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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近讀到一則資料,說“盆景”一詞,首現于蘇軾撰著的《格物麤談》。麤,同粗。有人考證認為此書為偽托,通行的東坡全集中也沒有將其編入。
一看書的介紹,“偽托說”,我信。
此書共分天時、地理、樹木、花草、種植、培養、獸類、禽類、魚類、蟲類、果品、瓜蓏、飲饌、服飾、器用、藥餌、居處、人事、韻藉、偶記二十門,主要記載謠諺俗語、生活小知識等。這樣瑣碎的題材,東坡何時會有專門撰著的興趣呢?放到他的哪個創作時期似都不妥。若他沒死那么早,在宜興終養天年之時或有可能?——這是閑話了。
提起盆景,就要聯想到龔自珍的《病梅館記》。
在他筆下,江寧、杭州、蘇州的梅,都病了,罪魁禍首是那些文人畫士的“孤癖之隱”。他們要求售梅人“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由此江浙之梅皆病。他買了三百盆病梅,大哭三日之后,發誓要“療梅”。
有這樣一篇自小背得滾瓜爛熟的名篇鐫刻在腦中,多年來我基本上沒法正常欣賞盆景,原因不言而喻。直至某一個晚秋,在揚州的匆忙旅途中,我有兩個小時可以自由支配,于是突發奇想,決定穿過瘦西湖公園,趕路與游覽兼得。我就這樣撞進了瘦西湖的一座建筑。在那里,我對“盆景”有了新的發現。
這座掛著“揚派盆景博物館”白地黑字招牌的建筑,雖建成不久,的確展示了極為豐富的揚派盆景作品。那些松、柏、榆、楊,我一律快快掠過,令我眼睛一亮的,是不多的幾座山石盆景,天然質樸,卻自成宇宙靈秀。此時的我,已經熟讀了東坡吟詠仇池石、壺中九華石的詩作,熟知了相關的典故,因此能一眼就將它們識別出來。當然,這距熟讀《病梅館記》也已經很多年了。
經驗就是有這么厲害,有時把你引入偏見,有時則把你從其中拯救出來,但問題是,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又陷入了某種“偏見”。生命的歷程總是波浪翻滾,危機暗藏,它需要一份“清供”,作為自己冷冷的旁觀者。
有趣的是,東坡就有這樣的一種“石頭清供”,踏著機緣的節拍,先后進入他的生命旅程。他創造它們,它們則見證了他以及他的時代。
二
揚州是東坡故地,有人說他在此偶得的“仇池石”,正是揚派盆景的濫觴。
這或許不重要。重要的是,元祐七年(1092)陽春三月,他自潁州(今安徽阜陽)移任至此,八月末又不得不匆忙離開。正值晚秋時節,舟發運河的東坡,應了那一幕古典風景: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詩經·蒹葭》)
這樣的詩歌,也正是他內心低回的吟唱吧。就像這白露節氣的征候,鴻雁去,玄鳥歸,宦海沉浮,東坡又踏上未卜旅途,而心里的那個“伊人”卻總也靠不近、夠不著。這次,他被任命為兵部尚書兼南郊鹵簿使,皇帝的郊祭大典在即,他必須盡快回朝就職。
知杭州以來,“二年閱三州”,東坡感覺自己勞碌而無功。公事上,唯興修水利可以發揮一下,其他無非是清理積欠、防災賑災,沒有一件事是他這個知州可以順順當當做或者不做的。他感到厭倦,覺得自己就是一頭拉磨的老牛,這些年來都只是在原地轉圈。
但在大宋官場上,他卻儼然是一個異數。在熙豐變法中,青苗、市易等新法實施的后果之一,就是城鄉百姓都欠下了官府債務,日積月累成了還不掉的陳債,而積欠清收,則為各級官吏舞弊牟利提供了良機。他反復呼吁免除百姓積欠,實則動了很多人的奶酪。他對自然災害的“七分預防三分賑救”,不僅襯托了袞袞諸公的顢頇,更危及不少人的財路。他對一些“改革”政策說不,不僅打了同僚的臉,甚至致使千年后仍有人說他不過是個保守的舊黨。
而在揚州的半年任期中,他又在重復這一切。
自潁州赴揚,一路上新麥長勢不錯,但村莊人煙稀少。東坡私訪發現,年景若轉好,官府清欠就愈嚴苛。“胥吏在門,枷棒在身,則人戶求死不得”,百姓只好逃亡。“苛政猛于虎”,是他寫在奏章里的原話。
到揚州后,他干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就是叫停“萬花會”。蔡京守揚時,仿洛陽牡丹萬花會創辦了揚州芍藥萬花會,每次征用上品芍藥十余萬枝。東坡發現,這樣的活動雖然久負盛名,但百姓除了負擔并無實惠,更有一些官吏借題發揮敲詐百姓,方令他深惡痛絕。東坡毅然決定停辦。“雖殺風景,免造業也。”
還有就是恢復漕運舊法。揚州是漕運要沖,操舟為業的船民很多,但此前頒布的“新倉法”嚴禁船民搭載私貨,船民由此失去一大塊生活來源,被迫盜竊,漕糧“損耗”大增。在饑寒和刑罰之下,船民開始逃亡,漕運的正常運營受到威脅。東坡認為,新法雖好,但無視船民俸給微薄無法養家,而搭載私貨并不損害官府利益,卻補貼了船民生活,保全了漕運。他在奏章里細細算賬,請求恢復舊法。
清理積欠、辦萬花會、倉法改革,那些貌似合理甚至風光的事,在他這里大多行不通。是他比別人更睿智,才看透這一切嗎?是他錯了,還是這個世界太荒謬?
好在還可以喝酒、寫詩。
揚州是恩師歐陽修故地,此時的揚州通判是最早入于蘇門的晁補之,東坡的想法,無論如何總是能得到同僚們諒解和支持的。重要的是,在公務之余,他們可以在平山堂雅聚吟詩,到瘦西湖游船看月。命運像是有意安排,賜予了他第三個“西湖”。而他在潁州時內心滋生的寂寞,卻是與日俱增,盤旋不去。他需要玩點“新花樣”。于是他做了一件前無古人的事,“和陶淵明詩”,創作《和陶飲酒二十首》。另外,他又意外獲得了新的“玩物”:兩塊觀賞石。
這年夏天,表弟程德孺自嶺南解官,過揚州看望東坡,并送給他兩塊石頭。東坡甚是歡喜,為此作《雙石》詩,在詩序里介紹:“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于背,其一正白可鑒。”?他說,這讓他忽然記起在潁州時曾做過一夢,夢見自己住進一府,額書“仇池”二字,醒來后,他想起了杜子美的詩,詩道:“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于是,這兩塊石頭就與他有了生命聯系,被稱為“仇池石”。東坡用盆盛水,制作了一道雙石清供,置于幾案之間。他寫道:
夢時良是覺時非,汲水埋盆故自癡。
(《雙石》)
夢境中一切都美好,而醒來后卻完全不對。唉!那我就做個癡人,制作一個仇池石盆景自己玩味吧。
三
對東坡玩石這件事,以前沒怎么留意,直到通讀他的全集才發現,原來他是個“特立獨行”的“石玩家”。
在眉州老家時,他的疏竹軒前立有一塊怪石。他認為這石頭粗劣難看,且百無一用,既做不了搗衣石或石礅,更做不了磨刀石或硯臺,也做不了箭頭或碑石。但這石竟于某夜入夢,引經據典地證明自己的不凡。它說它就是《尚書·禹貢》中的“鉛松怪石”,“居海岱者充禹貢,雅與鉛松相差肩”;它還是《左傳·昭公八年》中晉國那塊神石,民有怨,它就會開口說話;它還是《長安志》中的“驪山狼石”,可“拒強秦”,“萬牛汗喘力莫牽”,神異無比。最后,它冷冷地說:
子今我得豈無益,震霆凜霜我不遷。
雕不加文磨不瑩,子盍節概如我堅。
以是贈子豈不偉,何必責我區區焉。
(《詠怪石》)
我在你心目中難道真的沒有一點用處?震霆凜霜、精雕細磨都改變不了我,我這堅如磐石的氣節,難道不值得你學習嗎?何必對我責備求全!東坡驚醒,深感慚愧,寫下這首詩以自警。
青年東坡,實則借怪石之口,以崢嶸文字激勵自己要有用于世,也自信必有用于世。不久,他與父親蘇洵、弟弟子由一道赴京參加科考,在寄居的懷遠驛,他寫下“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的豪言壯語。
他此時的特立獨行,是詠石而不玩石。詠石,是一個青年儒者對這個新鮮世界的宣言。
四
對黃州東坡,人們大多只知他有前后《赤壁賦》,不知亦有前后《怪石供》。
所謂“怪石”,此處是指黃州長江邊的鵝卵石,其實在長江沿岸常見。東坡稱這些石頭像玉,多紅、黃、白色,其上的紋理像人手指上的螺紋,精明可愛,畫工巧匠也描繪不了其妙。他自己撿了一些,還用炊餅與江邊嬉水的孩子們換得一些,共得兩百九十八枚,大者兼寸,小者如棗、栗、菱、芡。其中一枚的圖案有虎豹的口鼻眼模樣,于是被東坡列為“群石之長”。他找了一個古銅盆,注入清水養石,水中石色彩斑斕,絢爛至極。他將這盆美石送給廬山歸宗寺佛印和尚作為清供,并寫下奇文《怪石供》兩篇。
之所以稱“奇文”,是因其滿篇都是“反諷”。
他說,人們常說這類石頭有“怪”“巧”之稱,殊不知“天機之動,忽焉而成”,它們成了這個樣子,不過是上天的無意之舉。假如這類石頭多于普通石頭,人們恐怕會反過來認為普通石頭為“怪”為“巧”了吧?可見,少見多怪,相由心生。
他還說,在禪師眼里,世間混沌空洞,無有分別,夜光尺璧與瓦礫相比也沒有兩樣,何況這些石塊呢?但佛印卻偏偏愿意接受此石供,而他也偏偏愿意高調標榜自己是給禪師贈送這種供物的“第一人”,人的分別心,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啊!
他與參寥的對話,更是暗藏機鋒。
佛印收到石供后,把東坡的前《怪石供》刻在石頭上,東坡知道后,笑道:
予以餅易諸小兒者也。以可食易無用,予既足笑矣,彼又從而刻之。今以餅供佛印,佛印必不刻也,石與餅何異?參寥子曰:“然。供者,幻也。受者,亦幻也。刻其言者,亦幻也。夫幻何適而不可。”
(《后怪石供》)
他說,我用炊餅與孩子們換石頭,以有用換無用,本來就很可笑了,而佛印竟在石頭上刻字,如果我給他的是炊餅而不是石頭,他還會在石上刻字嗎?石頭與餅有什么差別呢?參寥回答說:你說得對啊!你贈他供石,這事本“幻”,他接受你的供石,也“幻”,他刻字,自然也是“幻”了。既然都是“幻”,那么怎么做都無可無不可吧!
東坡大笑。明知沒有意義,卻都做得熱熱鬧鬧,這世間萬事,不是“逢場作戲”,又是什么呢?既然逢場作戲沒有意義,那做與不做又有什么區別呢?干脆,參寥師父,這樣的石供,我也送你一份吧!
以平常心對待世間萬象,無我、無分別心,是東坡經歷黃州之變后的自我療傷和醒悟。不久,他上廬山,寫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名句——你自己、你的分別心,正是你看到的全部世界。
他此時的特立獨行,玩石就是參禪,就是勘悟我相、他相、眾生相的真意。
五
海邊的石頭,于東坡是否又有特別之處呢?
在經歷江淮漂泊后,元豐八年(1085),東坡放棄苦心經營得到的宜興閑居生活,赴知登州。在任僅五天,他就被擢拔為中書舍人。離任返朝前,他去海邊撿了石頭。
地點在蓬萊閣,其下石壁千丈,為海浪所戰,時有碎裂。海浪長年累月地沖刷,造就了滿灘的卵石,圓熟可愛,本地人稱之為“彈子渦”。東坡收集了數百枚,用來養石菖蒲,這是當時常見的一種盆景,并作詩送給朋友僧人了性。詩道:
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
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塊。
置之盆盎中,日與山海對。
(《文登石詩》)
這些蓬萊海石帶回了東海的磅礴氣息。老朋友啊,以你的法眼,是可以在此中領略自然之奇妙的。只要做成盆中石供,置于幾案之上,你就時時可以與山海對話了——詩中的激情,應該與他這次受詔返朝有關。自熙寧四年(1071)外任杭州通判以來,他歷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十年以及黃州五年,沉寂已久的儒者雄心,似乎在此際徐徐復活。事實上,現實總是令人意氣難平。后來第二次外任杭州后,他又歷潁州、揚州、定州而南謫惠州,再次遭遇輪回。
在揚州,他記錄下潁州時所做的“仇池夢”,并把這個夢變成有形的“仇池石供”。
然后用杜甫的詩做了注釋:
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
(杜甫《秦州雜詩》)
他此時的特立獨行,是在玩石中喚醒了初心,夢中仇池也將他與山海建立了牢固的連接,皈依自然的底色,從此不再被抹去。
六
仇池石的續集,是湖口的“壺中九華石”。
元祐八年(1093)九月,宣仁太后薨,哲宗親政,改年號“紹圣”,朝局反轉,時東坡在定州。次年,紹圣元年(1094)四月,東坡因“語涉譏訕”等老罪名責知英州軍州事。他立即南遷,六月,行至安徽當涂,詔改“責授建昌軍司馬,惠州安置,不得簽書公事”。眼看黃州故事又將重演,他隨即做出安排,遣長子蘇邁領家屬回宜興,而自己攜蘇過、朝云赴惠州。
七月,行至湖口,遇士人李正臣蓄有異石九峰,“玲瓏宛轉,若窗欞然”。東坡喜歡,欲以百金購買,與他的“仇池石”為偶,但正當南遷途中,有所不便,便相約返回時再買,并名之“壺中九華”,又寫詩記錄了此石:
清溪電轉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
五嶺莫愁千嶂外,九華今在一壺中。
(《壺中九華詩》)
那石上的溪流蜿蜒曲折,轉眼就消失在云峰后面了,其山水之秀美,令我連做夢都會驚嘆!不要為南貶到五嶺千嶂之外而憂愁,如今,九峰都可以一壺盡收了!你看啊,“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囪明處處通”。這是他對石供的寫實,也是對自然凈土的浮想。
七年后東坡北歸,再次過湖口時訪李正臣,石頭卻已被人買走。他作詩自我寬解,“尤物已隨清夢斷,真形猶在畫圖中”,說這“壺中九華石”雖沒有得到,但它的“真形”并沒有消失,就在道藏的《五岳真形圖》之中。又說“賴有銅盆修石供,仇池玉色自璁瓏”,意思是說他的“仇池夢”并沒有在歲月風塵中斷絕,而是依舊自在蔥蘢。
“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這句杜詩我玩味多日,覺得東坡晚年玩石的秘密樂趣,全在其中了。
他此時的特立獨行,玩石已是修道,與自然融為一體。“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他的南遷,已然成就了一段生命的游歷。那個青年儒者,在崢嶸歲月中神游釋道妙境,初心未改,并終究在自然秘境中獲取證悟。這是風塵人生給予他的極大饋贈。
是一塊塊石頭,成就與見證了他。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