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賓動詞＋賓語”現象研究述評

摘要：“動賓動詞＋賓語”作為一個看似與普遍語法規律不協調的現象，于20世紀后期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本文梳理了當前學界對該結構的研究，認為目前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該結構的合法性、動賓動詞的定性、該結構的語義關系、帶賓語的規律、來源及成因、語用價值幾個方面。本文在系統梳理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肯定了此前的成就并指出其不足之處。

關鍵詞：動賓動詞＋賓語語法結構語義關系語用價值

20世紀80年代以來，“動賓動詞＋賓語”即VO1＋O2的結構進入人們的視野，如“服務人民”“致力寫作”“關心群眾”等用法，該結構自出現以來便被語言使用者接受并廣泛應用于新聞報刊等正式文體中，成為一種常見的語言現象。按照傳統漢語語法的觀點，動賓結構已經有了賓語或動賓動詞已經有了支配性成分，應為不及物動詞，其后不能再帶賓語。詹開第在研究《駱駝祥子》中的語言特色時，關注到“放手、出手、撒手”帶賓語的現象，認為把它們當成一個詞用，后面帶賓語，這是“北京口語中的用法”［1］；楊伯峻則指出，以動賓結構作動詞而另附賓語是

古漢語中罕見的語法現象之一［2］；李臨定則在對賓語進行考察時，指出“有少數動賓組合可以再帶賓語”［3］。這時對該現象的關注都是比較分散且不夠全面的，學者們將其作為一種特殊現象加以指出。饒長溶首次

對現代漢語中的動賓結構加賓語現象進行了專門的研究。［4］

1997年至1998年，邢公畹《一種似乎要流行開來的可疑句式——動賓式動詞＋賓語》一文在《語文建設》上引起了關于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現象的大討論。汪惠迪、華玉明等學者紛紛對這一現象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此后，對于該現象的研究持續不斷。多年來，學者對于該現象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以下幾方面。

一、動賓結構加賓語現象的合法性

一般認為，動賓式動詞應是不及物動詞，不能再帶賓語，其中動作V在意義上所關涉或支配的對象已由O1承擔，整個動賓式動詞VO1就無力再支配O2了，O2的出現就是不合理的。因而對于該現象，邢公畹指出，漢語的動賓式動詞，除去少數有特定意義的之外，一律不能再帶賓語，并從對外漢語教學工作和漢語史的發展過程證明，該結構沒有流行的前途，這是一種說漢語的人盡量避開的句式。 ［5］此外，部分學者即使關注到這些語法現象，也是將其作為特例或者方言現象來進行解釋，否認了該現象存在的合法性。

而與邢公畹等人的看法相反，大部分學者認為存在即合理，并從各個方面肯定了該現象存在的合理性。汪惠迪指出，該結構眼下“來勢很猛”，要研究的恐怕已經不是動賓式動詞能否帶賓語，而是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的規律了。［6］因而在短暫的合法性爭論后，大部分學者開始從對該結構合法性的討論轉移到對其使用規律的探索上，從描寫走向解釋，將研究的視線集中于結構本身的規律和其流傳的原因上。

二、VO1的性質與對該現象的命名

規律探索要面臨對該結構的定性，這涉及學者對于該結構的理解。學界對于VO1主要有三種認識：大多數學者將其定性為詞，石明生、邢公畹、汪惠迪等將其稱為“動賓式動詞”，凌德祥則進一步稱其為“雙音節動賓式動詞”；也有一部分學者將其定性為短語，陳垂民將其認為是“述賓短語”；還有一部分學者則不糾結其具體屬性，籠統地對其進行概括，楊伯峻稱其為“動賓結構”，李臨定、饒長溶稱其為“動賓組合”，這是對于該結構較為寬泛的定性。因此，對該結構的定性也就有了“動賓式動詞帶賓語”“述賓短語帶賓語”“動賓組合帶賓語”等說法。為了描述方便，也有學者采用更加便于理解的表述，如“動·賓＋賓（V·O＋O1）”“動·賓內＋賓外”“VN1＋N2”“（動＋名1）＋名2”等。由此可以看出，學界對于VO1的性質沒有達成一致意見，且對于V后所跟的成分究竟應該怎樣定性也存在一定的分歧，這都反映了學者對于該結構的定性與描寫方式各有不同。

三、VO1＋O2內部的語義關系研究

（一）O1與O2的語義關系

研究O1與O2之間語義關系的學者相對較少，對其關系的概括亦是如此。劉玉杰指出，O1與O2之間的語義關系有同一關系、領屬關系、“給予物”與“給予對象”的關系、“獲得物”與“給予者”的關系、支配關系五種。［7］刁晏斌同樣將O1與O2之間的語義關系分為五種：偏正關系（“尋蹤林中王”即“尋林中王之蹤”）；同位關系（進貨走私鞋）；動賓關系（促銷太白詩仙酒）；雙賓關系（贈書抗日紀念館）；主謂關系（罰跪中國員工）。［8］

（二）VO1與O2的語義關系

學界對于動賓結構與所帶賓語之間語義關系的研究較多。邢公畹提出：“動賓式動詞如果帶上處所詞賓語就易于成立。”［9］饒長溶指出，VO1是指“一個單音節動詞性成分帶上一個單音節賓語性成分的組合”［10］，其中的O2既可以是體詞性成分，也可以是謂詞性成分，由此，將VO1＋O2分成負責關心類＋體詞/謂詞、增產扎根類＋體詞、甘心類＋謂詞三類，O2可以表示動作行為的對象、動作的目的、結果、處所四種成分。劉玉杰把二者之間的語義關系分為對待關系、施事、目的或原因、使動、處所五類。高更生通過對《動詞用法詞典》《現代漢語搭配詞典》中動賓式動詞的研究，將其所帶賓語分為對象、處所、原因、受事、施事、致使六類。［11］刁晏斌把賓語分為5個大類及8個小類，這5個大類分別是：受事賓語，包括一般的對象賓語、與事賓語、為動賓語；處所賓語，包括具體的處所和抽象的處所；數量賓語；施事賓語；關涉賓語。［12］施茂枝指出述賓帶賓以帶名詞賓語為主，語義類型有處所、動作涉及的對象、施予或被索取的對象、目的原因或服務對象、致使關系五種。［13］金錫謨則另辟蹊徑，認為該結構有V＋N1＋N2式和VN1＋N2式兩種形式，共能分成七個小類。［14］

四、VO1帶賓語的規律

邢公畹指出，漢語的動賓式動詞，除去少數有特定意義的之外，一律不能再帶賓語。［15］這一論述雖然有些保守，但同為動賓式動詞，為何有些能帶賓語而有些不行，其帶賓語的規律究竟是什么，不少學者也對此作出了探索。石明生指出“一個動詞能否帶賓語，關鍵不在于構成方式，而在于這個動詞的意義及使用習慣”［16］。劉玉杰認為動賓式動詞之所以能夠帶賓語，是其在語義上不自足，因而仍可加賓語。劉大為則認為具有帶賓語的語義要求和具有較高的詞化程度是動賓動詞能帶賓語的兩個前提，前者提供了賓語的語義基礎，后者則從機制上保證了這種基礎能通過語法表現出來。動賓動詞的詞化程度越高，對句法結構的干擾就越小，帶賓語的可能性就越大。劉大為還根據能否帶賓語將動賓式動詞分成了三類。［17］羅昕如從語用的角度認為動賓式動詞帶賓語能成立的條件包括以下四條：第一，表意明確，可以理解；第二，有獨特的語用價值（語言表現手段、語言經濟性原則，音節結構勻稱，強調句末焦點）；第三，可以有限地類推，有一定的使用范圍；第四，動賓式動詞內部凝固性強，一般不能單獨與主語成句。［18］高更生則從擴展的角度給出了解釋，總結出三條規律：第一，不能擴展的動賓式動詞都能帶賓語；第二，有限擴展的動賓式動詞一般可以帶賓語，個別的有待觀察；第三，無限擴展的動賓式動詞一般不帶賓語，只有少數能帶賓語。以上不同學者從不同角度對該結構帶賓語的規律進行了探索，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借鑒，但其給出的規律都是從某一角度切入，覆蓋的范圍不全面，解釋的力度也不夠。此后，學者們對于其規律的解釋，也都是沿著前人的思路進行，創新相對較少。

五、VO1＋O2的來源及成因

對于該結構的來源及成因，由于學者觀察研究的角度不同，主要有以下幾種說法。

一是結構轉化說。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該結構是由其同義結構轉化而來，如陳垂民等。此后，多數探究該結構來源的學者都將注意力集中于與該結構看似“同義”的介詞結構，并通過該結構與多種介詞結構的變換關系來進行研究。

二是語言接觸說。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該結構主要受到海外華語、外語、漢語方言等語言的影響，“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由此在漢語中出現了“新的結構”。如汪惠迪提出疑問“海外新聞語言中出現這種句式比國內要早，國內的報紙是否又得了來自境外的語文‘傳染病’呢？”［19］他認為國內報紙出現該種結構是受到海外新聞語言的影響。持這種觀點的學者雖然注意到了該結構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突然爆發的現象，但卻忽視了該結構古已有之的事實。

三是歷史復興說。持這種觀點的學者注意到了古代漢語中的相似結構，從歷時的角度對該結構進行了研究，如刁晏斌等人。根據刁晏斌的觀察，該結構是在1978年以后開始“復興”的［20］，但對于復興的原因，刁晏斌卻認為是受到了港臺“國語”的影響，而對于現代漢語中該結構的產生和發展，他反倒支持語言接觸說。

四是語言發展說。支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該結構的形成是由于漢語自身的發展演變規律，如金錫謨等人。該觀點認為，人們創造的語言現象是第一性的，而語法規則的歸納是第二性的，因而語法規則的歸納總結總是落后于語言現象的發展。但受到前面幾種說法的影響，學者大多是從內部發展變化、外部接觸影響兩方面來對該結構進行解釋。

六、語用與功能

饒長溶提出，該格式作為一種書面現象，具有一定的能產性。［21］對于該結構誕生以來為什么能夠迅速取得“合法地位”并廣為流傳，學者紛紛從語用和功能的角度給出了解釋。

劉大為認為這是語言表達功能和社會流行力量雙重作用的結果［22］；盧傳福指出其語用價值主要體現在語言簡潔明快、整齊勻稱的音節排列、突出主要信息三大方面［23］；陳垂民指出其主要有簡潔明快、重點突出的修辭作用［24］。華玉明也從信息表達的角度解釋了該結構流行的原因，指出該結構的賓語正是從次要信息的承載部分（狀語、補語或定語）中轉換出來的支點或焦點信息，同時在由狀語、補語或定語轉換成賓語的過程中，一般都省略了次要詞語介詞或助詞等，這樣既能突出主要信息，強調賓語所代表的事物或現象，又能使語言形式更加簡潔。［25］華玉明等進一步指出，外部的語用環境和其自身的語用價值共同促成了動賓動詞加賓語的流行。［26］外部因素包括改革開放和報紙等傳媒語言的時效性，內部因素則包括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句末焦點能突顯主要信息、音節均衡勻稱、與不帶賓語構成同義表達手段幾方面。凌德祥對此則指出不能簡單地把該結構看作是傳統的不帶賓語形式的同義表達式，這不僅體現為語義的要求，也體現為語用的要求。［27］

七、結語

綜合來看，學者對于該結構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該結構的合法性、動賓動詞的定性、該結構的語義關系、帶賓語的規律、來源及成因、語用價值幾大方面，這些成果對后人的研究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但還存在著一些不足。

一是概念界定不明確。學界對于VO1＋O2結構中三大組成成分的性質界定沒有統一準確的定性，缺乏對該結構規范性的判斷標準。正如張博所說，目前學界還是以“歷史用法”和“約定俗成”來對該結構的規范性進行判斷。［28］

二是描寫性研究標準不一。對于該結構中不同成分之間的語義關系，不同的學者采用不同的標準，較少的有4種，較多的有14種，主要集中在動賓結構與所帶賓語之間的語義關系上，而對于動賓結構內部的語義關系研究較少。此外，對于該結構帶賓語的規律，被廣泛認可的是處所賓語最容易進入該結構中，而對于其他賓語的準入規律，還沒有一個較為統一的看法。

三是觀察不全面，解釋不深入。學者對于該結構的來源及成因分析不全面，均是從某一角度切入進行分析，對語用及功能的分析浮于表面，未能深入探究該結構產生的認知和語用功能，以致不能系統深入地看待問題。

21世紀以來，學者對于該結構的關注開始變少，大多數學者都是沿著前人的思路和方向進行研究，所取得的開創性成果不多。然而，這種看似違背語言規律的現象，其背后的機制與原因依然值得學者們關注和探討。此外，從認知角度對該現象進行分析的研究較少，因此從認知和語用角度對這一現象的實質進行分析與解釋依然很有必要。

參考文獻

［1］詹開第.《駱駝祥子》語言的兩大特色［J］.中國語文，1982（5）：347-353.

［2］楊伯峻.古漢語中之罕見語法現象［J］.中國語文，1982（6）：40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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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0］［21］饒長溶.動賓組合帶賓語［J］.中國語文，1984（6）：413-418.

［5］［9］［15］邢公畹.一種似乎要流行開來的可疑句式——動賓式動詞＋賓語［J］.語文建設，1997（4）：21-23.

［6］［19］汪惠迪.“動賓式動詞＋賓語”規律何在？［J］.語文建設，1997（8）：30-31.

［7］劉玉杰.動賓式動詞與所帶賓語之間的語義關系［J］.漢語學習，1993（4）：48-53.

［8］［12］刁晏斌.新時期語法變異現象研究述評［J］.語言文字應用，2003（2）：8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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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羅昕如.“動賓式動詞＋賓語”規律探究［J］.語文建設，1998（5）：27-30.

［20］刁晏斌.也談“動賓式動詞＋賓語”形式［J］.語文建設，1998（6）：39-41.

［22］劉大為.關于動賓帶賓現象的一些思考（下）［J］.語文建設，1998（3）：28-2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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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華玉明，王祥瑞.對動賓動詞加賓語流行的語用思考［J］.邵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1999（6）：60-63.

［27］凌德祥.試論雙音節動賓式動詞帶賓語的基本規律［J］.漢語學習，1999（5）：9-13.

［28］張博.“動賓結構＋賓語”的條件及發展趨勢［J］.古漢語研究，1999（3）：2-6.

*基金項目：

2024年天津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動賓式復合詞加賓語現象的認知語用研究”（2024KYCX101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