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莽
去年早春,我第一次上營盤山。楊家朳農場書記滿東托人將我運進山去。上車我就在想,下車后第一件事,要先把那個“朳”字給搞清楚。我的電腦和手機都打不出這個字,每次要“朳”的時候只好用“扒”,寫罷再對“朳”道一聲歉。
原來,此字本意是“幽深茂密的叢林”。被人“扒”走是不對的,也“扒”不走。
這是一個綜合性農場,下設四個子場,分別培植茶、藥、漆、林,總司令部建在營盤山下。
營盤山得名于公元前十一世紀的一場戰事,周武王的大軍扎營山上,山下是演兵習武之地,后人稱習武基。這一戰以商軍大敗告終。向南山行,一路有迷魂陣、絕龍嶺、聞太師墳,應該是繼續演繹姜子牙排兵布陣,聞太師領軍誤入、嶺下絕命、埋骨山中的悲壯故事。
我在縣志中查找楊家朳的典故未得,打聽此地姓楊的人戶竟也不多,因而突然想到《封神演義》中姜子牙帳下戰將楊戩,這位二郎神或許在這里設過埋伏,于是后人便將他的姓氏賜予此朳。
歷史已然成謎,我們猜出的,可能只是錯誤的謎底。
初見滿東,白面薄唇,一副文弱書生模樣。他邀我帶一批作家來營盤山采風,時間自然是海棠花開的季節。海棠是此山的山花,群芳譜中稱為花中貴妃,盛開時千嬌百媚,漫山嫣紅。
這個營盤,也是古庸國的地盤。關于庸國,《尚書·牧誓》有八字記載:“武王伐紂,庸首會焉。”那一天,武王一手擎金色大斧,一手持銀色麈尾,在牧野召開八百諸侯的誓師大會,等待最后一支軍隊的到來。遙遙望見了庸首帶領的庸、蜀、羌、髳、微、盧、彭、百濮這支西部八國聯軍迎風飄揚的旌旗,方才下令發起正式的進攻。營盤山距當年的殷都、今日的安陽路程遙遠,山道崎嶇,車馬難行,這里斷不會是主戰場。但姜子牙揮軍掩殺聞太師所率殘部的可能,也并非沒有。于是在凄美的民間傳說中,此山的海棠花很容易是被兩軍將士的鮮血染紅的,這也是基于現實的浪漫主義。
傳得更生動形象些,還可以說,紅的是武王義軍流盡的血,白的是紂王殘部倒戈的小白旗。
《史記·楚世家》也只記了八個字:“國人大悅。是歲滅庸。”當是時,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聽了伍舉和蘇從兩位大夫死諫,從鐘鼎之間站起身來,推開左右懷中的鄭姬和越女,始而聽政,遂滅庸國。庸地為楚、秦、巴三國所瓜分,庸都淪為楚國的縣邑,改名上庸。營盤山,也便成了楚國的山。
公元前611年,營盤山下了一場血雨,石板河河水嗚咽,萬頃海棠垂淚。
庸為楚滅,秦楚交兵。營盤山地處秦楚之間,故而朝秦暮楚,今失明得。說客張儀以連橫計勸懷王棄齊盟秦,還楚六百里土地。懷王去秦始知受騙,營盤山及六百里土地仍為秦屬。
三國時代,位于西川蜀都與上庸邑城之間的營盤山,是否行走過孔明先生的木牛流馬,史志均無記載。但建安二十四年(219),失了荊州的關羽被困麥城,廖化殺出重圍向上庸求救,劉封、孟達拒不發兵,廖化轉而直奔西川去見玄德,則確有可能便是取道營盤山的。
清晨自縣城一路蜿蜒,雖是南方,因山高氣寒,這座古戰場去歲的冰雪尚未融盡,順著山頂迤邐而下,沿及山腰,在它起伏婀娜的山體上斑駁點染,文身一般,畫出碧樹上的玉枝瓊花。從藍天隨意扯下的云的衣裳,被山風撕碎了撒在地面,點點,縷縷,坨坨,片片。它們一部分成了新鮮潔白的棉絮,另一部分化作清泠泠的水,滲入滿園茶樹,也將游人的鞋子打濕。
滿東將我拖進茶園的雪窩里,和茶樹拍了幾張合影。四十多年前,我在另一座茶場當著知青,春秋的采茶和冬夏的培樹是我每日的勞動。下到山腳,拐向一條河邊,這么一來,我才切膚地感受到,山體越低,溫度越高,山腳的河邊雖還黃澄澄地漂浮著去年的落葉,淺灘上卻連一小片透明的冰碴也看不見了。
若在附庸風雅之地,這條石板鋪成的河床很可能有一個來自唐詩宋詞的昵稱。王維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寫的不就是它嗎?順嘴就可以叫“松月河”,叫“流泉河”。可惜營盤山人太老實,石板鋪成的河,就叫石板河。這片河床在一場春雨過后才會有淙淙水聲,潺潺溪流,而在此前只能是止水和薄冰。這時節,它的線條和色彩屬于抽象派,讓人想到彼埃·蒙德里安。
神在這一條長河的每一塊石板上,都畫下了山川、竹木、鳥獸、刀槍劍戟、戰士的盔纓和將軍的須發……全都是三千年前那場戰事的劇照。神把它畫進石中,掩在林間,隱入水下,藏之永久。這就是所謂的神來之筆,神奇,神秘,神鬼莫測。當歲月流逝,去蕪存菁,它便成了昔日興替的見證,一座平面的、露天的、全開放的歷史博物館。它仰面向天,讓天看到酒池肉林、敲骨驗髓的代國君和他的王朝,是怎樣一步一步地走向衰敗、走向覆滅的。
在河邊,我撿到一只石頭鞋子,黑色鞋面,白色鞋底,是左腳上的那一只,惟妙惟肖。正是母親節的前夜,它讓我想起母親,這是母親一針一線給我做的千層底的鞋。今天,遠方的游子歸來了,慈母,又在哪里呢?
我的童年在這條河的下游,一個名叫天寶的地方。有一年暑假我去釣魚,失足落水,腳上的黑布鞋一只漂在水面,一只沉進水底。那是個鍋底灘,天不滅我,我本不會游泳,竟然奇跡般游上岸來,只是損失了一雙白色千層底的黑布鞋。母親誤以為我嫌她的鞋子做得不好,心疼而惱怒,用量布的尺子打了我。我卻不能讓她知道我釣魚遇險,寧可被打死也不說。
多年以后,莫非是故鄉的那條河逆流而上,將我早年遺失的那只鞋子送來我的手邊?
一度退卻的疫情卷土重來,我先后兩次買好的返京車票都無奈作廢,只能在老家等待解封的通知。邀請作家們夏秋之際來此采風的計劃,自然也成了空。滿東把希望寄托到明年,我說好吧,等明年送走瘟君,我再還鄉。
今年的同一時節我又還鄉,滿東再次請我上營盤山,天氣比去年要暖一點,山上的積雪也比去年要少一點,遠看像開著零零星星的小白花。我和滿東背對春山并立茶園,談到作家的采風基地,談到作家的肖像墻,談到采風的時間。
滿東說,5月5日,那一天,山下的海棠花都開了,山上的海棠花也正開著,從山下往山上看是花的山,從山上往山下看是花的海。
這是我第二次上營盤山。
沒人能料想到,包括我自己,第三次上營盤山,距此不過三天。北京的電影導演葉笑天出訪武漢,在長江邊聽說我在老家,千里趕來相會。赴北京掛職的黎貴英曾經是竹溪縣的宣傳部部長,聯系了縣委宣傳部和文體局,派人帶路上營盤山。離鄉三十九年,至此我方才知道,營盤山已成了故鄉的首景,我也成了理所當然的“內應”,陪同“外賓”兼作導游,直至同車返回京城。此時正值3月,距離作家們來采風只有兩個月了,我草擬了采風團成員的名單,請各位預留出5月5日至12日。
然而忽又收到采風提前的消息,說是行期改在4月23日。我驚問為何,答說今年是癸卯年,閏二月。正月大,二月平,公歷5月原本是陰歷三月,這一閏,就成了第二個二月,若按原計劃5月再來,只怕海棠是要開過了。
但我們終究還是來晚了一步,海棠花不諳世故,無拘無束,無羈無絆。它是春天里的一道盛宴,被上蒼擺放在遼闊的山坡上,無須指示,按時開席。祖先遺傳下來的隨意和率性長進了它的根,從地下的根須到地上的枝梢,每一條葉脈和每一朵花萼,時間一到,風聲即起,滿山呼應。
石板河的河水,有一股細流是來自營盤山的瀑布,這也是必須要看的一道景觀。它沒有黃果樹瀑布那么粗,也沒有廬山瀑布那么長,但如果當年李白來過,過些年徐凝也來過,又過些年蘇軾也來過,三人看過、吟過、贊過、謔過之后,這條瀑布難道不同樣會萬口相傳嗎?浪漫主義的吹牛大王不僅語文好,數學也好,開口就是“三千”:白發三千丈、飛流直下三千尺。他不會想到,營盤山的瀑布是他的三千尺飛流的千倍還多,從我第一次來營盤山起,它就掛在了我的心上,跟隨我從營盤山流到北京,怕快有三千里了吧?
說它有三千里,它還真有三千里。從石板河到柿河,到堵河,到漢水,到北京的密云水庫,一路涓涓潺潺,滔滔汩汩,如練,如綢,如追隨南水北調大軍的一個細腰的白衣少女,它最后以最清純的形象留在了北方。
午飯后我去溪邊散步,遇一壯士,笠帽紗罩,倘若腰間再佩一柄長劍,便是金庸筆下的蒙面大俠。我上前問他何以如此打扮,壯士止步,從紗罩中發出本地的聲音,說是為防蜂子蜇臉。哦,原來是放蜂人。我又問他如何放蜂,放蜂人手指身后幾只參差的箱桶,說,你晚來了一刻,看見沒有?那是蜂巢,剛剛老蜂王帶著它的嬪妃和大臣離開王宮,浩浩蕩蕩飛往對面山上,開辟新地安營扎寨去了。仰臉可見空中一團黃色的蜂陣呼嘯而過,我再問他,老蜂王為何要離開老巢。放蜂人說,這是蜂國的王法,一年一度,老蜂王必須自覺地讓位于新蜂王,否則就會被群蜂趕走。
萬物世界,冥冥中都是有一定法則的。
第四次告別營盤山,我莫名地想起南朝任昉的《述異記》。說是晉代有一樵夫姓王名質,某日去一座山上打柴,路遇兩位老者對弈,于是放下斧子一旁觀看。一局未了,轉眼見斧銹柄爛,驚問老者,方知時過七日。下山再尋故人,已死千年。
我們上營盤山不是來砍柴的,但人人覺得七日太短,不愿離去。此時接到通知,繼首站關埡子楚長城后,還要再去看楠木寨、黃花溝、肖家邊和桃花島,沿途自然還有許多好聽的故事,容我按下不表。
在營盤山的最后一個夜晚,寨主滿東請大家留下墨跡,我自知不會寫字,也不是詩人,但不知出于從何而來的自信,我竟然奪筆寫下了四句:
營盤山下夢君來,君今來時花已開。
海棠若思君心切,明春花開不許衰。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