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應中國第三代詩人的代表性人物李亞偉的邀請,我和他在位于成都寬窄巷子的白夜酒吧舉行了一場關于其新著《人間宋詞》的對談。
仔細想來,一切似乎早有安排,中文系科班畢業的李亞偉,行文看似天馬行空,實際上又有跡可循,并非一味的野狐禪。但是李亞偉的宋詞卻完全不同于學院派,字里行間彌漫著一種江湖氣或莽漢味——這本書的價值也在于此——書中很多見解,既有和傳統學術相合的,也有完全不一樣的。我注意到,李亞偉把歐陽修的詞提升到一個很高的地位,這和通常的宋詞史觀不太一致。
在李亞偉看來,隋朝就有了詞,只是沒有紅起來。宋詞的發展是從西蜀花間、南唐后主開始的。宋朝統一全國以后,其他地方王國的殘兵敗將、亡國的君臣都做了俘虜,勝利者除了占領他們的國土以外,還帶走了他們手里很多好的詩詞。不過,就總的情形來看,當時的詞還是“詩余”,是詩的多余部分,形式上也以短令為主。到了柳永才變詞為長調,開始放射出一些文學的、詩意的光芒。柳詞在內容上并沒有什么突破,真的突破始于王安石和蘇東坡,準確地說,是豪放派詞人突破了詞的內容限制。而他們憑什么能干大事,把宋詞推向高峰,達到可以和唐詩媲美的地位?這顯然不是一步到位的。宋詞內容方面的貢獻,要找老祖宗,要找源頭,得往歐陽修那兒去找。唐宋八大家的散文,不是以前的那種鶯歌燕舞的小調子,而是把內容的活潑程度拓寬了,連批評都可以入詞。
散文與宋詞的關系,在以前的學術研究中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從歐陽修、王安石再到蘇東坡,他們所強調的以文入詞,常常被人們忽略。歐陽修比柳永小二十多歲,詞體至他開始大變,后來的長調、短令,各種詞風都能在他那里找到根據。我并不太同意把宋詞粗暴地劃分成婉約與豪放兩個派別,這種標簽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有害且片面的。晚清江南才子馮煦,編有一本很有影響的《宋六十一家詞選》,其中即選收歐陽修詞,并高度評價:“疏雋開子瞻”,疏放和雋永開了蘇東坡的先河;“深婉開少游”,深情婉轉又開啟了以秦觀為代表的婉約詞風。
宋詞讓我迷戀的地方很多,其中有兩點,可能和別人喜歡宋詞的理由不太一樣。其一,宋代的文人,如果你想要真正走近他,想要了解他的內心世界,有一個捷徑,就是讀他的詞。宋代的散文大部分是高大上的,要文以載道,要傳達作者的政治抱負,安邦治國。其中很多文章在我看來都是一些沒有什么喜怒哀樂、被程式和道德綁架的文字。這絕不是說宋代的散文寫得不好,恰恰相反,唐宋八大家,宋代就占了六家。但是,要揭開一個宋人的鮮活真相,最好去讀他們的詞。在許多意義上,宋詞,可以視為宋人的隱私日記,宋人的心靈只有在宋詞里面才得到真實的表露。不登大雅之堂的詞,才是寫給自己看的,有時也給歌人舞妓看。還有的時候,不僅不給別人看,也不給自己看,寫完就付之一炬,要的是痛快的寫作過程,一個袒露心跡的過程。恰恰是這種半公開半隱秘的狀態下,一個詞人,被短暫地解放了。宋詞中呈現出很多和印象中宋人倫理觀念完全不符合的離經叛道的東西,這種情形在別的文學樣式中很難看到。在詞中,宋人真的很大膽,甚至寫到越墻偷情的行為。這就解釋了一個現象:宋代的很多詞人雖然身居高位,諸如翰林學士、禮部尚書,還有堂堂宰相,但只要一寫起詞來,便會現出一種女性化的傾向。后來我在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里面找到了根據:不管是男人女人,只要他們處在相思的、思念的場景當中,都會有嚴重的女性化傾向。比如蘇東坡的“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真是柔情萬千,非常女性化,簡直柔軟到了極致,比枝上的柳綿還要柔軟。所以,像宰相歐陽修寫出“寸寸柔腸,盈盈粉淚”這樣的詞句,也就不令人訝異了。宰相肚里光能撐船算不了什么,還要有寸寸柔腸。
《人間宋詞》一共選談了十七個詞人,其中有兩個人讓人很難想到。一個是宋江——這可能是所有的宋詞選本,不管是梁啟超還是龍榆生,包括讓我來選的話,都不會有的。李亞偉選他可能也有私心,因為他是莽漢派,對綠林大盜江湖豪客一類總有點惺惺相惜。且看宋江那首詞——
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閑愁萬種,醉鄉一夜白頭。
一條梁山好漢,也能夠寫出這樣的詞,完全也是文藝范兒十足的啊。明代蜀人楊升庵感嘆宋詞盛行于世,連江洋大盜寫出的詞都可以這樣工整。作家阿來不太認同,對李亞偉選宋江而不選陸游無法釋懷。對此,李亞偉的解釋是:陸游當然很厲害,但是寫得再好,也只是后來的集大成者。柳永、王安石一路下來,到李清照、辛棄疾達到頂峰,整個宋詞就成了,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已經成了,那其余的人就可以不寫了。
李亞偉說他讀岳飛孫子岳珂的筆記時讀到一個故事:岳珂的同僚就是一個大海盜,皇帝招安過來的,叫鄭廣。招過來后,鄭廣被朝廷按照級別封了一個官。同事知道其底細,有些看不上他,鄭廣很生氣,便寫了一首詩,在詩中表示:強盜和官員,本質都是一樣的,我鄭廣做賊也做官,你們做官又做賊,大家都差不多。之所以選宋江,可能也是因為詩歌與骨子里的叛逆有關。中國除了正統的詩文以外,還有很多“反派”,有一種詩叫“賊詩”,是強盜寫的詩或詞。詩歌史上確實也有出身剪徑強梁,后來變成詩人的例子,最著名的可能要數唐代那位來自蜀北板楯蠻的蘇渙。杜甫晚年在長沙的湘江邊遇見他,感覺見到了生機和希望。
李亞偉認為,人們說宋詞就是豪放婉約,一下把宋人給劃分開了。他說,我知道向以鮮是反對這樣劃分的,宋江這首詞就是典型的既有豪放又有婉約的風格雜糅的一首。一開始就是“天南地北,何處可容狂客”,世界那么大,卻找不到一處能容下我這樣狂妄爺們兒的地方。后面他去找李師師,吹捧她的皮膚多美,衣服多好看,婉約的勁兒就上來了。宋江在文體上有一個特點,就是包容性,雖為一個強盜所寫,但是修辭非常好,是一個很棒的文學樣本。
宋江這首詞最初題在李師師住所的墻壁上。李師師是南北宋之交時的一個傳奇人物,周旋于帝王和文人之間,是一個很獨特的文化存在。周邦彥甚至還把他和宋徽宗二人不約而同出現在李師師的面前的場景寫在了詞里面。李亞偉說,我選宋江這首詞時,標題叫《一封曲折的密信》。宋江想通過李師師找到徽宗,把這首詩送給皇帝。不知道皇帝最后看到沒有,總之宋江打算來被招安,讓皇帝給他封一個官爵什么的。
書中還選了一個詞人叫陳克。陳克是南北宋之交的人,親歷宋金戰爭。陳振孫說陳克的詞屬晏歐流亞,意思是只比晏殊和歐陽修差一點,就現在讀到的詞來看,陳克沒有那么好。李亞偉認為陳克是宋江的反面,是個非常正派的人,一個民間軍事學者。這哥們專門研究防務,怎么做碉堡怎么扎寨子,鉆得比較深。他和中國普通的民間知識分子一樣,機會來了免不了還是要賭一把。宋江賭的是命和運氣;陳克則是用自己的見識和社會的命運在賭,在下大注。可惜陳克賭敗了,就去當兵,結果被叛軍給抓了,由于他是部隊參謀,算是比較高級別的官員,于是被殘忍地殺掉。這樣一個軍事迷,一個打仗的,一個敢去賭的人,卻寫了一首非常靜謐的、向往和平的詞——這是李亞偉把他收進本書的原因。
入選書中的十七人中,李亞偉說他最喜歡的詞人,第一名是辛棄疾,蘇東坡和李清照并列第二。如果讓我選,我可能會在柳永和蘇東坡之間徘徊。兩個人中若只能選一個的話,我會選柳永,他是在中國詞史上被遮蔽的超一流大家。為什么說“遮蔽”?柳永的名氣已經大得不得了,凡有井水處就能歌柳詞,絕對是非常受大眾歡迎的一個自帶流量的詞人。之所以說“被遮蔽”,是因為通常的詞史或者文學史給他貼了一個撕不掉的標簽:婉約派。恰恰就是這個標簽,遮蔽了一個更加遼闊的柳永。我之所以反對以婉約或豪放來評價詞人,也是因為柳永就是這種劃分的受害者。除了婉約,柳永詞還有非常清新、豪放的一面。在寫詞方面,柳永是蘇軾心中的偶像,所以才會出現下面這樣的傳說——
明人毛晉在《汲古閣書跋》中記載了一場對白:
耆卿(柳永)初名三變,后更名永,官至屯田員外郎,世號柳屯田。所制樂章,音調諧婉,尤工于羈旅悲怨之辭,閨帷淫媟之語。東坡拈出“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謂唐人佳處不過如此。一日,東坡問一優人曰:“吾詞何如柳耆卿?”對曰:“柳屯田宜十七十八女郎,按紅牙拍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銅將軍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言外褒彈,優人固是解人。
直白地說,蘇東坡在填詞時,要對標的詞人只有一個。他認為柳詞“高處不下唐人”并非虛語,比如那首《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寫得何其壯麗和豪放。有時即使寫相思也寫得很遼闊:“脈脈人千里,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這種詞風是完全可以媲美唐詩的。一個相思的人,把十二座蒼翠的峰巒都望斷了,這就是柳永。
其實唐詩和宋詞雖然有很大區別,但在詞語、內容和風格上,仍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李亞偉寫到范仲淹《漁家傲》時,認為“長煙落日孤城閉”應當是受到王之渙或王維的影響。這是“莽漢”的細膩之處,讀宋詞的時候,把它的歷史脈絡也讀出來了。在寫作里面,經常會和前代的詩人、歷史的淵源或者影響產生神秘的呼應。有時我們并不見得想引用一個宋人或唐人的文句,但在寫作中仍然不知不覺流露出來。宋祁、晏幾道都曾出現過這種情況。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這個“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其實并非晏殊原創,而是來自五代的詩人翁宏,但是幾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原創者,只記住了借用甚至“盜用”的晏殊。我想起前幾年成都詩人柏樺說過的一句話:大詩人會把別人的東西,不是學過來,而是“搶”過來。翁宏是一個小詩人,他完全被淹沒了,大詩人晏殊就把那兩句給“搶”了過來,成了自己的。
李亞偉早期也寫過一首與宋詞有關的詩歌,名叫《蘇東坡和他的朋友們》。有人問他:時間過去很久了,當時讀宋詞和現在讀宋詞,有沒有感到什么差別?李亞偉說,當然有,而且差別還非常大。寫那首詩的時候才二十幾歲,那個時候干什么事,在座寫詩的人都知道,正在干一場詩歌革命。朦朧詩解放了詩歌,朦朧,就是有些人看不太懂,而很多年輕人都是看得懂的。但是到了我們這一代,覺得朦朧詩已經失去了將當代詩歌往前推的勁,就想把這個重任扛在自己肩上,心里所想的就是:詩歌一定要前衛,一定要做文學先鋒。那會兒讀宋詞,很多東西都看不上。我寫蘇東坡雖然也很尊重,但是那會兒年輕,對他們有調侃的意味,批判他們柔弱的一面。完全沒有像現在從各個方位,從一個人的生命、一個時代,和他們整個的創作過程,比較全面地去理解和接受。
瞧,在白夜的莽漢和他的詞語,變得多么謙遜。
忽然想起我的一篇討論宋詞舊文的開頭:
這純粹是一次心靈的歷險,遙遠的萬壑千峰,宋代的重巒疊嶂!我見青山多嬌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