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界普遍認為馬克思早期存在一個“黑格爾唯心主義時期”,此后逐漸轉向唯物主義世界觀。然而,在《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這篇博士論文中,雖然馬克思以自我意識等看似唯心主義的語詞為中心,但對思想與現實關系的論述、對人的主觀能動性的論述,展露了馬克思新唯物主義思想的萌芽。
在馬克思的早期思想研究中,是否存在“唯心主義時期”這一問題在學界存在爭議。大部分學者認為馬克思在寫作博士論文期間仍屬于唯心主義世界觀,1842年至1843年在《萊茵報》工作期間才逐漸從唯心主義世界觀轉向唯物主義世界觀。
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被認為是展現馬克思早期唯心主義思想的作品。但在這篇論文中,雖然馬克思多次提到“自我意識”等典型思辨哲學語詞,但他對思想與現實的關系、人與世界的關系、實踐與理論的關系都進行了創新性的思考,并展露出其后期新唯物主義思想的萌芽。因此可以認為,馬克思早期的思想并非明顯的唯心主義立場,而是在批判吸收過往哲學精神的基礎上逐漸形成了新唯物主義。
一、 對人的主觀能動性的重視
在博士論文中,馬克思對比了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關于自然哲學的論述。二者雖然都以“原子”作為自身學說的出發點,但在論證思想和現實一般關系時出現了根本的分歧。德謨克利特認為“世界雖然是主觀的假象”,卻認為這又是“唯一實在的客體”[1]23。雖然他以一種二律背反的矛盾方式論述了“感性現實”和“主觀假象”的關系,但其認為理性才是最重要的原則,否定感性的知覺,以至于最后弄瞎自己的雙眼來“使感性的目光不致蒙蔽他理智的敏銳”。[1]24 伊壁鳩魯則相反,他認為感性世界并非主觀假象而僅是客觀現象,堅持以感性知覺為衡量世界的標準,將一切都歸于偶然性,目的在于“求得自我意識的心靈的寧靜,而不在于對自然的認識本身”[1]28。由此可見,德謨克利特追求理性的原則,而伊壁鳩魯則發揚個人的自我。
在當時的德國思想界,伊壁鳩魯哲學、斯多葛哲學等思想被當作“感性享受的哲學家”,被黑格爾認為是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推進而非倒退,因為它張揚了個人的自由與自我意識[3]69。然而,馬克思卻對伊壁鳩魯哲學的這種主觀形式持贊賞態度,稱其“對(希臘哲學)性質較為重要、較有意義”,并認為“黑格爾對于他主要稱之為思辨的東西的觀點,妨礙了這位巨人般的思想家認識上述那些體系對于希臘哲學史和整個希臘精神的重大意義”。[1]11
馬克思如此評價伊壁鳩魯哲學,并非贊同將個人的自我意識作為衡量事物的標準,而是借此論述主觀意識在哲學體系中的重要性。一方面,馬克思與舊的唯物主義劃清界限。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中,馬克思開篇即寫道:“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2]133 這一思想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在博士論文中便有所體現。馬克思認為德謨克利特的決定論缺乏能動的原則,在其體系中,“每一個物體,就它處在下落運動中來看,不外是一個運動著的點,并且是一個沒有獨立性的點,一個在某種定在中———即它自己所劃出的直線中———喪失了個別性的點”[1]32。而伊壁鳩魯則在論述原子運動時提出了“原子脫離直線而偏斜”的情況。這一情況的提出,突破了德謨克利特學說中的必然性束縛,強調了原子運動中的偶然性與自主性,“以原子的直線運動表述了原子的物質性,又以脫離直線的偏斜實現了原子的形式規定”[1]33。
另一方面,馬克思并沒有像鮑威爾等人將自我意識視為絕對的最高力量,而是承認個別性被“定在”所限制。在博士論文中,他寫道,“抽象的個別性只有從那個與它相對立的定在中抽象出來,才能實現它的概念”[1]35,“要使作為人的人成為他自己的唯一現實的客體,他就必須在他自身中打破他的相對的定在,即欲望的力量和純粹自然的力量”[1]37。同時提出“如果把那只在抽象的普遍性的形式下表現其自身的自我意識提升為絕對的原則,那么這就會為迷信的和不自由的神秘主義大開方便之門”,堅定地反對了對于絕對力量的崇拜。可以看出,雖然在此階段馬克思還未與青年黑格爾派劃出涇渭分明的界限,但他對自我意識的限制性的認識已然開始使他與青年黑格爾派相區別。
二、 以實踐的視角看待思想與存在
以往的哲學體系對于“思想”與“存在”的論述大多側重于證明雙方的“決定”與“被決定”的關系,由此被分為唯物主義或唯心主義。然而,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卻跳脫出這種哲學體系模式,以“實踐”統籌“思想”與存在。他在《提綱》中寫道:“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費爾巴哈不滿意抽象的思維而喜歡直觀;但是他把感性不是看作實踐的、人的感性的活動。……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2]134 實踐觀成為馬克思新唯物主義區別于舊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關鍵。
在博士論文中,實踐的視角也初見萌芽。馬克思寫道:“當哲學作為意志面向現象世界的時候,體系便被降低為一個抽象的總體,就是說,它成為世界的一個方面,世界的另一個方面與它相對立。體系同世界的關系是一種反思的關系,……于是,得出這樣的結論: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1]75 由此可以看出,馬克思并沒有將哲學作為現實世界以外獨立存在的主觀意識,而認為哲學體系是對于現實世界的反思,是“世界的哲學化”,以一種現實的、實踐的視角去看待哲學的形成和哲學對世界的關系。在理解現實的人時,馬克思也提出了與費爾巴哈“類本質”理論不同的觀點,他認為,“一個人,只有當他與之發生關系的他物不是一個不同于他的存在,相反,這個他物本身即使還不是精神,也是一個個別的人時,這個人才不再是自然的產物”。在這里,馬克思顯然已經注意到了社會關系對現實中的人的塑造,后期則在《提綱》中將此思想進一步發展成“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他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一經典論述。
這一思想在《萊茵報》時期得到了更進一步的發展。在《lt;科隆日報gt;第179號的社論》一文中,馬克思寫道:“哲學家并不像蘑菇那樣是從地里冒出來的,他們是自己的時代、自己的人民的產物……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上的精華,因此,必然會出現這樣的時代:那時哲學不僅在內部通過自己的內容,而且在外部通過自己的表現,同自己時代的現實世界接觸并相互作用。”[1]219在此處,馬克思已經較為明確地說明了哲學與現實世界的相互作用,并表示人們應當采取積極的態度運用哲學面對世界。隨著馬克思對經濟社會和階級的認識不斷加深,哲學“同自己時代的現實世界接觸并相互作用”被他具體化為通過無產階級實現“人的解放”。馬克思在此徹底與青年黑格爾派劃清界限,明確提出哲學是現實生活的產物,哲學斗爭是現實斗爭的反映,“哲學不消滅無產階級,就不能成為現實;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2]16。
綜上所述,在馬克思的思想發展階段中,并沒有一個明顯的唯心主義時期。
參考文獻
[1]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 程廣麗.主體性“自我意識”邏輯的初步建構———馬克思博士論文的思想導讀[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6(1):68-74.
(楊奕奇,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學生)
(編輯:王代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