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煬

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尚在法國巴黎大學攻讀文學博士學位的焦菊隱愛國心切,婉拒了導師留他在巴黎任教的邀請,排除萬難回國,來到了大后方抗戰宣傳據點桂林。
1939年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桂林分會成立,焦菊隱被選為文協桂林分會常務理事。次年,焦菊隱導演了曹禺名作《雷雨》和阿英的《明末遺恨》,從而名噪一時。1941年,焦菊隱因為人事關系處理不善離開了桂林,來到了四川江安。當時全國最著名的戲劇教育高校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向他拋出了橄欖枝。焦菊隱在國立劇專任話劇科主任,教授導演、表演、舞臺美術、劇本選讀等課程。然而在國立劇專導演完《哈姆萊特》不久后,入職不滿一年的焦菊隱便匆匆離開,這是為何?
我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查找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相關資料時,發現了一封國立劇專校長余上沅致教育部部長陳立夫的信,倒可以為焦菊隱的離職風波做個注腳:
立公部長鈞鑒半年以來本校情形尚稱良好,各事俱有顯著之進步,惟自演出莎士名劇哈姆雷特以后該劇導演話劇科主任焦菊隱君因伐功而驕,對同事每所詆毀。最后復集中教務主任陳治策君故意吹毛求疵且聯合一二同人大肆攻擊,浸浸乎有釀成嚴重風潮之勢。經沅每方鎮壓,對陳焦二君及其他各員分別予以勸導并對陳焦二君各給休假半個月以免渠等彼此摩擦。現渠等假期已滿,陳君已照常視事,焦君請求免去話劇科主任兼職,業予照準。其職務即暫由沅自兼,一場風波至此即告結束。特將經過情形陳明,敬祈。垂察至于良好師資之缺乏及因生活艱難而引起之不安仍補救乏術不奈何,此叩。崇安不一。
職 余上沅 敬啟
卅一.八.廿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全宗號:五,案卷號:2850?《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教職員任免、資格審查政績、名冊等有關人事文書》,P19)
從余上沅的表述可知,焦菊隱在《哈姆雷特》公演成功后“伐功而驕”,遂而與陳治策發生矛盾,而此次矛盾嚴重到差點釀成風潮。但說到底事件的導火索是焦、陳兩人的個人恩怨,事件最后以焦菊隱離職而收場。那為何余上沅還要上書教育部部長陳立夫呢?這封檔案信函背后不僅僅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個人恩怨,更關鍵的是,恩怨背后隱伏著藝術觀念的分歧與劇專內部復雜的派系斗爭。
先從藝術觀念的分歧說起。國立戲劇專科學校原名國立戲劇學校,1935年創建于南京,是中國當時戲劇的最高學府。抗日戰爭爆發后,國立劇校遷至長沙、重慶,后遷址于四川江安小城。1941年年末,焦菊隱來到小城江安。此時國立劇專第五屆畢業生正在籌備第二年暑假將要舉行的畢業演出。1942年是莎士比亞紀念周年,校長余上沅規定公演劇目需從莎氏最著名的四大悲劇中選。經焦菊隱和曹禺研究后,認為當時的條件比較適合演《哈姆雷特》。《哈姆雷特》由焦菊隱任導演,劇本先是由余上沅指定用梁實秋的譯本,但這個本子不大適合舞臺演出。于是,焦菊隱和曹禺參照朱生豪、田漢等人的各種譯本重新編譯了一個口語化的演出本。這部劇是焦菊隱在劇專期間所導唯一劇作。而排莎翁的戲,對焦菊隱來說,卻是首次嘗試。
焦菊隱是20世紀30年代較早關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的中國戲劇家之一。當時的國立劇專,陳治策也在教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但因其僵化和生硬的教學方式,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被學生戲稱為“死塌泥”。據當時的劇校學生回憶,焦菊隱在正式任教前,還專門來聽過陳治策的課。焦菊隱有意識地將斯氏體系作為一個科學的體系運用于舞臺實踐中,并稱其為“內心表演體系”。他強調要“通過意識的技術”,達到下意識的藝術心理技巧。不難看出,焦菊隱的導演觀與陳治策大有不同。
對于《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形象,焦菊隱與余上沅理解也是相異的。余上沅對于莎士比亞戲劇一直念念不忘。早在“國劇運動”時期,他就發表過多篇文章探討莎士比亞戲劇的意義。并且,余上沅將莎劇在中國的上演、傳播視作中國戲劇運動進步與否的重要標志。在抗戰洪流中,余上沅眼中的莎劇是可以利用的抗戰武器,莎翁筆下的人物都是具有反抗精神的靈魂。哈姆雷特是反抗命運支配的正面人物形象,這種革命進取精神之感染與升華,正為抗戰時期中國人所需要。
而焦菊隱眼中的哈姆雷特是自私的,他永遠在分析,在懷疑。焦菊隱緊緊抓住了哈姆雷特性格中的“猶疑”。在排演《哈姆雷特》過程中,焦菊隱不照搬歐洲對莎劇的傳統演出樣式,而是借用斯氏體系的表演方式來展現哈姆雷特豐富的內心世界。他認為,在中國演出莎劇,要有中國氣派。根據演出處理需要,他對劇本作了大膽刪節,渲染掘墓人的一段戲,以突出其中人民反對暴政的思想。排演過程中,作為導演的焦菊隱以嚴厲著稱。參與此次公演的劇專同學王生善如此回憶焦菊隱,“執著嚴厲的教鞭,在他大聲的呵斥下,第一課就讓我認識了進入劇場我們的態度是嚴肅的。”(《劇專十四年,中國戲劇出版社1995年版,P257)
焦菊隱同樣將《哈姆雷特》與中國抗戰的現實相連。他在《關于哈姆雷特》中寫道:“哈姆雷特的性格,對于生活在抗戰中的我們,是一面鏡子,是一個教訓”,“哈姆雷特對于國事,對于家庭變故,雖然早已看清應該如何去做,但始終猶疑不決,始終不把所看清的表現在行動上。”他用哈姆雷特性格的缺點來指涉抗戰中不作為的人們,以激勵民族精神的振發。
1942年抗戰進入最艱難的階段,公演《哈姆雷特》是貼近抗戰現實的明智選擇,也是劇專同人所共有的公演意圖。藝術觀點的分歧在抗戰的背景下暫時掩匿。1941年“皖南事變”后,政治環境愈發緊張,國立劇專作為國民黨支持創辦的高等院校,官方立場與學生的自發行動之間存在沖突。焦菊隱在劇專的遭遇,實際上是以其為代表的進步師生對于國民黨高壓政策管控的抗爭。
國立劇專雖是國民黨所辦學校,但進步學生卻有很多。中共著名地下黨員石蘊華便潛伏于此,任校務秘書。由此,這次事件在中共方面也有記錄。1942年9月,周恩來給何克全并轉中共中央文化工作委員會的電報中提及此事:
國立劇校教員鬧風潮,老派余上沅、陳治策教務主任與新派焦菊隱(劇課主任)、馬彥祥、應尚能不和,新派欲趕老派教員走,學生情緒極低。音樂學院亦有同樣情形,音專派蔡紹序、劉雪庵與李抱忱爭風,結果蔡、劉離校。均反映該校拉攏留學派,打擊國內劇校音樂院之作用。(《情系劇專》,國立劇專在粵校友編印1997年版,P166)
“老派”暗指余上沅、陳治策的國民黨員身份。但實際上,余上沅始終熱衷于戲劇教育事業。劇專有很多進步學生,他一直加以保護。在余上沅致陳立夫的信中,余上沅對焦菊隱風波的敘述留有余地,并未添油加醋上升到派系斗爭。信的最后,余上沅還不忘為劇專學生爭取師資和救助。陳治策同樣是只盡心于戲劇事業的學者。
抗日戰爭爆發后,在劇專任教的曹禺隨校遷往長沙。在長沙,曹禺聽了徐特立的抗日演講,對徐的印象很好,以至于他去找余上沅,建議劇校邀請徐特立來校演講。盡管當時國民黨對青年學生的思想管控已經很嚴格,但余上沅還是聽從曹禺的建議,特意邀請共產黨員徐特立來稻谷倉臨時校址做時事報告。
吳祖光曾在國立劇專做過四年秘書工作,目睹了余上沅依靠國民黨辦學的尷尬處境,他曾回憶道:
不久之后,國民黨當局就加強了思想管制,采取的措施是任命了新的所謂“訓導主任”。新主任經常滿面笑容,但是卻內藏奸詐。我曾經碰到幾次他在對校長施加壓力,并且指出學生的名字,只是由于我走近了他們便住口不說了。辦學校要為這種事情操心,校長的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在貌似平靜、聽不見敵機喧囂的江安小城里,劇校內部隱伏殺機,因此煩惱的校長便常常和當地的紳士打牌吃喝,這自然難免引起青年學生的不滿和議論……但是余先生只是一個書生,他該怎么辦呢?(《余上沅戲劇論文集序》,長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P37)
這里提到的“訓導主任”指的是國民黨文化要人張道藩安插在校內監視進步學生的訓導主任張秉鈞。張秉鈞常插手校事,并且向校長施加壓力要求抓捕進步學生。余上沅夾在國民黨與進步學生之間進退兩難,便滋生了消極態度。
《哈姆雷特》的排演過程伴隨著國民黨的監視管控。用焦菊隱的話來說:
分配演員,導演沒有權力;裝置、道具和服裝,導演也沒有權力提出任何意見。不但由一個流氓專斷地把排演的時間給導演規定得極短,而且導演沒有過問那出戲在什么時候可以上演的權力;不但如此,這一切工作,學校當局都交給這個負有特殊“任務”的流氓來總管,因此,這個人便可以對導演下命令,隨時獨裁,隨時貼出“師生一體凜遵勿為”的布告。而且,他還能在劇場演出的中間,強暴地不通知導演而開除演員。而這一切,反都是那個學校校長,加以鼓勵,予以表揚的!(《文藝·戲劇·生活》,上海平明出版社1953年版,P434)
流氓總管當然指的是訓導主任張秉鈞。但讓焦菊隱動怒的是,校長余上沅縱容了張秉鈞橫加干涉排演的現實。在焦菊隱看來,校長應義不容辭帶領師生向反動勢力挑戰,但實際上余上沅想繼續辦校,在夾縫中培養戲劇人才。面對此情此景,他選擇吞沒聲音。暮氣沉沉的辦校方式讓焦菊隱一直詬病。離開了國立劇專之后,焦菊隱也不忘在他的譯作《文藝·戲劇·生活》的譯后記中吐槽。面對焦菊隱排演時對待戲劇工作的嚴肅態度,這個“負著唯一的一個戲劇學校的領導責任”的人不加表揚反而加以批評說:“我們戲劇圈子,本來就是‘雞皮狗蛋,你想改革是沒有辦法的!何必呢,這就是這么一行!”
1943年1月9日,劇專教職員為新年成功公演曹禺的《日出》,導演余上沅,冀淑平飾陳白露,溫錫瑩飾方達生,焦菊隱飾張喬治,劉靜沅飾王福升,陳治策飾黃省三,馬彥祥飾胡四等。全體教職員在舞臺上齊心協力,但臺下卻暗潮涌動。焦菊隱辭職后,余上沅暫時兼任話劇科主任。1943年1月5日,余上沅致信陳立夫請求辭去校長一職,信件內容照錄如下:
立公部座鈞鑒敬陳者上沅前以才短不足以應付學荒,尚能于進修,曾將懇準辭去校長職務緣由,縷瀆鈞聽,已承。俞允與張道藩先生商談,刻計已有決定,茲謹重申前請,伏祈俯予照準,毋任感激,一俟手諭飭知,即補備正式呈文以符手續。再在未卸任以前,無論久暫,仍當黽勉不懈以期發展校務。幸釋廑念肅此。敬請
崇安祗候
回玉
職 余上沅 拜啟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全宗號:五,案卷號:2850?《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教職員任免、資格審查政績、名冊等有關人事文書》,P34)
后陳立夫回信如下:
上沅先生大鑒:
展誦一月五日臺函,備悉稽切。劇專賴長才主持,日有進展。仍希繼續努力。毋懷退志。所請辭職一節,應毋庸議。專復,并頌
時綏
陳立夫 啟
(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全宗號:五,案卷號:2850?《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教職員任免、資格審查政績、名冊等有關人事文書》, P35)
余上沅在辦校的壓力下不止一次請求辭職,但被陳立夫及劇專學生挽留,最后帶領劇專挺過了抗戰最艱難的階段。焦菊隱最終憤憤離職來到重慶。他并無固定工作和住處,貧病交加,三餐不繼,多虧一個熱心的文藝青年救助才渡過了難關。這時的他把夢想和熱望寄托在對蘇聯戲劇家丹欽科的回憶錄《文藝·戲劇·生活》的翻譯上,仿佛在與丹欽科對話。
1945年10月,焦菊隱寫下了《自由大學》一文,刊登在中國共產黨機關報《新華日報》上,文章提出反對反動統治干涉教育,黨團應退出學校,還學生一個自由而幸福的校園。焦菊隱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態度,也捍衛了自己作為教育工作者的尊嚴。
(作者系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