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第一次去江西,去的是婺源。在那里,我看見了一個詞——村莊。它們的古色古香,讓我差點驚掉了下巴。那些村莊像一部經年古籍,宋紙,線裝,豎排版,繁體字,我得把它們放在一方老樟木幾上,點上油燈,一頁一頁打開,慢慢地看。我由此知道,中國的鄉土為何如此綿長,如此幽深。
第二次去江西,去的是井岡山。在那里,我也看見了一個詞——標語。在村莊的屋墻內外,在祠堂的大門中堂,用墨汁刷寫的口號或格言雖經風雨剝蝕,光陰洗磨,仍清晰如昨,讓我懂得了江西的神秘和復雜。我也由此知道,一個時代怎樣顛覆了另一個時代。
這一次去江西,去的是寧都。我在寧都又看見了一個詞——祖地。確切地說,是客家祖地。在我以往的印象中,閩粵贛是客家人聚居地,現在知道,祖地比聚居地更原始。贛是中原先民南遷第一站,因而是真正的客家祖地。贛是源,閩和粵是流。
寧都在贛南,地處閩、粵、贛三省交界。以贛地全域為坐標,寧都在邊緣,以客家祖地為原點,寧都在中心。正因為如此,走進寧都,像面對梵高的向日葵和星空,又忍不住向后退了幾步,只為看得真切。
百度上說,寧都是純客家縣,被譽為客家祖地。百度上還說,梅江河自北向南,流經寧都縣十一個鄉鎮,是贛江源頭最大一條支流。
祖地是開始,源頭也是開始。漢語里的“祖”是男人,父性;漢語里的“水”是女人,母性。于是,梅江河岸邊的寧都,在我眼里就成了一只巢,或一只搖籃,令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北方女人心房顫動。
在寧都幾日,去過赤坎村龔氏宗祠、熊氏宗祠,也去過小源村曾氏家廟。宗祠和家廟是一個意思,只是叫法不同,它們既是村莊里最恢宏最莊嚴的建筑,也是讓同門族親最有歸屬感的所在。寧都震撼到我了,在村莊日漸凋敝的今天,仍有這么多祠堂老神仙一樣端坐在這里。
一千多年前,因為五胡亂華而有了衣冠南渡。此后便是唐末、宋末、明末,每一場改朝換代,都會來一次洪水滔天的南遷。向南,向南,向南,幾乎成為中原人無法改變的宿命,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習慣動作。而且,這不只誕生了一個名詞,也誕生出了一個民系。
因為每次南遷都伴隨著王庭崩壞、江山易主,受牽連者不但有流離失所的平民百姓,更有家世顯赫的皇親貴族、名商大賈。聳立在南方村莊里的那些祠堂,歷歷說明,自一千多年前開始,客家人就以自己從中原攜帶而來的強勢文化,滋養了收留他們的客居地,也抬高了整個客家民系的歷史身段。
小源村太擁擠了。宗族祠堂不只曾氏家廟一座,而是有二十多座,皆是青磚砌墻,麻石壘建,樟木圓柱,雕梁畫棟,飛檐斗拱,多為明清建筑,有四五百年歷史。我知道,小源村不是最古老的客家村落,但這么多祠堂在焉,已經讓我看見了它的淵深綿長。
曾氏客家始祖,竟是曾子后裔。我以為,曾子生于春秋,雖也是亂世,也顛沛流離,卻始終以中原為主場,追隨孔子周游列國。然而,江西作家江子告訴我,曾氏當年有兩千人南遷贛地。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目光越過小源村曾氏家廟,去瞭望村莊四周海浪般圓潤而稠密的山峰,它們,個個如女人飽脹的乳房。
或許是南遷時一族人沒有走散,或許是一家人累世迭代,客家祠堂分為三類:總祠、支祠、家祠。《周易參同契》云:子繼父業,孫踵祖先。寥寥八字,已說全了宗祠或家廟的意義。
我以為小源村的祠堂夠多了,當地朋友卻糾正我說,那是因為你沒去過東龍村。在朋友的描述里,它坐落在一個山間小盆地里,以千年古村、半千古塔、百座祠堂、百間大屋而名揚天下。祠中之最,叫李氏宗祠,一座總祠,分上、下兩祠,其狀其勢,如鄉村里的紫微垣。可惜不順路,錯過了與東龍的相見。
祠堂,其實是戴在客家祖地胸前的一枚古老的族徽。
祖地是個哲學命題。西方人沒有祖籍的概念,他們對生命的叩問,有一個現成的句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向哪里去?由這個句式,亦形成了一個人們耳熟能詳的邏輯:歐洲人只認血統,中國人只認祖宗;西方人祈禱上帝,中國人祭祀祖先;西方人的信仰在教堂,中國人的信仰在祠堂。
的確,按照中國傳統,祖先是樹根,開枝,散葉,分派。一切都在族譜上見,在宗祠里見。比如寧都,全縣有一百三十多個客家姓氏,三千三百多座祠堂。留在原鄉的,回到故鄉的,不在祠堂相見,又能去哪里呢?
或許,這就是為什么在寧都不論走到哪里,不論看見什么,我都感覺自己是一種往回走、向后轉的姿勢。
原以為客家本色,就是土樓和圍屋的顏色,黃里帶著灰。因為那些泥墻、窗欞、瓦蓋,乃至戴過的斗笠、用過的鋤耙,被南方的雨水淋過百載千年。
但是,我在寧都卻聽來另一個名詞——客家藍。那一刻,竟有被一語驚醒之感。那片泥土的黃,屋瓦的蒼灰,忽然被一抹明亮的藍覆蓋了。
所謂客家藍,就是客家藍衫。那天,坐在小源村的曾氏家廟,聽民俗專家講寧都故事。我的鼻腔開小差了,似乎聞到了靛泥的氣味,隱隱地,似有若無地,在什么地方繚繞著。
王國維說,紅豆生南國。事實上,藍草也生南國。閩粵贛三地,氣候濕潤,適合生長麻、葛、藍草,而少產桑絲。客家人便就地取材,以麻葛為布料,以藍草為顏料,用土法染出獨一無二的客家藍,用手工做出獨一無二的客家藍衫。
藍草的根是一味中藥,即板藍根,可以消炎止痛。藍草的葉和莖,可以做出藍靛。當一支一支客家人離開中原,向南方逃奔,身上的衣裳穿舊了,便用南方的麻葛織布,用南方的藍草染色,再用包裹里的針線縫制藍衫。
在博物館里,在電影電視劇里,從朝廷到民間,中原服飾并非以藍為主色,即使有一點,也藍得深沉。小時候,本家伯父在村子里開過一家染坊,母親把家織的土布送到染坊,拿去時是一塊白布,拿回來時變成被面,藍地印著白花。不細看,像是黑地。
客家藍,其實是一種獨特而明亮的淺藍。它是草木的顏色,是天空的顏色,也是鄉愁的顏色。
客家藍衫是南方版的漢服。它們之間也有差異,漢服是交領右衽,即衣領與衣襟相連,衣襟在胸前交叉,以左襟壓住右襟。客家藍衫卻是大襟,它對漢服的繼承,在于交領右衽。雖遠離舊土,但月光底下,記憶皎潔,到底沒忘了根本。
在曾氏家廟,我沒有遇見客家藍衫,靛泥氣味,也是我的主觀想象。時代變了,極具符號感的客家藍衫,掛在留守老人的門邊,他們會在去田間勞作的時候,去趕圩的時候,隨手穿上它,圖的是簡便舒適,卻給鄉場上的圩,涂了一抹懷舊感的包漿。
在博客上看到一個名詞——祖先記憶。發布者從生理層面解釋說,在家族直系后代的基因里,存留著祖先的信息。比如祖先喜歡什么、懼怕什么,包括祖先的某種習慣、某個手勢,都可能遺傳給某個子孫,或被子孫一代一代復制。
由此想到自己,一直沒有緣由地怕蛇,簡直怕得死去活來。看到這個詞就想,恐怕是我的某個祖先被蛇咬過,或被蛇嚇破了膽,這個信息也穿越時空,種入我的身體里了吧?
榮格認為,記憶是一種“集體無意識”,即在漫長的歷史演化過程中,人類祖先以世代積累的經驗,對某些事件做出特定反應的先天遺傳傾向。原來記憶竟如此強大,不只帶來個體的先天遺傳,還會造成集體性先天遺傳。
無論祖先記憶還是集體無意識,我都在寧都找到了活生生的注腳。
有一種祖先記憶,隱藏在文字里。在寧都,在小布鎮赤坎村、東山壩鎮小源村、青塘鎮河背村。這些用漢字書寫的鎮名和村名,如一支支琤琮細響的清泉,汩汩地流向我,輕輕地沖撞我,帶給我巨大的好奇。仿佛每個名字的意思,都有一種東方式的含蓄和文雅,內斂的,謙遜的,退一步的,小一點的。鄉野農夫的樸素,朝堂士人的恭謹,都在那一筆一畫里影影綽綽著。
不由得想起幾年前在晉江看過的一場南戲,戲詞里保留了太多中原古字,而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我確信,客家人已經讓自己活成了電腦硬盤,以基因化石的方式,把祖先的語言密碼刻錄下來,儲存起來。然后,用這些金子般的漢字給村莊取名,給祠堂取號,給家門寫聯對,給子孫寫庭訓。
那天中午,在小源村吃飯,面前的盤碟上,寫著“小源村”三個字。看它規矩工整的樣子,眼睛突然就有些濕潤了。
有一種祖先記憶,隱在味蕾里。走到河背村,已是半下午,村邊的幾棵老樟樹濃蔭蔽日,樹下擺了幾張木桌。村人說,請你吃擂茶。邊吃邊聽,始知它是典型的客家飲食,寧都人可以用古法制作出兩種:一種叫米茶,一種叫鹽茶。縣城和縣城以北多飲米茶,縣城以南多飲鹽茶。
米茶,是把粳料浸透擂成米漿,倒入燒溫后的清水里煮沸,再以文火燒成糊狀,吃的時候加入各種菜碎,再加肉丁、豆腐絲、炸花生米、豆子、糍干以及煮爛的赤小豆、豌豆、番薯丁。鹽茶,是將碾碎的茶葉加少許油炸花生米,炒香的芝麻,適量的鹽、陳皮、肉桂、甘草、煨姜,與豬油混在一起,擂成泥狀,用開水沖泡,喝時再加幾種菜碎香料。出門勞動時,會把擂茶帶到田間,干活累了舀來吃一碗,既解渴又解餓。
半下午,正是吃擂茶時間,胃的確有些空,于是就坐在樹下大喝起來。那是一碗正宗的鹽茶,稀稀的漿水,里面有淡淡的茶香和鹽味,剛剛喝了半碗,穿著客家藍的大嫂就伸過一只木勺添滿。如是者三,喝撐著了。大嫂說,你要用手蓋住碗,否則我會一直添,以為你剛從田里回來呢。
其實,不過是一碗擂茶,用心處在于,烹制者不計時間成本,在里面放了太多作料。這碗擂茶就是土地田疇、山川河流,就是春天的百花秋天的月,夏天的涼風冬天的雪。明明藏身于山嶺之中,卻能在如此逼仄的險境里,種出香噴噴的稻菽豆薯,明明做了南蠻山民,仍改不了耕者真面,依然對農事炊事如此熟稔。
還有一種祖先記憶,隱藏在對身份的刻意里。客家祖地是空間概念,祖先記憶是時間概念。客家祖地很近,在南方的山嶺河邊,在客家人聚族而居的村落。祖先記憶卻漫長,不只是南遷之后的記憶,還包括南遷之前的記憶。
我發現,寧都人在簡歷里、在書頁里、在會場上、在餐桌上,在一切公私場合,都會亮出客家人身份。只要說到客家話題,就要從頭說來,從一千多年前說來。女作家簡心送我一本書,書名就叫《客路贛南》。我在這本書里,認識了同祖共宗的鶴堂人,也認識了與鶴堂有姻親關系的崖坑人。在她起承轉合的絮語里,永遠有一種對身份的強調。看似刻意,實是骨子里的自覺。與簡心一路走的時候,我也從她的客家式表達里,開始想念起我背后的北方山河。
離開寧都之前,我們去了縣城旁邊的翠微峰。山并不高,卻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已經許久沒有親近如此青綠了,然而,最打動我的,卻并非青綠。
明末清初,又是一次改朝換代。以魏禧為首的文人名士,把家門口的翠微峰當作遁世之所,文壇因而有了著名的“易堂九子”。
我注意到,易堂九子中,有八子是寧都土著,最后一子,竟是明宗室益王后裔。因王朝覆亡,他隱姓埋名,改名林時益,從南昌來到寧都,加入魏禧文人集團,與八子一起登上翠微峰頂,在客家祖地書寫客家歷史的后續故事。明末是中原人最后一次大規模南遷,他是走在最后的客家人。
易,即“明”之異寫。易堂,即書院。九子及其后人,在翠微峰頂建七十二間房舍,收一百個弟子,不問世事,素心向學。其登峰路徑,竟是只容一人可穿的山隙,書院卻在翠微峰頂存在了五十五年。
此等舉止非常文人。中國文人向有隱而不仕的傳統,更何況處于明末亂世。站在那座須仰望才見的柱式主峰之下,我和許多同行者一樣,也唯有仰望。
祖地,與離開有關。這世上有各種各樣的離開,有一種離開叫南遷,比如,中國歷史上的客家人。
推而廣之,地球是全人類的祖地,人類卻一直在這片祖地上無定地漂泊或逃亡。從這個意義上說,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客家人”。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