字小說，該小說以簡練的語言描繪了“我”對“一件小事”的所見、所聞和所感，生動地刻畫了“我”“車夫”和“老女人”這三個人物形象。這篇小說也被魯迅收錄在小說集《吶喊》中，與同被收錄進《吶喊》的廣為熟知的《狂人日記》《孔乙己》等小說相比，《一件小事》似乎顯得“實力不足”，但細細品讀《一件小事》之后，發覺“小事”中也同樣映照出時代洪流下的社會動態，蘊含著作者質樸無華且發人深省的精神脈絡。本文主要在細讀文本的基礎上對《一件小事》展開分析，力圖從“小”中生發出“大”，于“微”中窺探出“著”，從一個新角度領略魯迅這篇經典小說的文學魅力。

一、文體背后：“小事小說”的獨特視角

魯迅的《一件小事》一經發表就備受爭議，“文體之爭”便是爭論點之一，很多學者質疑魯迅將其歸為小說集《吶喊》的這一做法，還有一些學者認為這篇文章應歸類于散文，有關《一件小事》文體的研究論文也多了起來。葉德政的《魯迅<一件小事>等文的問題思考》比較全面地梳理了有關《一件小事》文體之爭的觀點，從小說和散文的發展歷程進行分析，并結合魯迅的創作經歷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我認為魯迅的小說《一件小事》等篇章的特色，不但不能說它‘是不成熟的痕跡’，而且是一種創新，這創新的主要特點便是小說散文化傾向。”①作者肯定了《一件小事》作為小說的價值，并指出小說散文化傾向從魯迅開始并影響了沈從文、孫犁等作家的創作風格；李明在《<一件小事>：現代文學史上最早的“自我小說”》中認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最早的自我小說創作應該是出現于1919年，最早創作并發表自我小說的作家是魯迅，最早的自我小說作品是魯迅的《一件小事》。”②并從三個方面詳細闡述了此觀點的可行性。

長期以來，《一件小事》不被研究者和讀者重視，研究者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它的文學價值和思想意義，并且質疑《一件小事》作為小說的價值，但這并不能影響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一件小事》采用了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敘事，并且采用雙重視角審視這樣的一件事情：用尋常人的眼光看到的僅僅是這件普通的小事情；但是在一個有思想的知識分子眼中，在一個追尋如何建立國人精神體系的思想者的眼中，這就是意義非凡的一件大事，是他內心中的一次精神洗禮。如果把“我”看作是這樣一個思想者和革命者，那么這“一件小事”的敘述行為就是一種意義重大的行為活動，它展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思想變化和精神狀態，折射出寶貴的思想光芒。除此之外，文章篇幅雖小，卻在作者的巧妙對照中鋪陳敘述，漸進式地深入和強化主題，使得“小事小說”迸發出巨大的力量和深厚的蘊含。

二、人物對比：“我”與“車夫”的“小”與“大”

《一件小事》的故事結構簡單，故事線索清晰，講述了“我”和“車夫”面對一個老婦人摔倒后不同做法的故事，并且描述了“我”親眼目睹車夫的一系列舉動后內心產生的巨大震撼和羞愧。小說從構思和具體描寫上都采用了對比的手法，在人物形象這一方面，作者把兩種差別很大甚至相反的舉動和觀念進行對比，“我”與“車夫”的“小”與“大”愈發形象鮮明。

文中的這一件事情被定義為“小事”，有這樣三層含義：一是這樣一件事情的發生在日常生活中是司空見慣、不足為提的，很少被人們注意到；二是這件事涉及到的人物實在都是社會階層中的小人物，拉車的人力車夫、穿著破舊老婦和匆忙趕路的知識分子都是普通階層；三是這件事情的最終結果并沒有產生危害社會或他人的嚴重影響。綜合以上三點來看這的確是一件普通的“小事”，但在“我”的心中，這件“小事”卻足以震撼“我”長久以來被“國家大事”麻痹的精神世界。文章的核心部分是如何對待摔倒的老婦人這個問題，“我”好不容易雇到一輛人力車，車夫拉著“我”走在雪夜中，突然車前倒下了一個“花白頭發，衣服都很破爛”的老婦人。在“我”看來，這個老婦人是自己從馬路邊上橫沖到車子上的，雖然車夫已經避讓開了，但老婦人“沒有上扣的破棉背心”兜在了車把上，倒在了車旁邊，所以“我料定這女人沒有傷”，“我”便讓車夫不要管她，繼續往前走，但是車夫并沒有聽我的勸告或者并沒有聽到，放下車子攙扶著老婦人向不遠處的一所巡警分駐所走去。車夫的一系列舉動讓“我”驚詫，“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巡警走過來讓“我”雇別的車走。車夫的善良打動了“我”，“我”抓出一大把銀元讓巡警帶給車夫，但這更讓“我”感到羞愧，也使得“我”對車夫的同情更加淺薄。顯而易見，在對待老婦人的態度和做法上“我”和車夫形成了鮮明對比：車夫耐心細心地攙扶起老婦人，對她進行積極的幫助；而“我”早已認定老婦人是來訛人的，坐在車上無動于衷，妄加非議。車夫的見義勇為和“我”的自私自利就形成了鮮明對比，作者以間接且含蓄的筆墨突出了車夫的憨厚樸實，更是直接展現出了勞動人民的光明和偉大之處，也顯露出“我”在車夫面前的渺小和自私。

小說的題目中就包含著一個“小”字，用來形容發生的這件事情的程度，以字面意思的“小”暗含實際意義的“大”。文章第一段提到那些在“我”心里留不下什么痕跡的“國家大事”，結尾處對“文治武力”的討論，都與對“我”更有意義的“一件小事”形成了一個對比。“國家大事”看似分量重、意義大，卻無法對“我”的內心有所觸動，甚至“教我脾氣一天比一天地壞”；而“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和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早就記不起來了。獨有這看似不起眼的“一件小事”卻“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由此可以看出“一件小事”在“我”心目中的與眾不同和意義非凡。

“我”與車夫的形象對比突出了車夫身上的美好品質，這種真善美的品質正符合魯迅的“立人”思想，“立人”思想貫穿于魯迅思想，無論是他早年的求學經歷和棄醫從文的大膽決定，還是五四時期因“國家大事”而產生的痛苦迷茫，都是他不斷探索如何“立人”、改造國民性目標的積極探索。結合魯迅當時的境遇和時代背景來看，這篇小說寫作的時代正值五四運動轟轟烈烈展開的時候，作者目睹了形形色色的“國家大事”，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就是美好質樸的“一件小事”，形象地展現了這客觀世界的兩面性、美與丑的鮮明對照，車夫的美好品德與社會黑暗事件的丑陋共存，對立統一于這紛繁的社會中。“五四”新思想新潮流裹挾著人們涌進一個新時代，舊有的價值體系和思想價值被摧毀和改變，人們正渴求一條新的救國救民的道路，這樣的重擔尤其落在知識分子的肩膀上，像魯迅這樣有良知有擔當的知識分子更是率先意識到其中的重擔和擔憂，開始不斷思考如何建構國民精神。《一件小事》則是魯迅向內探求和反省的心路歷程，他親眼目睹了在內憂外患的時局下勞苦大眾的苦難生活，也切身體會到了“立人”對于國家興亡的重要性，更看到了廣大勞苦群眾身上的寶貴品質和巨大力量。《一件小事》中的車夫就是勞苦大眾的一個代表，文章通過對比手法描述了人力車夫和“我”在“一件小事”上截然相反的態度，由衷地頌揚了車夫的優秀品質。

三、自我覺醒：“小”事之后的“大”格局

《一件小事》采用第一人稱敘事，突破了古典短篇小說以情節取勝的特點，借鑒西方心理描寫等藝術手段。比如文中關于“我”的心理有一段描寫，其中，人力車夫的行為帶給“我”的心理震撼，在兩者的行為態度對比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這也引出對以“我”為代表的知識分子的反思。文章描述了“我”在經歷這件事情前后的心理變化，進行了心理上的對比。文章第一段描寫“我”對于很多“國家大事”暴躁煩悶，助長了壞脾氣，而且“一天天看不起人”，在這種境遇下“我”必然是心情不佳、絕望悲觀的狀態，經歷過車夫幫助老婦人這件事情后，車夫異于常人的善意舉動讓“我”吃驚，那顆純凈美好的心靈更讓“我”羞愧。進而作為知識分子的“我”向內反省，意識到自身的局限，車夫身上正向的人格魅力猶如一陣清風，拂去了“我”心頭的浮躁和壞脾氣，使“我”又燃起對生活的希望。車夫身上的人性光輝驅散了“我”內心的些許黑暗與陰霾，使得“我”在經歷“一件小事”前后有了明顯的心理對比：經歷這件事情之前的“我”內心不免有些狹隘，經歷這件事情之后“我”的內心獲得了一種“大”格局。

“車夫”是文章中個性鮮明并且充滿人性光輝的主要人物，在現實社會中，人力車夫也是中國勞動者的一部分。《一件小事》寫作時是五四運動發生后的幾個月，“勞工神圣”這一口號被打響，勞動者逐漸被關注、被尊重、被同情，人數眾多的人力車夫每日奔走于大街小巷，已然成為知識分子頗為關注的對象，“人力車夫”更是成為文學創作的對象和題材，揭露底層人民的困苦生活和艱難處境，表達對底層人民的憐憫和同情。除了魯迅的《一件小事》外，以人力車夫為題材的文學作品大部分是詩歌，魯迅以小說的形式寫“人力車夫”，并且主題思想更加深刻，由突出表現人力車夫的個人美好品質過渡到審視自身，再深化到對自我的拷問和反省，同時這一過程也是魯迅對知識分子階層的自我拷問和反省。文章是以“我”的回憶和自省這種特殊方式展開的，緣由是“一件小事”對“我”的影響之大和意義之重，文中有多處詳細的心理描寫，足以見得這件“小事”對我心靈產生的震撼。對“我”的心理描寫貫穿全文，作者詳細記錄“我”經歷“一件小事”前后的心理對比，以及回憶“一件小事”的心理變化。在事件的每一環節都有“我”的心理活動：文章開頭對經歷事情之前的“我”的心理狀態進行描述，車夫攙扶老婦人時用“我想”引出“我”的冷漠無情的心理狀態，車夫攙扶起老婦人后“我”的“異樣的感覺”，以及“我”抓了一大把銀元給巡警后“我”的無地自容和慚愧不已。貫穿全文的心理描寫詳細地展現了“我”的心路歷程，表達了“我”對這一事件及牽涉其中人物的愛憎感情和價值判斷。“我”作為一名知識分子經歷了這樣一件事情之后，所看到的不僅僅是小人物的閃光時刻和美好品質，還有對社會現實的看法和對如何構建國民精神的思考，有對自身的質疑和反省，更有經歷一件“小”事后收獲的“大”格局。“一件小事”為知識分子重新認識自我和自省提供了一個契機，使得知識分子能夠意識到自身的狹隘和不足，充分地完善自身。而文中“我”的自省，對于絕望的反抗，也是魯迅想要給予青年人的希望和勇氣。小說中的心理描寫也體現出魯迅對知識分子階層的一些思考：知識分子這一特殊階層應得到尊重和應有的體認，但知識分子切莫只用知識武裝自己、徒增“一天比一天看不起人”的“壞脾氣”，而是更應該積極生活和改造生活，應懷抱赤子之心站在更高層次、以更多角度感知生活和體味人生，成為建設更合理的社會規則、構建國民精神的向導。

四、結語

《一件小事》作為敘述文本，所敘述的事情雖然小，但所包含的意義卻很大，小說從日常小事的角度切入，逐漸深入到剖析國民性的問題，聚焦時代熱點問題，揭露了國民性中的弊病。僅千字的《一件小事》在不同時空下被眾多研究者重讀和研究，它的思想和藝術魅力沒有被時間磨滅，反而歷久彌新，鼓舞著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這也是這篇小說作為經典所具有的經久不衰的文學魅力。《一件小事》折射出的是魯迅從鄉下跑到京城六年后的內心感受和體驗，此時的他正處于人生低谷，但他在低谷期也沒有失去全部希望，依然發出吶喊，因為他相信：即使再微小的聲音，也會被勇敢的人聽見從而獲得繼續前進的勇氣。即使陷身于絕望和痛苦之中，魯迅仍然握住了希望并且奮力吶喊。《一件小事》猶如一道微弱卻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我”的內心，也使得魯迅在絕望、虛妄與希望之中掙扎奮斗，不斷找到最初的希望，散發出永久的思想光芒。

注釋：

①葉德政.魯迅《一件小事》等文的文體思考[J].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1）.

②李明.《一件小事》：現代文學史上最早的“自我小說”[J].郴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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