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雅琪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儀式是有所信仰的納西族人面對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種形式,而在東巴舉行的祈福類、禳鬼類(消災)、喪葬類等多種大儀式①關于納西族東巴教大儀式的分類有多種看法,本文參考《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的分類:祈福類、禳鬼(消災)類、喪葬類、占卜類、其他類。詳見東巴文化研究所.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第100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340.中,都有點燃油燈的環節,本文暫統稱為“燈儀”。東巴點燃油燈時會專門書寫并念誦相關文本,但由于儀式功能的不同以及東巴傳承、書寫的差異等,產生了多個版本的抄本,東巴能夠釋讀一般的經文,同時還有少量的燈儀咒語文本,納西語統稱為“huɑ55ly33”,連東巴自己都不能通其意義,這些抄本,本文統稱為“東巴古籍燈儀抄本”。本文結合前人研究,整合目前所見東巴古籍燈儀抄本資料,對燈儀抄本的分類、功能、文本內容等多方面進行初步梳理。
燈儀的背后,是納西族先人對火的崇拜,對光明的向往,將照明用具應用到祭祀儀式中,轉化功能為供養神靈、送靈指路等,則體現了他們樸素的靈魂觀,是西南少數民族“萬物有靈觀念與人死歸祖觀念的結合[1]。”
因此,東巴在喪葬儀式中點燈尤為普遍。美國學者約瑟夫·洛克②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本文均遵照參考文獻錄入,不一一說明。最早于1955年公開對東巴在喪葬儀式中念誦燈儀抄本的情況作了細致介紹③原文為The Zhi-ma funeral ceremony of the Na-khi of southwest China.Stud.Inst.Anthropos 9:i-xvi,1-230,pls.1-10.Vienna-Molding.本文引自:李曉亮.手執油燈[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21.音標照書摘錄,不一一說明。,里面提到兩本經書,一本是“1La2shi2gyi-1gyi2mb‘a-2mi3dshi[la21??33?i33?i21mb?33mi33t??55]……這本經書有48 頁,每頁有6 欄。這本經書用哥巴文寫成,無法翻譯。句子是一些咒語,是藏語和梵文。當東巴在死者的屋里點燃油燈時,開始念誦這本經書。”[2]另一本在東巴檢查尸體確定靈魂離體后,“東巴將這盞油燈放在死者的旁邊,如果死者是男性就放在左手邊,如果是女性就放在右手邊。然后點燃油燈,念誦《手執油燈》(2Mb‘a-2mi1a2dta[mb?33mi33la21ta33])。”[2]
《手執油燈》比較罕見,據洛克記述,他沒有見過第二本同名經書,經書現藏德國國家圖書館,由洛克在20 世紀二三十年代收集并在和華亭、和作韋等東巴的協助下翻譯成英文,具有重要的版本價值①詳見:李曉亮編譯.手執油燈[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21:3-7.,2021年李曉亮將約瑟夫·洛克的著作編譯成漢文出版。
楊福泉《納西族的靈魂觀》(1995)曾以燈儀為例展示納西族人對靈魂的體認:“納西人相信,靈魂居于體內,它也會從人身體的不同部位出走。人死后,魂即出走,被請的東巴來死者家中,首先詠誦《勞使金結班米志》(燃燈經)。此時,禁止觸動死者尸體,東巴要判定死者的靈魂何時從身體的哪個部位出走?……然后,東巴才叫家人把死者尸體搬動為坐狀,然后在死者手中放上酥油燈,東巴點燈,念《般米勞達》(給死者手上放油燈)。”[3]洛克所記儀式步驟與楊福泉文中的介紹基本一致,念誦的經書題名語音相近,應為同一種儀式及其文本。
東巴古籍一般以祈福類、禳鬼類、喪葬類等大型儀式作為分類依據,燈儀抄本分散著錄,與之相關的論文論著比較少見。方國瑜《納西象形文字譜》所附《東巴經書簡目》中第十類名為“燃燈經”,類目下列11種(冊),包括《燃燈迎神經》《燈照神闕經》《燃燈光照十八獄經》等[4],是目前所見最早將此類東巴經書集中而成的目錄。
1990 年出版的《中國民族古文字圖錄》收錄《燃燈經》1 頁,并附以圖版說明:“燃燈經。哥巴文經書。長20 厘米,寬8 厘米,比一般經書小,共18 頁36 面,是用內地輸入的道林紙寫成的特種寫本,約在本世紀20年代,由麗江長水東巴和學道按東巴文本撰寫。和志武1954年收集,現存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民族學研究所。”[5]收集者和志武又于1992年按麗江縣東巴和學道哥巴文寫本翻譯全文,并以“邦米致(燃燈經)”為題收錄在其《東巴經典選譯》(1994)中[6]。
《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以下簡稱《全集》1999年起出版總100卷,以影印原書、國際音標、漢語音譯、漢語意譯“四對照”的形式,充分展現20世紀末東巴古籍的搜集和整理成果,按照題目和內容提要,檢索出燈儀抄本共16冊[7],是目前國內可見的燈儀抄本全本面貌數量最多的譯注類叢書。
2003年《中國少數民族古籍總目提要·納西族卷》(以下簡稱《提要》)[8]出版,是目前所見涉及收藏單位及個人最多的納西族東巴古籍目錄,所編提要中有26 本燈儀抄本,附錄收錄北京、云南、臺灣等多家單位的東巴古籍存目,查有多冊燈儀抄本,其中中國國家圖書館藏63 冊、中央民族大學少數民族古籍出版規劃辦公室藏23 冊、中央民族大學博物館藏1 冊、云南省博物館藏5冊、云南省圖書館10冊、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東巴文化研究所9冊、麗江縣圖書館藏25冊、臺灣“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2 冊。臺灣藏書存目不全,筆者進一步檢索得知,研究所藏東巴古籍已基本收錄于其官方網站,其中燈儀抄本5冊。
和力民、楊亦花共撰《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藏東巴經書目簡編》(2009)一文為館藏68冊東巴經編目,其中3冊燈儀抄本,包括第13冊《開喪儀式·燃燈,窩姆答庚經》(編號41219)、第14冊《開喪儀式·燃燈,畢聶呂董經》(編號41242),以及第50 冊《開喪和超度死者亡靈儀式·燃燈、油燈之來歷經》(編號40566),前兩冊為一套,提要說明:“死者為男性者,開喪儀式中就用窩姆答庚經;死者為女性者,開喪儀式中就用畢聶呂董經。”[9]
和力民《法國遠東學院東巴經藏書書目簡編》(2010)為法國遠東學院圖書館所收49 冊東巴經編目,其中編號為25、45的兩冊屬燈儀抄本[10]。
李國文著《云南少數民族古籍文獻調查與研究》于2010 年出版,調查記錄玉龍縣(塔城、魯甸、太安、寶山)、寧蒗縣、香格里拉市、維西縣、木里縣等多地民間流傳、保存的東巴古籍,其中燈儀抄本40余冊[11]。
哈佛燕京圖書館收藏有近六百件納西東巴手稿,已數字化發布于其官方網站,自2011 年起至2018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麗江市東巴文化研究院、哈佛燕京學社陸續合作翻譯出版了《哈佛燕京學社藏納西東巴經書》(以下簡稱《哈佛藏》)1-6 卷,其中燈儀抄本4冊。
和繼全《納西東巴古籍藏語音讀經典初探》(2013)一文統計了當時所見的29 部藏語音讀東巴經典,其中用于點油燈的有《燃燈迎神經》《燈照神闕經》《二十二地燃油燈》《本尼呂東》《當使都》《冊仲多禪》《向高勞神燃燈經》《祭龍燃燈經》等,北京圖書館、麗江東巴文化研究所、美國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麗江市博物院、德國馬爾堡等均有收藏[12]。
2018 年4 月麗江東巴文化研究所整理出版的4 卷本《常用東巴儀式規程及經典》(以下簡稱《常用經典》),描述了東巴儀式中點燈誦經的具體情節,影印相關抄本5冊,有提要無譯注。同年10月出版的3卷本《納西阮可東巴古籍譯注》(以下簡稱《阮可古籍》)第1卷中收錄并譯注了一冊寧蒗縣油米村的《燃燈經》新抄本,具有納西語東部方言區特色,非常少見。
東巴古籍燈儀抄本數量相當可觀,限于筆者個人眼界而不能在文中一一呈現,僅在此闡述筆者所知概況,亦難免疏漏,未盡之處煩請指正。此外也相信還有多家圖書館、博物館等機構有所收藏而未能發布,更不論大量散落在個人手中的抄本,期待未來更多的整理研究成果。
經查考,大致可以將這些燈儀抄本分為經文(意譯為主)和咒語(音譯為主)兩類,部分經文中偶然出現少量咒語句子的,仍歸入經文類。下面基于已刊布原書全文的燈儀抄本進行簡單梳理。
一般經文多用東巴文書寫,或多或少混用哥巴文,排版相對隨意,音義與字符未能一一對應,正如方國瑜《納西象形文字譜·弁言》中所言:“文字符號只是幫助記憶,省略甚多[13]”。如圖1:

圖1《迎素神·豎神石·倒祭糧·點神燈》正文首頁[14]
1、《全集》所釋讀的經文類燈儀抄本共15冊,茲列如下[15]:
(1)第2卷《迎素神·豎神石·倒祭糧·點神燈》[s?55k‘21·se24do33ts‘?55·ko55uo55·b?33mi33t??55]①本文將音標的標調方式統一為數字式,其它遵照原書,不一一說明。
(3)第23卷《禳垛鬼大儀式·點油燈作供養經》[to55na21k‘?55·b?33mi33t??55ua21me55]
(4)第39卷《除穢·撒神糧·點燃神燈》[t?‘?55g55kua55o55·b?33mi33t??55t‘e33?33]
(5)第48卷《驅摳古鬼·點神燈》[k‘?33g33ts‘?21t‘55·b?33mi33t??55]
(6)第55卷《超度死者·燃燈》[?i33?55·b?33mi33t??55]
(7)第55卷《超度死者·頭目和祭司來燃燈》[?i33?55·??33k55py21·k55n?33b?33mi33t??55]
(8)第62卷《超度死者·豎天燈樹·讓青龍條幅飄蕩》[?i33?55·t21?‘?55·l21ly55]
(9)第66 卷《超度長壽者·給茨爪金姆燃長壽燈》[z?33??r21?55·t?‘?55t?ua33?i33mu33g?33z?33??r21·b?33mi33t??55]
(10)第66卷《超度長壽者·燃燈》[z?33??r21?55·b?33mi33t??55ua21me55]
(11)第 67 卷《 超度放牧牦牛、馬和綿羊的人·燃燈和迎接畜神》[b?r33?i21gu33?i21y33?i21l55me33?55g?33b?33mi33t??55no55ts?33ua21]
(12)第68 卷《超度勝利者·豎勝利者天燈樹、武官樹、美德者樹,插勝利旗,掛武官和美德者衣服》[ga33?55,ga33t21?‘?55,be21??r21?‘?55,zi33??r21?‘?55,ga33la21t‘e33ly55,be21?i33zi33?i33lo55]
(13)第71卷《超度什羅儀式·點燈火》[??r55l?r33?55·b?33mi33t??55]
(14)第73卷《超度什羅儀式·在生牛皮上點燈火》[??r55l?r33?55·d??r33p‘i21?33?33b?33mi33t??55]
(15)第73卷《超度什羅儀式·格巴弟子點神燈》[??r55l?r33?55·g?21ba21b?33mi33t??55]
2、《哈佛藏》中譯注經文類燈儀抄本3冊,如下①詳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學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麗江市東巴文化研究院、哈佛燕京學社.哈佛燕京學社藏納西東巴經書[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
(1)第5卷《超度什羅儀式·豎督樹·在督樹上點神燈》[??r55l?r33?55·t21tsh?55·t21k33b?33mi33t??55ua21]
(3)第6 卷《延壽儀式·點神燈·三百六十位東巴弟子在什羅前點神燈》[z?33t?u55py21·b?33mi33t??55·g?21bɑ21s?21?i33t?huɑ55tsh?r21??r55lo33k?33b?33mi33t??55]
《常用經典》②詳見:麗江市東巴文化研究院編.常用東巴儀式規程及經典[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18.所收經文類包括祭素神儀式中誦讀的《迎素神·設神壇·撒神糧·除穢·點燃神燈》[s?55kh21·??21t?21·kuɑ55uo55·t?h?55?u55·b?33mi33t??55·ɡ?33the33?33uɑ21me55],梭多儀式、祭東巴什羅儀式、祭祀儀式中誦讀的《燃燈供養神靈》[ph33lɑ21b?33mi33t??55uɑ21mu21me55],喪葬儀式中誦讀《喪葬儀式·點油燈》[?i33??33·b?33mi33t??55the33?33u21me55]。
綜上所示,這些燈儀抄本的題眼基本為“b?33mi33t??55”,屬納西語西部方言,大意為“點油燈”,納西族人常以此統稱這類抄本,東巴可以意譯絕大部分內容。在內容上,經書有比較相似的程式化語句和情節結構,基本大意為祭司擇日為主家做法事,講述油燈的來歷,向諸神靈和祖先敬獻酥油燈,祈請福澤,但東巴們會針對具體儀式、主家情況進行內容的再創造。
《阮可古籍》所收錄并釋讀的寧蒗縣油米村燈儀抄本,題名《燃燈經》[ma33mi33be33me33the33??33?31],比較少見,是“祈福儀式開始時吟誦的經書。主要講述的是點上健康長壽的油燈,希望人能得千年的壽歲,家畜能得百年的壽歲。”[16]禱詞主要內容也是向眾神點油燈,不過在用詞、發音等方面具有納西語東部方言區的特色,如“油燈”用字稍異,讀為“ma33mi33”。
咒語類經典多用哥巴文書寫,也存在東巴文、哥巴文混用情況,排版非常整齊,一字一音。如圖2:

圖2《在二十二個地方點燃神燈》正文首頁[17]
文本記錄東巴在點油燈時念誦的咒語,語音實際來自其他語言,提要多介紹為梵語或藏語,東巴們也不知其義,只知其功能。
《全集》第58 卷收錄一冊燈儀咒語,名為《超度死者·窩姆打庚》[?i33?55·o33mu33da21g?33],提要說明:“這是一本超度死者期間燃燈時用的經咒。東巴古籍中的咒語,念的是古代印度梵語的語音,東巴人不識梵語,麗江地區也沒有懂梵語的人,所以這本咒語只用漢字記音,內容無法翻譯出來,斷句也可能有差錯。”[18]
《常用東巴儀式規程及經典》第3 卷中影印兩冊咒語,一冊是《喪葬儀式·窩姆打庚》[?i33??33·o33mu33dɑ21ɡ?33u21me55],“這是喪葬儀式中為男性亡靈點油燈以照亮地獄世界,不讓亡靈經受地獄之苦而念的咒語。”[19]另一冊《喪葬儀式·本姆盧魯》[?i33??33·py21mi33lu21lu33]則是為女性亡靈念誦的咒語[20]。
《哈佛藏》第2 卷中收錄一冊燈儀咒語,名為《在二十二個地方點燃神燈》[?i33ts?r21?i33dy21b?33mi33t??55],提要中說:“這是一本黑暗超度死者時點燃神燈的經書,當人的靈魂從鬼地中招回來時,到處都是的,因此要點燃神燈給靈魂引路。這本經書是在二十二個地方點燃神燈時祭司所念誦的咒語。咒語本身沒有什么意思,都是音譯。”[17]
目前所見燈儀咒語均在喪葬儀式中使用,與本教關系比較緊密,和志武先生曾指出,東巴教的東巴經典中,有專門用藏語音讀的經典,已知有8部是本教經典的直接借用,其中一本《窩姆達根》即來自本教經典——什羅燃燈經[21]。
由于咒語的秘密性,加之語言、文本的輾轉傳播,東巴們不便一字一句地意譯這些咒語抄本,翻譯時主要為漢字音譯,罕見意譯內容,對此類文本的研究亟待深入。
納西族群主要聚居在滇川藏交界處,基于中華各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歷史事實,常見多種文化在納西族聚居地兼容并存的情況,他們在堅持本土民間信仰的基礎上,吸納其他民族和宗教文化的精華化為己用。東巴古籍承載了這個民族獨特的歷史文化記憶,是納西族文化的代表性實物。納西族本身具有多元文化特征,其東巴古籍同樣表現出多元的特點,從文獻本體出發,進行多角度分析,能反過來為納西族文化“多元共生”特征提供更多的例證,本文將從以下幾點試析:
納西族先民由于認知局限,曾以自身所處位置為中心體認周邊民族關系,歷史上在西南地區勢力強大的藏族和白族在納西族經典中頻繁出現,甚至在納西族創世史詩《創世紀》中,藏、白、納西三民族的祖先是兄弟關系[22]。
燈儀抄本中,大部分有相似的程式語,如:
《迎素神·豎神石·倒祭糧·點神燈》:“上方,拉薩垛肯盤地方的藏族計算年份計算得好,在年份好的這一年;下方,補路日饒滿地方的白族計算月份計算得好,在月好的這一月;天和大地的中央,在好人生息的中間村寨里,納西能測算時日,看星擇日擇得好。”[23]
《禳垛鬼大儀式·點油燈作供養經》:“上方的拉薩白坡腳處,藏族人善算年,今年是吉年;下方的牧羊路下面,白族人善算月,今月是吉月;有人類居住的中間地,納西人善算日,今日是吉日。”[24]
類似語句也見于其他主題的文獻而不限于燈儀抄本,是納西族東巴古籍比較特色的程式化語言,可見文本的創造充分反映了這個民族對外界的認識,為研究民族古籍中的歷史地理元素提供例證,且能與其史詩相互印證,具有歷史、文學、政治、民族等方面的研究價值。
史晶英的碩士論文《東巴文儀式規程文獻研究》(2013)將褚俊杰《吐蕃本教喪葬儀軌研究——敦煌古藏文寫卷P.T.1042解讀》(以下簡稱《本教喪葬儀軌》)解讀的儀軌內容與4部《超度死者規程》的東巴文儀式規程內容進行比較,發現所記祭祀環節的名稱多有相似之處。其中《本教喪葬儀軌》中第3 個環節名為“獻上燈盞和熏煙”,而東巴文《超度死者規程(之一)》中第3 個環節為“點油燈”[25]。當然具體到燈儀文本,又有東巴們自己的創造。
和志武、和繼全等學者均認可《窩姆達根》即來自本教經典《什羅燃燈經》,是藏語音讀文本①詳見:和志武.納西東巴文化[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89:45-46.和繼全.納西東巴古籍藏語音讀經典初探[J].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28(02):134-144.。前文所舉咒語類燈儀抄本的提要中一般認為使用了梵語或藏語的語音,目前雖無法釋讀清楚,但可以看出東巴古籍燈儀抄本與本教文獻有著密切聯系,背后又離不開滇西北地區藏、納文化的緊密交織。
不僅如此,文本中還可以看到多民族混居地區的東巴教、道教、佛教等等多種文化元素,是納西族人民多神信仰的具體表現,如和志武翻譯的《邦米致(燃燈經)》中敘述道:“向大研本府城隍恒神獻燈,向哦勒三朵恒神獻燈,向納西城隍恒神獻燈,向牧號高拉(大黑天神)恒神獻燈,向360尊恒神獻燈。”[26]
部分燈儀抄本中還提到,點油燈之前要鋪設神壇,要用白米作為神糧②詳見:東巴文化研究所編譯.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第5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263-264.東巴文化研究所編譯.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第55卷[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165-166.。而米不僅僅在東巴教中作為神糧,在道教儀軌中也具有重要作用,且與燈的關系相當密切,元代佚名道士所撰《道書援神契》“鋪燈”條:“古者倉頡制字而天雨粟,鬼夜哭。故道法劃地為獄,以米為界,后世凡鋪燈,皆用米,本諸此也。”[27]如此巧合,這其中固然有農業社會的認知因素,但也極有可能是民間信仰中廣泛流傳的一個傳統,在不同民族文獻中得到了印證。

還應該注意到,文獻中有一些字符形似漢字,極有可能借自漢字,而又有東巴自己的創造,如圖3:

圖3《超度放牧牦牛、馬和綿羊的人·燃燈和迎接畜神》封面[28]

東巴有在經書靠近書脊的一側繪上圖像的傳統,以寓意吉祥為主,并無文字意義,但仍可以從中探到一點文化交往交融的蹤跡,從目前搜集的資料看,大部分燈儀抄本繪有典型的東巴形象,具有相對本土的模樣,但還有一些更凸顯藏傳佛教佛像形態的痕跡,如哈佛藏本《在二十二個地方點燃神燈》中的圖像,與清代無量壽佛坐像形態極為相似,對比詳見表1。

表1 燈儀抄本圖像與造像對比表
雖然不能明言咒語文本中的圖像是哪位大神或佛陀,但形態上的交流影響是無疑的,在東巴經書中這樣更靠近佛像的繪畫相對較少,在東巴神軸畫中更為常見,木琛在《納西族東巴神軸畫技法概述——兼談藏傳佛教唐卡畫對東巴神軸畫的影響》中指出,“在喇嘛寺院的佛教造像藝術中,莊嚴的跏趺坐姿隨處可見,故自然而然地被東巴們采用作大神的基本姿勢。”[31]可作參證。
東巴古籍的宗教經典中,東巴文通常被認為起到助記作用,東巴文及其語音語義并非一一對應,而從咒語文本看,東巴文也有著一字一音的使用特點。燈儀抄本數量可觀,咒語文本并非偶見,集中討論有助于更深入認識納西東巴古籍的構成,以及東巴古籍中文字的應用情況。
不論從用字內容、還是繪畫來看,都能夠利用燈儀抄本提取其中的多元文化信息,當然不排除一定的偶合現象,實際在歷史長河中,眾多民族文化縱橫交織、盤根錯節,發展到后期,已經很難梳理出某一文化的源頭,特別是地理位置、政區劃分比較接近的民族,文化元素的相似點較多。在納西族東巴古籍的燈儀抄本中,本土和外來的成分究竟占多少,目前看來是不可明言的,但這背后文化的共生共榮,正是如今中華各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必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