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朵
元代只有九十七年歷史,卻更迭了十一個皇帝,其中最短的元寧宗,只干了兩個月。在這混亂的朝局中,讀書人原本自隋唐起就賴以晉身的科舉之道,有時有,有時無,而“仕進多途”,意味著一個人可以憑著家世出身或者做吏而當官,靠讀書的,成為少數。而漢人,原本地位低下,所以,普通讀書人想要出人頭地,太難了。
可是一個異常雋秀、才華高蹈的男人,當他年輕的時候,總歸是有夢想的。
元曲四大家之一的作家馬致遠,一生只做過短短幾年江浙行省務官,其余的時間,都在林下。他說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是“佐國心,拿云手”,有很大的抱負,而且,他還曾經為這抱負付出過無限的努力,“昔馳鐵騎經燕趙,往復奔騰穩似船”,也曾到處尋找功名利祿來著。不過,他沒有求到。我們如今所知道的馬致遠,留下的凈是一些牢騷滿腹的曲子,可就是這些牢騷,他發得與眾不同,發得巧妙,發得讓人觸動,例如這兩首有名的《嘆世》:
咸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干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里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
東籬半世蹉跎,竹里游亭,小宇婆娑。有個池塘,醒時漁笛,醉后漁歌。嚴子陵他應笑我,孟光臺我待學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風波。
第一首,講的是秦末的故事。人物眾多:項羽、劉邦、韓信、蒯通、蕭何,全是大人物,有的成了,有的敗了,可無論如何,他們全都度過了波瀾壯闊的一生,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了太史公所著的歷史里。其中,馬致遠最心疼的是韓信:當初蒯通跟他說了很久,把他今后的命運幾乎全都預測給他了,告訴他劉邦信不得,可是韓信不聽,最終還是死在了劉邦和他所信任的蕭何手中。最斷人腸的就是這種事:在滅亡之前,他有過一線生機。如果抓住這一線生機,他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命運,可能會改寫歷史。但他沒有。他敗了。
為什么要提那么早以前的事呢?為什么要從秦末的英雄寫起呢?那是因為我本來也是一個英雄的,所以我懂英雄,可是我卻沒有成為一個英雄,所以心意難平。可又能怎么樣呢?我這一生,恐怕是沒有辦法跟英雄扯上一點點關系了,我沒有辦法出將入相、靠自己的莫大才能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了。
一個曾經雄心勃勃的人,當他決定放棄努力的時候,他所要做的,是說服自己。他提到秦末的英雄,是想要說服自己。他的目光對準韓信:看,他慘呀!他好慘呀!做個英雄,果然沒什么好果子吃,我不是英雄,反而不必經歷這些痛苦。因此,馬致遠出名的雜劇叫作《黃粱夢》,“黃粱夢”的故事是非常經典的中國式的故事,講的是一個人做了一場夢,在夢中成就了很多大事,可是后來,他被仇人捉住,抄了他的家,又要砍下他的頭,在被砍頭的一瞬間,心中又痛又悔,真的很希望一切能夠從頭開始,不再選擇如此兇險的仕途,而只是安安穩穩做一名書生,就在這一刻,他醒了。原來一切只是一場夢,而且是很短的一個夢,連一甌黃粱米飯都還沒有炊熟。所以,有這樣一個成語叫作“邯鄲道上”。“黃粱夢”故事里的盧生,騎著一頭瘦驢在邯鄲道上走著的一刻,就是他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刻,也是他決定自己究竟是選擇險惡,還是選擇安穩的分界線。
如果真的有這種選擇的話,如果真的可以自己選的話,像馬致遠這樣的讀書人,當然會選擇“又危險又成功”,而不會選擇“又安穩又平凡”。人人都知道“富貴險中求”。
有這樣一首曲子,很能說明馬致遠選擇的是什么——
夜來西風里,九天鵬鶚飛。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樓意,恨無上天梯!
(《金字經》)
這種文字,只有情緒極端的時刻才寫得出來,似乎都能聽到隱隱的哭聲。所以,他是努力上進的,只不過跌了跟頭。
第二首《嘆世》,是用另一種方式來勸說自己:我現在很好。平凡的生活就可以滿足我。我享受了生活的樂趣,這不好嗎?只不過,“嚴子陵他應笑我”,這句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嚴子陵就是嚴光,他是漢光武帝劉秀的同學,與之關系親厚。劉秀本來是個平凡的人,后來當了皇帝,就讓嚴光來當官,可是嚴光不來。劉秀喊過他很多次,他卻逃到山上去了,說什么都不出來。也就是說,嚴光是真的做出了一種選擇。在富貴和平凡當中,他選擇了平凡。因為富貴是他唾手可得的,他跟光武帝要任何東西,是一定要得到的,但是他沒要。
在我們的歷史書中,絕大多數人都是因為他們做了什么,而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的,而嚴光,卻是極少數的,因為他沒有做什么,而留下名字的人。有很多因為當了大官而留下名字的人,嚴光,卻是因為沒有當官而留名的。
因為失敗了,而放棄了,安慰自己說:不要也可以。這不是選擇,這是接受。對于自己和嚴光的差別,馬致遠心知肚明,所以他說:“嚴子陵他應笑我。”
我們曾經不能理解嚴光,搞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在歷史書中,他明明那么平凡……一個人沒有夢想,那有什么可贊美的呢?可是,由于馬致遠說了,嚴光是有資格笑話自己的,讓我們重新看待嚴光。嚴光之所以留名青史,就是因為在中國的古代,像馬致遠這樣的讀書人太多了:一個竭盡努力也不能實現夢想的人,他羨慕那些從來就沒有夢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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