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君
北方,在我意識里不是一個地理概念,而是一個歷史概念。北方,總是海子遠游時筆下的星空、草原、戈壁,而南方則是他的夢境、童年和麥地。我從來沒有將北京與北方聯系起來。北京,作為首善之都,外省文藝青年眼中的“巴黎”,是超越于北方南方這些地理概念的,甚至是超歷史的,它只屬于現在,屬于一個不能簡單用文化政治概念來概括的巨大存在。北京是一個可觸的夢幻,是一個置于田納西州的壇子,使周圍的一切情不自禁向它聚攏,因而具有神圣和超越的力量。同屬燕趙之地的河北,在我的意識里卻是純正的北方。在我年少接觸的零星信息里,它是堯舜禪讓、胡服騎射、巨鹿之戰、黃巾起義等歷史事件的發生地,也是荊軻刺秦王、秦始皇駕崩之地。總之,是和戰爭、霸主、朝代更迭聯系在一起的,具有冷兵器時代的干戈之音,因而諸如破釜沉舟、鹿死誰手、腹背受敵、士死知己這些成語出自這里便也不足為奇。只是,我不知道,當年乘坐綠皮火車去往北京時,經過一個地名“邢臺”,便是以上歷史事件和成語的發生地。當年我沒有機會從火車上下來踏上邢臺的土地,但這個地名和那個悶熱、擁擠、疲憊的夏天,以及年少無知時所特有的純真、幻夢,都深深地烙印在記憶里。
無疑,邢臺得名與井有關。字面理解,這里是土肥水豐之地。古人逐水而居,水作為生產生活必備條件,是棲居時首先要考慮的。南方村落,水是靈魂,入村之口稱為“水口”,入村之林稱為“水口林”——其豐歉程度,往往關聯著村莊的興衰。北方雨季不像南方那樣漫長,長川巨流、溪江湖泊也不如南方密集,但逐水的心理相一致。某種程度上,水在北方占據著更高的位置。水是邢臺人值得夸耀的資源:達活泉、百泉、韓家泉、珍珠泉、瓦泉、狼泉、狗頭泉、黑龍泉、小龍泉、黑泉、明沙泉、永澤泉、晉祠泉、白沙泉、紫金泉、蓮花泉、玉泉、金泉、馬跑泉、桑漥泉、扳倒井泉、瀑布泉、溫泉、老龍潭、三葉泉、涼水泉、清冷泉、圣水泉、漆泉、鴛鴦泉、九家泉、清泉、咸泉、牧卜泉、穆家泉、野狐泉。這份稍嫌冗長的“三十六泉”名單,就像迎面走來的佳麗,對我這個來自潮濕、悶熱的南方人,吹來一股沁涼、芬芳的清風,奚落我的少見多怪,委婉地提示我切不可先入為主、無知淺陋地發表“高見”。的確如此,1994年悶熱的仲夏之夜,車過邢臺時,我第一次與書面上這個遙遠的地名近距離地接觸,在車廂嘈雜、紛亂以及發出餿味的熱風中,幻想著這片土地的無垠和干渴。這與三十年后真正進入它內部時的感受是多么不同。
北宋地理學家樂史在《太平寰宇記》中說:“湡水一名澧水,一名鴛鴦,俗謂之百泉。”又說:“百泉河,在州東南八里,水自平地而出,其泉無數,故曰百泉。是澧河之上源也。”更早的隋文帝開皇十一年(591)立于澧河上的《洺州南和縣澧水石橋碑》記載:“縣城之北有澧水焉,其水上司七里之源,旁吸百泉之口,控清引濁,冬溫夏涼。”一幅百泉競涌、惠風和暢的圖景,如在目前。
邢臺泉群位于太行山東麓山前沖積扇上,地下隱伏大片喀斯特分布區,溶隙、溶洞發育,地下水豐富。其內部構造,造就一系列大、小斷層和背斜,形成有利于地下水運移的通道,儲量豐富的喀斯特地形的地下水多以上升泉形式涌出地面。《康熙字典》釋:“穴地出水曰井。”古邢臺因百泉聞名,故稱井方。上古時期黃帝曾居于邢臺軒轅之丘,率人開發利用井水,建井田,筑邑而居,史稱“黃帝鑿井,聚民為邑”。后人為紀念黃帝之德,合“井”“邑”二字為“邢”,并一直沿用至今。我們站在百泉村,眼前的湖泊在北方算得上大了。然而村民介紹,我們看到的湖(由泉涌而形成),是復涌的結果。也就是說,百泉曾經干涸、枯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隨著城市工業發展和人口劇增,用水總量也在迅猛增加,不得不依靠超采巖溶地下水來維系城市發展,隨著地下水位急劇下降,昔日的泉涌也不復存在。近年來,隨著生態的修復和發展方式的轉變,干涸的百泉開始復涌。浩大的水域周邊蘆葦成蕩,而數十年干燥的泥地重新生長出成片的野荷——這也使人對沉睡在泥地里花中君子生命的頑強嘖嘖稱奇。
百泉村因水而名,同時也以建有石勒、石虎的陵寢——高平陵和顯原陵——而受人關注。漢高祖四年(前203),在今百泉村設襄國縣,隸屬冀州刺史部趙國。五百余年后,西晉永嘉六年(312),石勒進駐襄國縣,并于七年后脫離前趙,自稱大單于、趙王,定都襄國,史稱后趙。十一年后,石勒正式稱帝。石勒是羯人,當年襄國故城一派繁華,北方游牧民族風格的宮殿巍峨雄偉,人口稠密,堪稱北方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石勒在位十五年,于東晉咸和七年(332)病死,根據羯族風俗被偷葬,不知其所,又以皇帝規格虛葬于今百泉村。后趙第三位皇帝石虎陵寢亦在此地。
層城之宮,靈苑之中。奇木萬品,庶草千叢。光分影雜,條繁干通。寒圭變節,冬灰徙筒,并皆枯悴,色落摧風……
這篇三百余字的《梅花賦》,出自唐代名相宋璟(邢臺南和人)之手。寫作此賦時,他尚未步入仕途。宋璟的高潔人品和勵精圖治的政治才能為清代乾隆皇帝所欣賞。離百泉村十余公里之外,有座梅花堂,這座正在修葺的古建中,保存著完好的石刻乾隆手書宋璟《梅花賦》并《東川詩》一首,及梅花圖一幅。乾隆十五年(1750),這位好南巡的皇帝巡幸河南返京,路過十里鋪,聽聞這里是唐名相宋璟家鄉,想起在“三希堂”讀《梅花賦》想見古人的夜晚,于是停駕駐蹕,興味盎然地留下墨寶,令人將賦、詩、畫勒刻于石,鑲嵌于梅花堂內墻壁上。這位最愛在古書畫卷冊上題跋的皇帝,曾被李敖斥為最著名的文物破壞者——實事求是地說,他這幅精心學習《蘭亭序》風格的行書,屬于其書法上品,雍容、遒麗的筆致比起當今絕大多數書家更勝一籌。
泉涌北地,梅賦江南。在這個干燥、稍熱的初夏,在光影交錯、林木葳蕤的庭院中,我突然忘記自己身處何處。人在旅途,往往墮入一種現實與虛幻的夾縫中,分不清歷史與現實。抑或是歷史與現實之間,誰更真實,誰更虛幻——這種困惑,像旅途本身一樣不確定。
北地對水的渴念,如同旅人對陌生風景的渴念一樣。百泉復涌的浩渺水光造成一種空間置換的錯覺,宋璟詠梅的詩賦將人代入古典的婉約情境——然而,始終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提醒,那是我的慣性依賴——這只是在陌生的北方尋找熟悉的南方景象。如果不是英談村的石頭房子和數十年前的紅色歷史——那冀南太行山東麓風土人情的遺跡,我可能真的分不清北方、南方在視覺形象和詩意想象中的差別。
無疑,英談是個缺水的古村。因而,它也塑造了一個典型的北方村落形象,采自南太行山的紅石壘造出了一個古寨,崎嶇險峻,易桓難攻。唐末黃巢起義軍據此修寨,盤桓不去——這是關于村子歷史最早的記錄。這段千年前的故事,似乎仍可在村落找到對應的遺存:黃巢巖、朱溫坪、天明關、賀家坪……無疑,這使一個原本在太行山腹地的寂寂村落,有了歷史的厚重色彩。紅色石屋、石堡、石道,在視覺上讓人涌起一種激動、昂揚的情緒。然而村子又是空寂和荒蕪的,這是大多數還沒有被旅游開發出潛力的古村共同的面相。其實沒有什么不好,熱鬧、喧囂,總是對應著浮躁的心境和急于商業兌現的趨利渴望。一段段歷史被旅游的說辭歪曲和利用,倒不如讓歷史的沉寂歸于沉寂本身,后人只須在遙想和喟嘆中更多地反觀當下和自身的思索,也不失為另一種明智。水的消失,和紅石的大面積出現,與太行山蔥郁的遠景,構成耐人尋味的畫面。我們走進一戶四合院人家,兩位老人正在編織手工。一處引自山麓的滴泉從屋中的墻根顯露出來,微小的水緩慢地滴落——如同老者遲緩的微笑。我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感恩,往往不是從富裕而是從匱乏開始的。這讓我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正身在北方,這是確鑿無疑的地理認知。
英談村的紅色面貌與紅色歷史交相輝映。當年抗日戰爭時期,這里是太行山紅色根據地之一,八路軍總部、冀南銀行所在地。石屋中展示著冀南銀行發行的紙幣,門楣上寫著革命家們故居的字樣。院落中閃現出一張張黝黑、清癯、剛毅的臉,馬蹄聲碎,人影幢幢,軍號嘹亮,紅旗招展。這個村落的肌理中深深滲透進血與火的榮光。一座稱為“汝霖堂”的大屋,是當年八路軍總部辦公地,站在院落里,可以眺望遠處稱為“天下之脊”的巍巍太行,縱貫晉冀豫,以其山高因而勢險,居高臨下,一種豪情和振發之意油然而生。可以想見,無數個夜晚,那些身著灰藍素樸軍服的人,激情滿懷、談笑風生、暢想未來。英談這個僻遠村落,也是被戰斗的歲月所包漿過的,因而更添其雄性的剛毅質地。
站在這以井命名的土地上,我無法不在幾天的行旅中意識到,水不僅是一種重要的資源,生命須臾不可或缺的存在,也是一種歷史的活態,以液狀存儲在我們的身體和記憶里。它經常引發我們的渴念,這是因為我們既是現實的,也是歷史的,同時向未來敞開——因為我們就是這樣一群人啊——如同孩子,對于存在與永恒,抱持著無邊的好奇和幻想。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