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到慶陽站下車,旋即又登上去涇川的車子,只覺空氣清冽,皮膚一爽。而腦海中飛旋的,卻是李商隱的“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涇川與陜西接壤,其地貌和氣候,與秦川蜀地頗多相似。我隱隱覺得,天水、平涼乃至隴南一帶,或是中華文明發源地之一,也無端以為,西北之地龐大深厚的黃土,以及莽蒼與細膩的顏色,就是決定中華民族基因與膚色的根本所在。
837年,李商隱受同榜進士韓瞻邀請到涇川。這個韓瞻,的確是李商隱知音,不僅把他推薦給了當時的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且和他做了挑擔,即兩人同為王茂元女婿。李商隱少小家貧,由河南沁陽遷徙至滎陽,蒙令狐楚器重,《舊唐書·李商隱傳》記:“商隱幼能為文。令狐楚鎮河陽,以所業文干之,年才及弱冠。楚以其少俊,深禮之,令與諸子游。”令狐楚為“牛黨”,在政治上跟隨牛僧孺和李宗閔。而極其欣賞李商隱才華的王茂元則跟隨“李黨”,即李德裕、鄭覃。
天下人事,向來無常。人生福禍,不過轉瞬之間。“牛李黨爭”環境下,令狐楚、王茂元等人也都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但難得的是,王茂元愛才而不計嫌,不僅把自己女兒嫁給了李商隱,還表奏李商隱為其掌書記。后人如我者,讀到這里,只覺得王茂元愛才之德令人欽佩。這個人的一生也算坎坷,唐德宗時期入仕,文宗年間歷任檢校工部尚書、廣州刺史、嶺南節度使,后攀上權傾一時的鄭注,轉任涇原節度使,善終。
李商隱之于涇川,得益于生前頗為顯赫的韓瞻。韓瞻是陜西樊川人,也得益于其岳父王茂元,一路升遷,先后任虞部郎中,魯州、鳳州、睦州刺史。他還有一個有名的兒子韓偓,也是一位詩人,其詩中有太多的晚唐凋零之態。韓偓最好的一句詩,我以為是“窗里日光飛野馬,案頭筠管長蒲盧”(《安貧》)。文人及其作品,始終和他們所在的時代有著深刻而密集的聯系,詩文和一個歷史年代,總有著某種“彼此照應”與“相互成就”的關系。
夜色之中的涇川,不大的城市,華燈流彩。和幾個朋友同去消夜,其中的作家李新立是由平涼趕來的。平涼之地,因六盤山、崆峒山,歷來為多個王朝的北部屏障,“外阻河朔,內當隴口,襟帶秦涼,擁衛畿輔”(《讀史方輿紀要》)。李白因作《塞下曲》:
兵氣天下合,鼓聲隴底聞。
橫行負勇氣,一戰凈妖氛。
杯盞之間談論涇川之地,我以外來者的立場,說起李商隱詩中的“八駿”“穆王”等。所謂“八駿”,即《穆天子傳》所說的“天子之駿”:赤驥、盜驪、白義、踰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穆天子,即西周第五任君主姬滿。這本西晉時出土于河南汲縣戰國墓葬的書中說,這個姬滿生前最喜歡旅行,無所不往,無所不至,結交的人也都是上古神仙或者地方首領,他探險的浪漫帝王生活,也是關于華夏早期地理疆域的。倘若《穆天子傳》所載不虛,或可從另一個角度證明,西周、東周的地理疆域,不僅是“古中國”,即陜西、安徽、山東、河北、河南、江蘇一帶,而是更大更廣,所謂的西域及嶺南、南詔等地,也是周天子之天下。
歡至午夜酒散,恍惚之中行走在涇川城中,夜風細膩而清涼,令我想起幾年前攀登崆峒山的情景。那個春天,在崆峒山上,我想起黃帝問道廣成子之事,確乎縹緲,但也不無高維智慧。廣成子說:
至道之精,杳杳冥冥。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必凈必清,無勞而形。慎內閉外,多知為敗,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常。
至賓館開窗躺下,風吹楊樹葉子的聲響如某種古老的樂器,似傳達著一種靜謐的隱秘信息。我忽然感到,對于過往的歷史和業已消失的事物,尤其是時間之中的人的真實行跡,后人的研究與揣想似乎都是徒勞的,而考古發現的那些,可能只是鳳毛麟角,甚至還與過往的真實大相徑庭。時間這個無形的容器之中肯定隱藏了諸多秘密,卻拒絕透露與給出解釋。
早上的涇川,清風到處,百草搖曳。中午暴熱之時,隨幾位當地朋友去西王母宮。據說,西王母本姓楊,名回,為一女性氏族首領。《山海經·大荒西經》說:
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
作者不詳的《漢武內傳》則說:“視之年可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真靈人也。”這兩種說法之中,很多人當然相信后者,認為所謂的西王母乃是一部落首領。而我則認為《山海經》的說法亦未必盡皆荒誕,因為從今天的很多經驗看,人類的能力其實也每每是由高到低,或者干脆說是一個逐漸退化的過程。
日光愈發熾烈,高原是距離日月最近的地方,地勢越高,人越靈性,與萬物的關系更加親密。這里的瑤池、浴苑、石窟等等,都與西王母有關,涇川人認為,西王母真的是自己的先民先祖,而并非身處“昆侖之丘”。這種樸素的認同感,反映到現實,就是不斷以西王母的名義進行命名,甚至開鑿石窟。徜徉瀏覽之間,面對消失而又復原、再造的古人形象,不由得心生敬意。“死而不亡者壽”,蕓蕓眾生,在浩茫的時間之中,有幾人能如此地被后人記住與感念呢?
如涇川這等秦隴交會之地,建有規模宏大的寺廟,完全不足為奇,真正令人稱奇的是大云寺博物館存放的十四粒舍利。這些舍利,是隋文帝楊堅在其年屆六十歲之際,特別下詔在全國各地供奉的,大云寺便是其中之一。《全隋文·先唐文》收錄了楊堅的《再立舍利塔詔》:
朕祗受肇命,撫育生民,遵奉圣教,重興像法。而如來大慈,覆護群品,感見舍利,開導含生。朕已分布遠近,皆起靈塔,其間諸州,猶有未遍。今更請大德,奉送舍利,各往諸州,依前造塔。所請之僧,必須德行可表,善解法相,使能宣揚佛教,感悟愚迷。宜集諸寺三綱,詳共推擇,錄以奏聞,當與一切蒼生,同斯福業。
楊堅“天性沉猜”,但對于中國歷史,卻是厥功至偉。后世皇帝朱元璋說:“惟隋高祖皇帝勤政不怠,賞功弗吝,節用安民,時稱奔馳。有君天下之德而安萬世之功者也。”只是,在成王敗寇的歷史語境當中,隋朝因國祚太短而被后人屢屢忽視,其父子亦惡名大于美名。
大云寺高塔四周黃土高岡,植被豐然,似乎感覺不到荒蕪,因為,有信仰的地方,精神的世界已經百草豐茂、日月朗照了。
羅漢洞鄉羅漢洞村,村子背后的一道綿長石崖之上,綿延著一座座石窟。長約五六華里的羅漢洞,佛龕眾多,一旁儼然有煙熏的黑跡,大致是鑿窟者日常飲食煙火所致。站在護欄外仰望半晌,我想,在涇川,西王母、東王公、三皇五帝,與西來的佛陀共處,各自氤氳繚繞與安然醒目,從另一方面證實了涇川之地的兼容性,而這種兼容性,一方面得益于民族之間的包容,另一方面則借助了宗教信仰之間的寬宏。
《讀史方輿紀要》中說:“(涇川)在(平涼)府西南。周宣王時,獫狁內侵,至于涇陽。謂此地也。漢置縣,屬安定郡(治所在今寧夏固原)。”這也說明,涇川重要的地理位置使它必須始終保持一種接納的勇氣與活力,才能在漫長的時間與錯綜的生存環境中存續,保持著不絕的生命力。
當地朋友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涇明鄉白家村東莊社的牛角溝,出土了距今五到三萬年前的人類頭蓋骨,以及多種砍伐器、刮削器及動物化石等,1984年2月《人類學報》第三卷第1期的《甘肅涇川發現的人類化石和舊石器》一文中說:“發現的標本為一不完整的人類頭蓋骨,出土時已裂開多塊……標本呈淡褐色,有一定程度的石化……甘肅平涼的人類頭蓋骨代表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性青年個體。它在人類進化系統處于早期智人的地位。它所顯示的人種方面的特征與蒙古人種相符。”
我在頭蓋骨的照片前佇立許久,這位涇川的年輕女性,有著怎么樣的面容?她的父母是誰,有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以及近親?死亡的時候,她有無結婚,是不是有了自己的后代?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女兒、妻子、妹妹,在今人難以猜想的遠古,究竟秉持著怎樣的態度、遵循著怎樣的法則生存?而那時候的人與世界,是不是真的互通有無,往行無極?
涇川的縱深,或者也是人類的縱深。未解之謎遍布自然界,后人的猜想總是牽強、以偏概全。牛角溝之中多是洋槐樹和楊樹,其中甘泉產自石巖之下。落日西垂,我們坐在一戶人家門前,吃到了漿水面,還有那種自制的涼粉。這兩種甘肅民間美食,樸素純正,味道濃烈,令人喜歡。河水無聲,村莊安然于密林茂草古樹之中,這種情形,像極了我多年前的鄉村生活。《禮記·中庸》說,“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似正是我在此刻的感慨。
高鐵縱行,由甘而陜,于秦嶺橫入巴蜀,涇川之行所見歷歷,西王母、舍利子、羅漢洞、大云寺、牛角溝……又想起李商隱,在涇川,他得遇良友,完成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段旅程,寫下了諸多詩篇,但其專投“李黨”,也難免招致詬病。李商隱詩歌自成一派,清代詩人和史學家吳殳說:“于李、杜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義山一人。”另一個清代詩人葉燮也說:“(李商隱詩)寄托深而措辭婉,實可空百代無其匹也。”
對于以幽秘心曲與委婉象征著稱的李商隱,在那些遐邇聞名的詩篇之外,我喜歡的還有一首《北青蘿》:
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
落葉人何在,寒云路幾層。
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
世界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尤是最末一句,令人默然,也令人倏然驚醒。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