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華文化主體性是中華民族文化層面的主體特性。中華文化主體性自在地存在于中華民族的歷史形成過程中,并隨著中華民族的歷史實踐而動態發展,大體經歷了自在生發、動搖與調適、重新建構與鞏固等三個階段。“古今中西之爭”作為中華文化自近代以來的歷史境遇,成為探討中華文化主體性的重要視角。歷史地看,鞏固中華文化主體性需要著重處理好古與今、中與西、根脈與魂脈的辯證關系。立足當下,要在文明交流互鑒中塑造主體交往新范式,在傳統文化的守正創新中筑牢主體性根基,以“第二個結合”熔鑄有機統一的文化生命體。
關鍵詞:中華文化主體性;古今中西之爭;第二個結合
doi:10.3969/j.issn.1009-0339.2024.05.006
[中圖分類號]D61;G122"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339(2024)05-0041-07
習近平在2023年6月召開的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明確提出了“文化主體性”這一時代命題,并指出“任何文化要立得住、行得遠,要有引領力、凝聚力、塑造力、輻射力,就必須有自己的主體性”[1]8。對于一個民族而言,文化主體性確立于本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的主客體交流碰撞之中,能夠彰顯民族文化的獨特標識與本質特征,凸顯自主性、能動性和創造性。中華文化主體性,即中華民族作為實踐主體的主體性在文化層面的表征。中華文化近代以來遭遇的文明交往與自身迭代,使得破解“古今中西之爭”成為探討中華文化主體性的重要視角。有學者認為,不同時期的“古今中西之爭”,實際都圍繞著文化主體性這一問題而展開[2]。近年來,有關“文化主體性”的研究成為熱點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鮮有基于五千多年文明演進的“大歷史觀”與“古今中西”結構的整體視野的研究成果。鑒于此,本文回溯了中華文化主體性的歷史發展脈絡,將中華文化主體性置于“古今中西”的整體時空場域中進行分析,探析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建構路徑,以資借鑒。
一、歷史回溯:中華文化主體性的生成與流變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必須知道自己是誰,是從哪里來的,要到哪里去,想明白了、想對了,就要堅定不移朝著目標前進。”[3]中華文化主體性同樣需要回答“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的根本問題。正如中華文明具有的突出的連續性,中華文化的主體性也從未斷絕,其自在地存在于中華民族的歷史形成過程中,并隨著中華民族的歷史實踐而動態發展,大體經歷了自在生發、動搖與調適以及重新建構與鞏固等三個階段。
(一)中華文化主體性的自在生發
中華文明乃獨立起源,本不存在主體性的問題,但這并不意味著文化主體性不存在。中華文化主體性最初以“自在的存在”而存在,其可以追溯至中華文明的獨立發端。正如費孝通認為的,“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4]。文化主體性是人類實踐的產物,中華文化主體性形成于中華民族五千多年的歷史實踐之中。約五千年前,華夏民族在黃河流域生息發展。歷經華夷互化融合,華夏民族以夏、商、周的國家外殼維系著相對穩定的文化形態,中華文明也由此濫觴。在春秋戰國時期,人們用“華夏”“諸夏”“夏”“諸華”“華”等稱謂來強調華夏族與其他族的區別以及華夏族的一體性,這不僅表明華夏民族已經形成,更主要的是表現出當時華夏民族所具有的民族意識上的自覺[5]。由此可見,中華文化主體性在中華民族的生成源頭中已有了存在依據。春秋戰國時期的諸子百家爭鳴,促進了多元文化在碰撞中交融,奠定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基礎。秦漢時期大一統的出現,使中華文化主體性得以進一步確立與鞏固。兩千多年來,中華文化生發了先秦思想、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等標志性文化碩果,中華文化主體性不斷得到建構與發展,形成了當今中國的文化根脈。
(二)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動搖與調適
近代以來,國家蒙辱、人民蒙難、文明蒙塵,中華民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劫難。其中,文明蒙塵的突出表現就是文化主體性的動搖。自古以來,由于歷代王朝強盛的國力以及創造的輝煌文明,中國古人普遍呈現出文化自信的心理狀態。鴉片戰爭之后,中國逐步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軍事侵略、政治控制、經濟掠奪不斷打擊著國人的自尊心。民族危機的加深在文化層面也有所體現。其一,文化秩序紊亂。隨著傳統自然經濟與封建政治制度的瓦解,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舊的文化生命體逐漸喪失了活力,傳統的文化秩序無力維持現實的社會秩序而趨于解體。與此同時,“在過去高度整合的中國社會中所形成的思想和價值叢聚,在文化與道德體系解體以后不是敗壞,便是脫臼”[6]。其二,文化至上感的喪失。隨著西方列強的一次次入侵,中國人開始意識到西方列強的優勢不僅僅在于堅船利炮,更在于其制度乃至文化層面。梁啟超就曾將中國人自知不足的過程分為三期,“第一期,先從器物上感覺不足”,“第二期,是從制度上感覺不足”,“第三期,便是從文化根本上感覺不足”[7]。東西方兩種異質性文化帶來的對比是極為強烈的,由此引發了部分國人的文化自卑心理。中華傳統文化受到國人的質疑與現實的挑戰,中華文化主體性由此發生了動搖。在西方沖擊下,晚清以降,不少仁人志士開始直面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的相遇境遇,試圖處理中華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關系,由此產生了東西文化之爭、中學與西學之爭、舊學與新學之爭,乃至科舉與學校之爭、文言文與白話文之爭等更為細致具體的爭論。守舊者出臺了“中體西用”等方案期望延續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舊的文化生命體,革新派則以“全盤西化”等方案熱烈期盼能塑造一個全新的文化形態。應該看到,從晚清到五四運動這一時期,文化層面的探討與實踐對于推動文化進步、文明更新具有積極意義,也使得中華文明雖然“蒙塵”但不至于喪失文化主體性。這一時期的文化論爭,始終焦灼搖擺于“新”“舊”“中”“西”之間,洋務運動的破產、新文化運動的局限性也從實踐層面證明了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動搖問題始終沒有解決。
(三)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建構與鞏固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西方文明的危機在國人眼前逐漸暴露,部分知識分子由此意識到西方文化并非“靈丹妙藥”。隨著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馬克思主義開始納入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建構之中。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以李大釗為代表,一批知識分子將目光投向馬克思主義理論。李大釗在《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中指出:“東洋文明既衰頹于靜止之中,而西洋文明又疲命于物質之下,為救世界之危機,非有第三新文明之崛起,不足以渡此危崖。俄羅斯之文明,誠足以當媒介東西之任。”[8]在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工人運動的緊密結合中,中國共產黨應運而生。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中國共產黨逐步探索出對待傳統文化的正確態度。其一,在文明的連續性中建構文化主體性。正如毛澤東所指出的:“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9]534其二,注重吸收本土與西方的優秀文化,主張“用馬克思主義的方法給以批判的總結”[9]533,反對照搬挪用。同時,中國共產黨強調文學與藝術的人民性表達,以人民群眾為基礎建立文化主體性,建構“中華民族的新文化”成為重建中華文化主體性的重要命題。具體而言,中華民族的新文化應當具有“民族的形式,新民主主義的內容”[9]707。以毛澤東同志為主要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的實踐探索,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在文化層面的突破,也是對“古今中西之爭”的科學回答。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建構有了強有力的領導核心。一百多年來,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進行的歷史實踐,不斷推動中華文化主體性的建構與鞏固,形成了融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人類優秀文明成果等元素的新形態文化生命體。
二、理論澄明:建構中華文化主體性的核心議題
晚清以降,中華文化主體性不斷遭到挑戰,并形成了文化論戰中的“古今中西之爭”。從歷史中汲取經驗,中華文化主體性的鞏固需要切實探討以下三對關系:在空間維度上,探索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關系;在時間維度上,處理好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關系;在根本路徑上,要遵循馬克思主義這一“魂脈”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一“根脈”相結合的邏輯。
(一)以“中”為主匯通“中西”
文化主體性的自覺意識生成于本土民族文化與外來文化的主客體交流碰撞中,因而探討“中”與“西”的關系乃是建構文化主體性的題中之義。隨著區域歷史向世界歷史的轉變,不同文化的相遇是歷史的必然。相較于中華本土文化而言,“西”在狹義上指向歐美為代表的資本主義文化,在廣義上則可包含一切外來文化。在我國的文化發展歷史中,歷來存在著本土文化和外來文化的關系問題,但在近代西方文化傳入之前,中華文化主體性未曾在根本上產生動搖,也不曾陷入需要討論文化層面“改弦更張”的嚴重局面。鴉片戰爭以來,文化層面的論戰迭起,其中的焦點問題是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之爭,“中西體用”也作為時代課題被提了出來。張之洞等洋務派秉持“中體西用”論,以中國傳統價值體系為根據,吸收學習西方的科學知識系統乃至物質層面的器,肯定了不同文化間的相互作用,卻造成了“體”和“用”的分離;辜鴻銘等持“中體中用”的立場,著眼于文化的民族性維度,認為東西方文化存在著不可通約性;胡適、陳序經等主張“全盤西化”的觀點,以“西體西用”的方式全盤性拋棄中國文化;“西體中用”論以李澤厚為主要倡導者,其賦予了“體用”“中西”新的內涵,但依舊未能擺脫體用之間的中西分野。
在“體用之辯”的框架中討論中西文化,雖能凸顯問題的癥結卻顯得過于機械,同時部分觀點忽視了中華文化自身的主體存在。中華民族始終是中國文化的創造者,是中華文化的實踐主體。毛澤東就曾指出:“中國文化應有自己的形式,這就是民族形式。”[9]707因此,以“中”為主,強調中華文化的“主格”存在,是探討中外文化交流的前提。在此基礎上,我們應當追問一種突破中西體用之爭的匯通邏輯。歷史地看,中華文明自古以來便以開放包容的姿態面對外來文化。“從歷史上的佛教東傳、‘伊儒會通’,到近代以來的‘西學東漸’、新文化運動、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傳入中國,再到改革開放以來全方位對外開放,中華文明始終在兼收并蓄中歷久彌新。”[10]471以儒家文化為重要基石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自身蘊含著兼容并包的文化意識。“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禮記·中庸》)“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國語·鄭語》)“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荀子·禮論》)中華文化中的“和合”思想,使得中華文化主體性能夠在兼收并蓄中始終得以堅守。在文明對話與文化交流更為頻繁的今天,中華文化要以主體性的視角直面世界文化,在世界文明的交流互鑒中,以突出的包容性匯通中西,探索民族性與開放性的辯證統一。
(二)以“今”為本貫通“古今”
一個文明體在長期演化發展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需要處理當代與前代的關系。中華文化主體性植根于中華文明五千多年的歷史,正是在“古”與“今”的貫通中,中華文化主體性得以延續,使得中華文明成為世界上唯一綿延不絕、貫通古今的偉大文明。但是,文化主體性中“古”與“今”相融通并非一個自然而然的線性時間問題,而是以人為主體的歷史實踐結果,其在晚清以降的特定歷史內涵中表現為如何通過對待傳統文化來應對現實民族危機。事實上,“中西之爭”與“古今之爭”并非互不相干的獨立議題,西方文化蘊含著的現代意味,使得近代中國的“古今”觀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中西”這一參照系而生發的。“今”往往包含著“新”與“西”雙重內涵,因而“古今之爭”又通常以“新舊之辯”的方式表達。晚清的“古今”觀,通常與“新學”與“舊學”相聯系。正如張之洞所言:“四書五經、中國史事、政書、地圖為舊學,西政、西藝、西史為新學。”[11]為化解“新學”與“舊學”的沖突,張之洞提出了“新舊兼學”“舊學為體,新學為用”的模式,實際上是“舊重新輕”的表達。而受“進化”思想洗禮的嚴復,雖認為“盡去吾國之舊”意味著“民之特性亡”[12],但在體用一致的理論模式上推崇西學,成為“新重舊輕”的代表。“新舊之辯”發展至五四運動期間被泛化到一切具體的領域和事物中,來自西方的或要提倡的東西都名為“新”,本土所固有的、或要反對或要守護的東西都稱為“舊”[13]。
五四運動前后的“新舊之辯”大體存在著“崇新”“尚舊”“新舊調和”三種態度。“崇新”者,以除舊布新的激進主張對待中國傳統文化,進而形成了“全盤西化”論;“尚舊”者持文化保守主義立場,全盤肯定中國傳統文化,從而形成了各種形式的“文化復古主義”。二者皆執著于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之間的矛盾性,忽視了傳統與現代的辯證統一性。而“新舊調和”論往往承襲“體用”分離的思維模式,缺乏一定的靈活性。從文化的主體性視角看待古今關系,就要明確在傳統與現代的二元關系中如何對待傳統文化,使傳統融入現代。以“今”為本就是強調傳統文化應當向現代轉型,適應現代社會的發展。毛澤東認為,對歷史的尊重是“給歷史以一定的科學的地位,是尊重歷史的辯證法的發展,而不是頌古非今”[9]708。文化本身是流動的歷史性存在,摒棄歷史的文化主體便如無本之木、無源之水,而拒斥向現代轉型的文化主體亦無法久存。破解“古今之爭”,即探尋一種古今互攝的貫通邏輯,以立足現代為本,讓“古”之元素參與到“今”的生成之中,在推陳出新中生成新的文化生命體。
(三)“根脈”與“魂脈”結合
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習近平首次提出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命題,并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明確強調了“第二個結合”對于鞏固文化主體性的重要意義。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當代中華文化生命體的兩個基本組成部分,處理好馬克思主義這個“魂脈”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這個“根脈”的關系是當下如何鞏固中華文化主體性的根本性問題。無論“古”與“今”的融通,抑或“中”與“西”的匯通,都需建立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基礎之上。馬克思主義的傳入使得中國的革命面貌煥然一新,但中國早期的個別馬克思主義學者往往陷入異質性文化相對立的窠臼,忽視了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契合性,從而“認為孔子是徹頭徹尾的反動者”[14]。作為立黨立國的根本指導思想,馬克思主義在文化層面的地位不可替代。毛澤東曾指出:“自從中國人學會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以后,中國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動轉入主動。從這時起,近代世界歷史上那種看不起中國人,看不起中國文化的時代應當完結了。”[15]但需要注意的是,“學會了”絕非簡單的亦步亦趨,其本身有著內化于己的意蘊。內化于己的“學會”過程便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程,其包含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結合。正如馮契所言:“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實踐相結合,正確地解決了‘古今、中西’之爭。”[16]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相結合的認識與實踐,為處理異質性文化的融合提供典范,成為中國共產黨對破解“古今中西之爭”的正確解答。
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雖然源于不同的文化形態,存在著時空距離與內容的異質性,但在形而上的本體中,皆內蘊著“公道民本”的社會歷史整體觀,強調了“公”與“民”對于國家社會特別是文化發展的深層根基和價值依據[17]。具體而言,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理想社會追求、核心價值取向、哲學思維方式等層面都存在契合之處。在歷史實踐中,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對中華傳統文化進行揚棄,批判地吸收其中的優秀精華,不斷創造符合時代符合人民的文化成果。在二者的相互結合中,馬克思主義以科學的方法論激活了中華文明的優秀基因,推動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現代化轉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使馬克思主義具備中華民族的風格、彰顯中國特色,成為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如果說馬克思主義使中華文明走向了現代化,那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則凸顯了“中國性”,給出了“誰的現代化”、又是“為誰的現代化”的答案,從而避免了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容易出現的自我迷失[18]。在“根脈”與“魂脈”的圓融中,中華文化主體性的鞏固獲得了時代性、民族性的解答,二者實現了在價值理念上的心心相通與現實實踐的同頻共振,可稱為化學反應式的“結合”。
三、實踐路徑:在破解“古今中西之爭”中建構中華文化主體性
習近平指出:“中華文化既是歷史的、也是當代的,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19]立足新時代,中華民族有能力有條件破解“古今中西之爭”,進一步鞏固文化主體性。為此,要以文明交流互鑒的姿態吸收外來、面向世界,以守正創新的精神不忘本來、開創新局,以“第二個結合”熔鑄有機統一的文化生命體。
(一)在文明交流互鑒中塑造主體交往新范式
在全人類普遍的世界歷史形成之前,世界各地的人類文明獨立生發、自我演化,人類文明的多樣性是既定的客觀存在。法國學者布羅代爾主張文明的“復數形式”,以此摒棄不同文明間的高低優劣之分[20]。但在資本邏輯盛行之下,西方一些國家始終秉持主體征服客體的思維范式,將他者文明視為改造對象,抹殺了文明間的平等交往。近代以來,學界探討的“古今中西之爭”,實質乃是異質性文明碰撞帶來的撕裂與對立在思維中的反映。基于平等、雙向對話的文明交流互鑒,以超越主客二元對立的主體間性原則勾勒出文明交往的新范式,為文化層面的中西匯通提供了前提基礎。習近平指出:“交流互鑒是文明發展的本質要求。只有同其他文明交流互鑒、取長補短,才能保持旺盛生命活力。”[10]469文明交流互鑒是文化主體性的重要內涵,也是文化生命體新陳代謝的必要途徑。在一定意義上,民族文化對待他者的姿態,反映了其文化主體性的成熟程度。高度自為的文化主體能夠在開放中自主,以主體性包容多樣性。
中華文化主體性既是中華民族在文化意義上的民族性和堅定自我,也是在與外來文化交流對話中所體現的開放包容與高度自信。一方面,要在文明的交流互鑒中充實中華文化主體性。習近平強調:“開放包容始終是文明發展的活力來源,也是文化自信的顯著標志。” [1]10中華文化內蘊的文明包容理念,為內化吸收差異性文化提供了基礎。以他者文明為鏡鑒,不但要認識到自身文化的獨特性和價值、增強文化自信,也要善于把握國外哲學社會科學的資源,以積極主動的姿態接納多元文化、汲取優秀文化,在中西匯通中豐富中華文化的優秀元素。另一方面,以中華文化觀照世界,發揮主體能動性。在世界性與民族性深度交融的當下,中華文化只有走出去才能彰顯獨立標識與鮮明自我。同時,中國道路、中國方案自身蘊含著解決世界文化難題的經驗與方式,應充分繼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協和萬邦”“天下大同”的胸懷與智慧,以文明共生、文化共通的邏輯取代文明沖突、文化霸權,追求不同文明的“美美與共”,探索“共在”形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
(二)在傳統文化的守正創新中筑牢主體性根基
習近平強調:“對文化建設來說,守正才能不迷失自我、不迷失方向,創新才能把握時代、引領時代。”[1]11守正創新體現了連續性與創新性的辯證統一,中華文化主體性需在“守正”與“創新”的有機統一中鞏固發展。歷史教訓告訴我們,因循守舊、抱殘守缺的文化保守主義之于文化主體性的嚴重弊端,斷絕傳統、否定過去的全盤西化也絕非民族文化的未來。中華文明作為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的文明體,正是在環環相扣的歷史傳承中得以綿延的。面對時代新局,要以守正創新的姿態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彰顯文化的民族獨特性和本土化定位,從根基上筑牢文化主體性。
立足當下,“守正”守的是中華文化的主體地位,守的是“兩個結合”的根本要求,其包含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的堅守。“創新”的實質是在守正的基礎上推陳出新,以應時代之變。第一,文化主體性的建構要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立基之本。習近平指出:“如果沒有中華五千年文明,哪里有什么中國特色?如果不是中國特色,哪有我們今天這么成功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21]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絕非“塵封之物”,而是在血脈相傳中不斷與現代進行交織與對話。唯有依據傳統,才不致在創新中迷失自我。天下為公、兼容并蓄、求同存異、民為邦本、修齊治平、厚德載物、知行合一、守中致和等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共同塑造了中華文明的突出特性,至今仍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價值。我們應當以“古為今用”態度,在傳承和弘揚優秀傳統文化中確保中華文化的本土定位。第二,要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中形塑文化主體性。“古為今用”不失為對待傳統文化的辯證態度,但其依然意味著有一個先行有效的“主客二分”模式,存在著“古”為用“今”為體的體用之別,而未達成體用不二、圓融無礙的境界,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則意味著文化主體性能動的自覺建構[22]。“創造性轉化”意味著對文化舊質的剝落與新塑,凸顯由古至今的“貫通”;“創新性發展”則是在“創造性轉化”基礎上的趨向與結果,強調文化的新質生成。由此可知,賡續傳統并不意味著一成不變地照搬挪用,而是要賦予傳統新時代的內涵與現代的表達方式,其是對傳統優秀文化的“接著講”而非“照著講”。要靈活運用現代化的技術、符合時代的話語表達,讓傳統活起來、動起來,使傳統立足現代。
(三)以“第二個結合”熔鑄有機統一的文化生命體
“第二個結合”是中國共產黨探索文化建設的智慧結晶,其破解了異質性文化相結合的難題,為造就融“古今中西”為一體的新的文化生命體提供了方法論指導,極大促進了中華文化主體性的自覺建構。高度自為的文化主體性應當是“動態的主體性”,其外在體現便是有機統一的文化生命體。需要注意的是,強調“第二個結合”絕不能忽視“第一個結合”。“第二個結合”本身是從原先“一個結合”中分化派生出來的,正是“第一個結合”奠定了鞏固文化主體性所必需的物質基礎,實現了對中國問題實踐方式的解決[23]。
第一,以“第二個結合”的互化邏輯塑造文化生命體的有機性。有機性反映了主體內部各部分間和部分與整體間的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彰顯主體的生命力與能動性。有學者指出:“對于文化,我們應該作生命觀,需要正視其有機性和自我生長及演化的能力。”[24]“第二個結合”的互化邏輯正是生命觀的體現,是塑造有機生命體的“化學反應”。馬克思主義是科學的世界觀與方法論,是立黨立國的根本指導思想;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則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精神命脈,二者為新的文化生命體提供了“魂脈”和“根脈”。應以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結合新時代的要求推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現代轉型,賦予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時俱進的活力。同時,要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滋養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生命,使馬克思主義扎根中國。二者的結合邏輯要求以深刻的融合互化、互相成就形成超越個體的新的整體,并在貫通古今文化、匯通中外文化中將人類文明的一切優秀成果納入自己的“生命活動”,形成多元一體的有機整體,不斷熔鑄符合時代發展的文化形態。
第二,以“第二個結合”拓展文化的創新空間,推動文化主體性的持續建構。創造性是文化生命體的活力體現,是文化主體性能在歷史演進中得以存在、發展的動力保障。創造性因體現了對現實的超越,成為主體能動性的高級表現。文化的傳承與發展本身應被視為一個創造的過程,因循守舊、脫離時代的文化注定喪失活力。習近平指出:“‘結合’本身就是創新,同時又開啟了廣闊的理論和實踐創新空間。”[1]8“第二個結合”作為又一次思想解放,從方法論的高度拓展了文化的創新空間,為文化主體性的持續建構輸入了動力。“第二個結合”的互化邏輯、包容機制為文化創新提供了廣闊的場域。要在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結合中積極探索新思路、新話語、新機制、新形式,從五千多年中華文明的歷史中汲取智慧,在全球視域的人類文明中吸收內化優秀文化資源,不斷孕育熔鑄古今、匯通中西的文化成果。通過文化創新推動文明更新,打破西方現代化框定的文明發展窠臼,鑄就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文化生命體,探索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構建人類文明新形態的理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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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祝遠娟
收稿日期:2024-08-3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23ZDA082);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后期資助項目(21FKSB045)。
作者簡介:曹嘉辰,男,山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吳文新,男,山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和休閑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