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輯佚是一種文獻整理活動,或曰方法,通過這種方法將傳世文獻中保存的散佚文獻的文句搜輯在一起,并經過科學的編排,以達到基本恢復散佚文獻原貌或恢復一個殘本的目的。 文章介紹了輯佚的概念,探討了兩宋、明代、清代、民國及 1949 年以來的有代表性的輯佚工作,以時間為軸簡要概括了我國的輯佚發展史。
關鍵詞:輯佚;文獻整理;史略;散佚文獻
中圖分類號:G25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588(2024)10-0137-04
從文獻學的角度看,輯佚是一種文獻整理活動,或曰方法。 通過這種方法,將傳世文獻中保存的散佚文獻的文句搜輯在一起,并經過科學的編排,以達到基本恢復散佚文獻原貌或恢復一個殘本的目的。輯佚之佚,是相對于輯佚對象本體而言的,其內容并非絕對的消亡凈盡。 開展輯佚工作,無論是鉤稽佚書還是佚文,必須具備三個前提:首先,輯佚對象確已不存或有殘缺、脫漏。 如果存在因調查不周而未見傳本較少的輯佚對象的情況,就將導致輯佚工作失去意義。 其次,傳世文獻中客觀存在著輯佚對象的內容,否則輯佚工作將無從開展。 再次,輯佚對象曾經作為獨立的文獻單位存在過,不然所開展的搜輯工作只能謂之輯錄。 輯佚與輯錄有所區別,前者的工作對象是獨立存在過的文獻個體,后者則是將某一時期、某一類別散見于群書的數據抄輯、編排之后,而最終纂成一部新書,如清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逯欽立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即是輯錄者。
1 兩宋的輯佚活動
兩宋之際的鄭樵撰《書有名亡實不亡論》,言道:“書有亡者,有雖亡而不亡者,有不可以不求者,有不可求者。 《文言》略例雖亡,而《周易》具在;漢、魏、吳、晉鼓吹曲雖亡,而《樂府》具在;《三禮目錄》雖亡,可取諸三《禮》;《十三代史目錄》雖亡,可取諸十三代史。 …… 凡此之類, 名雖亡而實不亡者也。”[1] 鄭樵這段言論首開關于輯佚的理論建設,查考其細節,或失于精審,然而在距今約 900 年之前的南宋初年,這確是一種創見,為后人開展輯佚工作指出了具體方法。
王應麟輯鄭玄《易注》《書注》與《三家詩考》(按:輯本今存),或即受到鄭樵理論的影響。 章學誠的《校讎通義·補鄭篇》云:“昔王應麟以《易》學獨傳王弼,《尚書》止存偽《孔傳》,乃采鄭玄《易注》《書注》之見于群書者,為鄭氏《周易》、鄭氏《尚書》注;又以四家之《詩》,獨《毛傳》 不亡,乃采三家《詩》說之見于群書者,為《三家詩考》。 嗣后,好古之士踵其成法,往注綴輯逸文,搜羅略遍。”[2]梁啟超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輯佚書》云:“最初從事于此者為宋之王應麟,輯有《三家詩考》《周易鄭氏注》各一卷,附刻《玉海》中,傳于今。”[3] 二者即主輯佚起源于南宋王應麟說。 稍晚于鄭樵的高似孫自謂曾輯《古世本》,《史略》卷六云:“《世本》敘歷代君臣世系,是書不復見……。 余閱諸經疏,惟《春秋左氏傳》疏所引《世本》者不一,因采掇匯次為一書,是曰《古世本》。 周益公(周必大,1126-1204 年,曾官拜益國公)在西府(掌管軍事的樞密院),聞予有此,面借再三,因錄本與之。”[4]高似孫略早于王應麟,或因所輯《世本》未傳,此說影響甚小,李宗鄴的《中國歷史要籍介紹》稱高氏為首輯《世本》者(高似孫是第一個輯佚《世本》的)[5] 。 元代輯佚方面的代表性著作較少。
2 明代的輯佚工作
有明一代,輯佚理論持續發展,著名藏書家祁承在《澹生堂藏書訓約·購書》中言道:“如書有著于三代而亡于漢者,然漢人之引經多據之;書有著于漢而亡于唐者,然唐人之著述尚存之;書有著于唐而亡于宋者,然宋人之纂集多存之。 每至檢閱,凡正文之所引用、注解之所證據,有涉前代之書而今失其傳者,即另從其書各為錄出。”[6] 祁氏所言依然傳承著鄭樵的精神,然而較之鄭樵更為具體,這與他有著豐富的輯佚實踐密切相關。 其自述所輯佚書有,據《太平御覽》得《周易坤靈圖》《禹時鉤命訣》《春秋考異郵》《感精符》,據《北堂書鈔》得《會稽典錄》、張璠《漢紀》,據《太平廣記》得晉簡文《談疏》《甘澤謠》《會稽先賢傳》《渚宮故事》等 [7] 。 祁承 本為聚書之需,但推動了輯佚理論的發展。 孫 輯緯書佚文而成《古微書》,屠喬孫、項琳所輯《十六國春秋》,均是明代的代表性輯佚著作。
3 清代的輯佚工作
清代輯佚工作的普遍展開,與乾隆年間纂修《四庫全書》密切相關。 盡管在此之前,有個人的輯佚成果出現,如臧琳輯鄭玄《六藝論》,余蕭客輯《古經解鉤沉》 等,然而大規模地搜輯佚書,受到纂修《四庫全書》的影響。 乾隆三十八年(1773),安徽學政朱筠奏請開四庫館,所上《謹陳管見開館校書折子》云:“臣在翰林常翻閱前明《永樂大典》,其書編次少倫,或分割諸書以從其類。 然古書之全而世不恒覯者,輒具在焉。 臣請敕擇取其中古書完者若干部,分別繕寫,各自為書,以備著錄。 書亡復存,藝林幸甚。”[8] 朱筠為開展輯佚工作提供了新的思路。清高宗采納了他的建議,旋即派人核檢《永樂大典》,編修《四庫全書》。 換言之,修書工作從一開始就與輯佚緊密結合在一起。 《四庫全書總目》凡標注“《永樂大典》本”者,均為佚而復輯之書。 相關統計結果顯示,鉤稽自《永樂大典》的書,凡 375 種,4,926卷,是我國歷史上規模空前的輯佚成果。 宋薛居正(開封府人)等撰《舊五代史》150 卷,即此時輯出者。 其他得于《永樂大典》的大書,如《東觀漢記》24卷、《續資治通鑒長編》520 卷、元郝經《續后漢書》90 卷等,這些輯佚成果皆為后之學術研究提供了眾多的寶貴資料。
清代的其他私家輯佚成果,如:王謨的《漢魏遺書鈔》《漢唐地理書鈔》、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王仁俊的《玉函山房輯佚書續編》《補編》《經籍佚文》、黃奭的《漢學堂叢書》等,所輯佚書遍及四部,數量以千百為計。 清人眾多的輯佚著作,為系統的輯佚方法的形成,輯佚學理論的建設,打下堅實的基礎。
清末民初的葉德輝言“輯刻古書不始于王應麟”[9] ,而當以北宋人輯《相鶴經》為鼻祖。 《書林清話》卷八:“宋黃伯思《東觀余論》中有《跋慎漢公所藏〈相鶴經〉后》,云‘按《隋經籍志》《唐藝文志》,《相鶴經》皆一卷,今完書逸矣。 特馬總《意林》及李善《文選注》、鮑照《舞鶴賦》鈔出大略,今真靜陳尊師所書即此也。 而流俗誤錄著故相國舒王集中,且多舛午。 今此本既精善,又筆勢婉雅,有昔賢風概,殊可珍也’。 則輯佚之書,當以此《經》為鼻祖。”[10]陳尊師,謂陳景元,北宋時著名道家學者。 今人頗據此文以《相鶴經》為黃伯思或陳景元所輯,非是。 此文所載,僅能得出陳景元曾手書輯本《相鶴經》,而黃伯思僅僅是錄得這節跋文的結論。 以“《唐藝文志》一卷,今完書逸矣,特鈔出大略,陳尊師所書即此”為斷,此輯佚之事為北宋時人所為。 葉德輝將輯佚工作之起源又往前追溯約 200 年,此說于今影響甚大,張舜徽《中國文獻學》輯佚一章稱述之,諸文獻家亦多引及。
4 民國時期的輯佚工作
民國以降,輯佚之學雖然未如清代之繁盛,但并無中斷。 1924 年,《東方雜志》刊登梁啟超《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輯佚書》一文,梁氏系統論述了清代官私輯佚學成就,歸納了從何類書可輯何類書的五種方法,闡述了判定輯佚書優劣的四項標準 [11] 。 梁啟超的這篇文章是首次對前代輯佚工作的系統總結,是輯佚學史上的重要論斷,具有重要意義。
1928 年,劉咸炘撰成《劉咸炘論目錄學》一書,《存佚第二》載《輯佚書糾繆》一文,他把清人輯佚工作存在的問題歸納為“漏、濫、誤、陋”四個方面,并各舉例證以為說明 [12] 。 劉氏所述,雖然未若梁氏立論之宏大,但從考據學的角度看,詳實猶有過之。 同時,關于輯佚的起源,劉氏提出了新的看法,他認為:“宋世所傳唐人小說及唐以上人文集,卷數多與原書不合,校以他書引,往往遺而未錄,蓋皆出于宋人掇拾而成,此即輯佚之事也。”[13] 劉氏認為,宋代流傳的與史志著錄卷數不合的唐人小說或先唐文集,多為宋儒輯佚而成。 筆者認為,劉氏此處所云宋人輯佚之事,更趨向于一種拾遺活動,原書并未散佚,其所輯補者原書本未收之,經過重新編排,故而卷數不合。 這種行為謂之拾補則可,言之輯佚,或有未安。
1937 年,陳垣曾發表《舊五代史輯本發覆》一文。 因四庫館臣從《永樂大典》輯出《舊五代史》時,將涉及的胡虜、夷狄等易犯忌嫌的詞句盡數刪改,是故《舊五代史》輯本已偏離原貌。 緣于此,陳垣取《冊府元龜》等書與輯本相校,記錄數百條篡改之處,最終選擇 194 條撰成該文。 同時,他還撰有《〈舊五代史〉輯本引書卷數多誤例》《以〈冊府〉補薛史計劃》等,惜乎這些成果未被校點本《舊五代史》采納與利用。
20 世紀初,魯迅在輯佚方面也取得了諸多成果,先后輯有《古小說鉤沉》《會稽郡故書雜集》等,尤其是前者,在當時就引起了廣泛關注,鄭振鐸、戴望舒、趙景深等皆有論說之文。 此外,民國年間從事輯佚或輯佚之研究者,尚有王重民、金毓黻等學者。
5 1949 年以來的輯佚工作
1949 年,關于輯佚僅有為數不多的敘述性介紹,專門的輯佚成果或個案研究非常少。 1962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張舜徽的《中國古代史籍校讀法》,其中《關于搜輯佚書的問題》一章分析了古書散佚的原因,討論了前人輯佚工作的得失,闡述了輯佚的方法 [14] ,后來這部分內容又被收入中州書畫社 1982 年版的《中國文獻學》。 1982 年,齊魯書社出版了吳楓的《中國古典文獻學》,他在《輯佚書》一節中說“中國古籍散失驚人,今存五代以前的集部書籍大多是輯佚本子。 早在晉代,梅賾就輯過偽《古文尚書》”[15] 。 知者,《古文尚書》 亡于西晉末年,東晉元帝時梅賾曾進獻一部《古文尚書》。 自元以降,多有學者辨其之偽,已成定案。 吳楓認為,此偽《古文尚書》乃梅賾輯佚、加工而成。 筆者認為,這種帶有作偽行為的輯佚活動,其最終成果已偏離文獻原貌,不宜歸屬到真正的輯佚范疇。 《史學史研究》1983 年第 1 期刊登陳光貽的《輯佚學的起源,發展和工作要點》一文,其中有《輯佚學的起源》《輯佚學的發展史》兩個小節,這是較早將輯佚稱為“專學”的論文。
1986 年至今是輯佚學的快速發展時期,成果宏富,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氣象。 《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86 年第 2 期刊登徐德明的《輯佚學應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一文,此文首次提出了關于輯佚學的學科建設。 《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社版)》2001年第 1 期登載曹書杰的《20 世紀輯佚學研究(1950-1998)》一文,曹書杰自 1987 年開始,為東北師范大學古籍所古文獻學碩士研究生開設《輯佚學》課程。在書目文獻出版社 1989 年 9 月出版的《中國歷史文獻學》中,邱久榮首次以《輯佚學》名篇。 中華書局1997 年 8 月出版了《古佚書輯本目錄(附考證)》(按:孫啟治、陳建華編),該書著錄了先秦至南北朝時期的佚書輯本與現存書佚文輯本,是一部較為詳盡的散佚文獻輯本目錄。 在此前后,關于輯佚文獻、輯佚家、輯佚學科建設等方面的研究成果頗多,其中以曹書杰的研究工作最為系統,其所撰《輯佚起源新探》《輯佚與輯佚學》《20 世紀的輯佚學研究》《中國輯佚學研究百年》《輯佚學的性質對象任務內容和意義》《東晉輯佚家楊方及其逸著輯存》《湯球及其輯佚成就》《黃奭輯佚書書名辨》《中國古籍輯佚學論稿》等,涉及輯佚理論、學術史、學科建設與個案考察諸多方面。 尤其是曹書杰的《中國古籍輯佚學論稿》一書,吳楓序謂“屬于填補空白的專著,開創之作”[16] ,劉乾先序云“可謂第一部獨立刊行且頗具規模的輯佚學專著,使輯佚學擺脫了附庸地位,真正成為一門獨立的學科”[17] 。 曹書杰在《輯佚起源新探》中述及,隋、唐《志》著錄有東晉楊方所輯《五經鉤沉》一書,并以此為輯佚之起源 [18] 。 楊方其人大致與梅賾同時,他所輯的《五經鉤沉》,《隋志》著錄為十卷,兩唐志復載,卷數同。 此所謂“五經”,謂《易》《書》《詩》《儀禮》《春秋》,楊方所鉤稽者,乃五經舊注。 《玉海》卷四十二錄是書,并載楊方自序:“晉太寧元年撰,鉤經傳之沉義,著論難以起滯。”
2020 年,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呂友仁主編的《中原文獻鉤沉·經部卷》,該書鉤稽先秦至南北朝時期河南經部文獻 209 種、130 萬字,是近年來輯佚實踐的扛鼎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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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曹書杰. 輯佚起源新探:輯佚學研究之二[J]. 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90(4):45-49.
(編校:崔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