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曉巖
一
一條河能說清自己的源頭,是不容易的。這一路是經歷了無數的討論、爭執,能說清的只是個緣起,是一條河的起因。不管是雪山還是湖泊,奔流而下就是一條河流的發端。事情總是有個起因,不管它看起來多么偶然,背后總會有無數隱秘的瓜葛。有時候我們能找出一個顯而易見的緣由,也有時候茫然,因為我們難以厘清一些線頭之間是否有關聯。就像河流的一些支流,它們原本素不相識,卻冥冥之中暗通款曲,在某個節點上如約相逢。
初生的理想也許沒有那么遠大,它不一定知道海,未必有能力鋪陳那么寬廣的河床,一顆奔赴之心,甚至顯得有些莽撞。它東奔西走,它走投無路,它踏過溝溝坎坎,不停地摔倒,也不斷地融匯。在平和如鏡的河面底下,有無數的深坑和突兀的石頭,河流不停地被割裂,被擊碎,被埋沒。它不疼,因為誰也不能抽刀斷水。
它習慣了把一切埋于內心。它一邊奔跑,一邊丟棄,什么都不帶走,除了自己的意志。這樣樸素的道理,它早已洞悉。它也不會留戀河岸,留戀樹影波心。它是動的,它的世界豐富多姿。它也不肯停下,沒有誰可以遲滯它的步履。
它坐擁龐大的生物群體。魚蝦、水草、藻類及數不勝數的微生物。它們活著,吃喝拉撒,繁殖生育,死亡腐爛,全套的生物職能一樣不少。在一條大河的內部,熙熙攘攘的生命啃嚙、交配、嬉戲、生死都在時時刻刻地發生,只是這些都被河水做了隔離。天光云影,在河水的鏡子里;岸上的廝殺,只剩風聲。
垂釣的人一動不動,與河對視,互相盯到不耐煩,渾然忘卻對方,誰也拿誰不當一回事。忽然線抖,垂釣者本能動作,一尾魚劃出銀亮弧線,猶如寂靜之聲。
沒法說在湖和河哪邊垂釣更容易些。湖里釣那些心寬體胖的魚,理論上收成好,畢竟它們習慣了被投喂。可是一事兩面,它們從小主食零食都不太缺,對誘餌也就沒那么在意。奔流的大河里就不同了,魚自由覓食慣了,為了一口吃的,辛勞奔波不知多久,見餌忘死,上鉤的概率就大很多。但水廣魚稀,遇見鉤的概率又是少的,兩個概率相沖,產生了迷茫的數學。
河是很難描摹的。畫家用河岸和橋梁等參照物來暗示河流,或者挑出它的浪花,每一朵浪花都是落差所致。落差不一定代表全部河流,卻是河流的要義。河流也不把自己聚集在一些具象里,它散落著,甚至隱入無形。
山常常走到紙上。它有具體的線條,每一處都纖毫畢現,連色彩都有明確的命名,赭石、松綠、黛青……而一條河很難固定住顏色,平靜的、深厚的部分,剛好有通透的陽光,它就藍,清澈地藍,漸走漸深地藍,令人心碎地藍,叫不出名目地藍。這是稀有的,部分河流保有海的氣質。像一些獨立的人,萬人如海一身藏,泯然眾人,卻有著一個湛藍的靈魂。他的清澈,只有在沒有霧霾的空氣里,經過萬丈陽光的洗禮才顯露。河流亦是如此,多數時候泥沙俱下,顏色糊涂,混濁困頓,一團糟糕,猶如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活本身。
它就是不愿意被定義。看起來軟軟的,隨形就勢,滿地亂淌,它只有在河里才是河,它拒絕被運走,被隔離,被打斷。分離到器具里,是水。掛到崖壁上,成瀑布。扔到淺溝,是溪流。休想用一個具體的情狀、形態來代表它,它寬窄隨心,豐儉由己,自我放逐。
愈行愈深,才生出靜氣。它只是把波濤隱藏起來,因為沒有什么是必須訴說的。
二
這座城也依傍一條大河。城與城看起來面貌相仿,在目力所及之處,那些毫無個性的樓宇,一味顯出平庸、浮躁與虛偽的取向,每一棟都透出剛落地沒多久,也不打算永久的模樣。如果你恰好痛恨一種又浮夸又潦草的東西,你就很容易被這些顯現出來的物質擦傷。萬物相通,精神戕害來得通常猝不及防又觸類旁通。這些建筑又大又頑固,從外觀上模糊了一座城池的氣質。沒有美學追求的建筑禁不住時間淘洗,時間就是大河,能磨出鵝卵石一樣圓潤的氣韻。城市總是很忙,又拆又建,忽然就豎起一個圍擋,叫人不知道里邊在干什么。
滿城遇不到一個比自己還老的建筑,它們都涉世未深,又垂垂老矣。這令人困惑又疑慮,似乎在時間的洪流里它只是空白,只是由當下的人憑空聚起,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跟身邊的大河比起來,城市就是滿身火氣,總是急吼吼的,好像隨時都能吵上一架。汽車整天擠作一團,人們不知有多少路要趕,趕到路都不夠用。在濱河的大道上,車子匯聚成河,單方面挑起競賽,要跟一旁的大河一決高下,如此造就出兩股洪流,滔滔不絕。
這條河在黃河與淮河之間。跟這倆遠親相比,它略顯平常,既不混濁也不清澈。如同這個緯度,不南不北的,稱得上一個中庸。人服水土,此地人的性情里也有些南北混雜的意味,常常是開放包容里還透出守舊迂腐,一沖一撞,倒是顯出了獨有的活力。人與河的關系也比較淡然,河自在地流淌,水面寬闊坦蕩,看不到多少打魚的、挖沙的、運貨的各種船只,近乎一條原生態的純粹河流。雖說是穿城而過,人對河也沒有過多侵擾,沒有那種“若從此地過,留下買路財”的強行索取,不過是在河邊修點步道,植些花草,像是城市對河流的夾道歡迎,有點客氣,也有點疏離。相比起來,大運河忙于搬運,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過于香艷,十里洋場的浦江見多識廣,吊腳樓林立的沱江熱鬧非凡——這條大河簡直是一事無成。它一點使命都沒有,人家流行雙向奔赴,它就是無所事事,順流而下。
因為地勢平坦,它有條件把自己鋪得很開,寬袍大袖的,行走之間盡顯開闊。這座城東傍大河,西建市場,是商品集散之地,物流如蟻。無數貨車日夜穿梭,似與那條自然的大河做人文呼應。都是大水,它跟大湖的區別在于物質與精神的不同。依靠一個大湖,單單靠水吃水就夠了。大湖生態可供直接索取,取之不盡的水產,滋養周邊的土地和人,這種靜態,是很容易叫人不思進取的。人安逸起來,一些吃喝享受的事情就越來越極致,產生各種奢靡。而此地過去封閉貧瘠,人窮,河也窮,食物粗糙,生活簡陋。開放之后,人們忙于掙脫貧窮,尚無精研生活的準備。這座城順應了河流的走向,貫通南北,一路奔走,看世界,去遠方。河給予這座城的,并非物產,而是精神依托。
湖與河,是無法融合的兩個世界。與江相連,產生出兩個奇妙的詞語:江湖,充滿權謀、爭斗,你死我活,茍且偷生;而江河,就是自由曠達,四海為家,不忸怩作態,不趨炎附勢,不近親繁殖,是生命的健康狀態。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氣蔓延在人群之中,像一種微生物,可傳染,可復制,可變異,卻難以清除。
三
某年夏天,忽聞臺風過境。此地中庸,距熱帶風暴眼路途遙遠,得是多么有后勁的臺風,才能北上至此。然年有大疫,再有異象也不足為奇。大河穿城而過,以橡皮壩落低泄水,為即將到來的豪雨釋放庫容。河水矮下幾寸,城市就從容幾分。
果然豪雨。如今是人人自媒體的時代,多少城市禁不住一場大雨的窘態,瞬間傳播到天下皆知。盡管河堤已降低了水位以備洪流,然大水依舊震撼,混濁巨浪滾滾而下,如此寬闊的河面一時澎湃洶涌,風雷激蕩。人們站在高高的堤上,靜靜地看著大水不發一言。在任何一種大事物面前,人都會噤聲,似乎開口即冒犯,是壓迫感把人攫住了。水是一團一團地滾著走,地勢太平,浪濺不起來,只是一浪蓋過一浪,后浪打翻前浪,一邊覆蓋,一邊吞沒。波濤吃了波濤,竟化為無形。偶有沖下來的枯木,或是別的什么,都是起伏的黑點。
倘若這時一架無人機嗡地起身,沖上云端俯瞰,它會發現,在這條洶涌的大水兩側,積木一般的樓房謙卑而立,而岸上的人,不過是一堆黑點,螻蟻般不值一提。至于遠處的郊野,只有高高低低的樹木,伴著地平線之上的沉沉霧靄,現出一派蒼茫之美。
只是河里起伏的黑點漸多起來,令人困惑,不知道這乘風破浪的是啥物種。直至大水消退,人們才看清,被沖到岸邊的,竟是溺死的豬。
城里人有閑心站在岸上看熱鬧,鄉下人風雨飄搖,一切都隨天意。一個養殖場被大雨擊潰,上百頭豬被卷入洪流。大水將豬群沖下幾十公里,最后零散地布滿城郊的河岸。對豬而言,進城向來是死亡之旅,不過這次是走水路罷了。
誰不是隨波逐流。人且常常難以自救,更何況是豬。弄潮兒畢竟是少數。弄來弄去,還不是同一個結局?
事后有人說,那些個養殖場平日將污物偷偷排往河中,激怒了河神。
不知道別的污染有沒有什么神來管。
四
橡皮壩其實叫橡膠壩,本地人習慣了用前一個稱呼。河道寬且長,以至于修建的幾道橡皮壩號稱世界最長。開始說是亞洲第一,后來名次就升上去了,具體數據與認證過程不詳,知道第一就行了。這些年地方除了拉歷史名人,就是各種第一、最大、最強。鄰縣有個村產板栗,有棵老樹,號稱板栗王。不知哪年叫雷劈了一個樹洞,老樹一下子滄桑起來,歷史感撲面而來。鎮上來人給它圍了個柵欄,豎了塊石頭,刻了“板栗王”三個字,算是給它命名了。書記帶人來參觀,介紹說老樹三百多年了。后來一撥一撥地來人,書記有時說三百年,有時說四百年,最多一次喝高了說七百多年。旁人問秘書到底多少年,史料怎么記的。秘書說,史料都在書記腦子里,我哪看得見。后來老樹就滿身紅布條,巨大的樹冠像一個廟宇。
橡皮壩從不為虛名所動。水載舟覆舟,壩能屈能伸。它已經和大河融為一體,調節著河水的節奏,讓大河得以收放自如。
離城區五十公里的上游,河流相對平穩,因了橡皮壩的干預,一段河面被攔截成臨時的湖,魚蝦漸漸興盛。有勤勞的人放幾個網箱,養些肥胖的鯉魚草魚供應市場。魚養肥了就招惹了貪心,有河邊釣魚、下網捕魚的人,捕著捕著就想走捷徑,直接去網箱里捉。養魚人夙興夜寐,保衛網箱。可總有打盹的時候,被兩個捕魚人得了手。
兩個捕魚人都六十多歲了。叫他們甲和乙吧。這個深秋的晚上,露寒霜重,他們騎著自行車,戴著頭燈,去河邊起網,橡皮壩盡頭有個攝像頭,拍得到他們在岸邊頭燈左右閃爍,但是無法拍到河面。一來一去,時間記錄得清晰,約一小時五十分。那天晚上收成不怎么好,只有十幾條大小不等的魚。甲把魚都給了乙,一晚上很辛苦的,都拿著吧。乙回到了家,思忖良久,連夜將一半漁獲給甲送了回去。
養魚人的尸體是在橡皮壩附近浮上來的。在被河流裹挾著即將離開故園的時候,橡皮壩攔住了他。養魚人此前已失蹤十幾天,家人和村民已沿著河打撈了很久,未果,甲和乙也參加了。是一塊水泥空心磚將他墜在了水底。
法醫鑒定了傷情和死亡時間。警方傳訊甲乙。乙覺得自己沒起主要作用,只是個幫手。乙說都是甲的主意。當時跟養魚人爭吵起來,養魚人的網箱屢屢被偷,火冒三丈,破口大罵,甲用棍子打他的腿,正巧他彎腰,打到頭了(經法醫鑒定顱骨粉碎性骨折)。后來甲去岸上搬來了空心磚,乙只是幫著把養魚人綁好掀到水里,又幫著他把鐵皮船劃到一百米開外沉了下去。反正這些事都是甲的主意,也是他干的。“我只是幫忙,他給的魚我也沒全要。”
甲的說法基本相同。警方查找沉船,搜索了數日,聘請了專業救援隊勘測,小小的鐵皮船卻如同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對此,橡皮壩氣得鼓鼓的。)最后只能泄氣加泄水,水落石出,淤泥里的船才被拖出。
那根殺人的木棍仍蹤跡全無。不知是河水將它爛在了肚子里,還是橡皮壩落壩泄水時被大水卷走,一路潛逃了。
河水,咽下了多少秘密。
法律也像河流,總想把一切溝壑找平。而河流卻知道,一切只是局部和表面上看起來平了,內里是永遠沒法找平的。
一審,甲死刑,乙無期。辯護人認為,此案的關鍵兇器沒有找到,起完六張網,劃船到河心,再爭吵,殺人,沉尸,沉船,一小時五十分是無法完成的。甲乙被傳訊只有筆錄,沒有錄像,無法排除刑訊逼供的可能。疑罪從無,應當無罪釋放。二審認為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發回重審。
一條河永遠不動聲色。即使它一身漣漪,也難以判斷是被風吹皺,還是它內心自帶崎嶇。
河心靠東岸有一大片蘆葦,年年秋天蘆花如雪。在橡皮壩泄洪找船那次,蘆葦蕩露出了破敗不堪的底部,于是人們順便割了個清爽,水面一下子開闊起來。后來,蘆葦又從無到有慢慢青綠,比先前更顯茂盛。秋霜之后,它們依然隨風迷離搖曳,一念生,一念死。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