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書一股勁，小書一段情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相逢！”唐朝大詩人白居易曾在蘇杭為官，離任后仍對江南念念不忘。

或許沒有哪個地方能像江南這般惹人遐想，活躍在詩詞曲賦里的“江南”有和煦的十里春風，有搖曳的輕舟畫舫，有動聽的絲竹管弦，有賞心悅目的才子佳人，有令人艷羨的繁華富庶。

作為“江南文化”的載體，蘇州人文薈萃、名士雅集，園林、昆曲、蘇作、評彈，一個個意蘊深厚的精神符號無不彰顯此地的溫婉細膩、搖曳生姿。

“吳頭楚尾水鄉情，江左文采出評彈?！庇朴乒锰K孕育了雅俗共賞、文野并存的評彈藝術，大弦嘈嘈切切、小弦錯錯雜雜，聽眾們沉浸于水墨江南的一呼一吸，如癡如醉。

1996年出生的祁曄就是聽著評彈長大的青年評彈演員，他用一塊醒木、一把折扇、一把三弦，“搖唇鼓舌”，刻畫人性幽微，說不完風云變幻、俠義豪情；口吐蓮花，描摹市井百態，訴不盡情思繾綣、柔腸寸斷。

“締結絲蘿攀了你這女娉婷”

蘇州評彈是評話和彈詞的統稱。評話又稱大書，通常單檔（一個人）演出，只說不唱，道具唯醒木、折扇而已，表演的多為金戈鐵馬的歷史演義和叱咤風云的英雄豪杰；彈詞又稱小書，一般是雙檔（兩個人）演出，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有說有彈有唱，呈現的多為兒女情長的傳奇小說和民間故事。

評彈前輩們千錘百煉，造就了精彩紛呈的唱腔流派，如蔣調、陳調、馬調、俞調、沈調等?！跋闵彵趟畡语L涼，水動風涼夏日長……”吳儂軟語唱詞蹁躚，如小橋流水般百轉千回。

評彈“生”在蘇州，老蘇州人大概都能哼上幾句。祁曄很小的時候，爺爺的收音機里每天都會播放評彈，電視里還有評彈書場，輪番播出一些經典曲目，耳濡目染，他知道“那種唱”就是評彈。

上小學二三年級時，祁曄跟著家人去看評彈專場演出。舞臺上，演員們各展絕活，他似懂非懂，“用蘇州話說表（說白和表白）那部分能聽懂，但是演員起角色（模擬人物言談舉止）時用的類似戲曲中的‘中州調’就不明白了?！?/p>

彼時，祁曄還談不上對評彈感興趣。不過，生長于斯，書場眾多，評彈鮮明、獨特的旋律每天縈繞耳邊，潛移默化地在他心里種下一顆種子。

初中階段，祁曄成績不是特別好，班主任覺得他在文藝方面有特長，推薦他去考昆曲和評彈專業院校。分別通過面試后，兩場筆試的時間是同一天，權衡之下，他選擇報考蘇州評彈學校。

父母的態度很開明：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初中畢業，祁曄與評彈結緣。

然而，想成為專業評彈演員絕非易事，說、噱、彈、唱、演樣樣都得精通，祁曄像個學走路的小娃娃，先從“爬”起步，樣樣從頭學。

從小說到大的蘇州話此時“不對了”，評彈所用的蘇州話最為標準，他按照規范一字一句糾正，把蘇州話重新學了一遍。蘇州話要標準，這是基礎，字說得不對，唱起來不但不好聽，還不押韻?！班濉彼追Q噱頭，類似相聲中的“包袱”，是舉足輕重的藝術手法，素有“書中寶”之稱，它能活躍氣氛，吸引聽眾。好的噱頭，足以畫龍點睛，許多評彈名家都善用噱頭。

彈奏樂器就犯難了，祁曄譜子看不懂，音也彈不準。評彈琵琶的彈法叫自由伴奏，演出時，下手彈琵琶的人要隨時觀察上手的搭檔，配合搭檔的節奏。評彈流派眾多，唱腔千變萬化，搭檔又不是固定的，且每個人對曲子的理解都不一樣，伴奏得“撐”住場面。

雖然學著費勁，但“彈”也是基本功，必須掌握，學校教授之外，祁曄的辦法是把臉皮“磨”厚一點，隨時找同學請教，課余時間也在一起探討。

入學第二年要學彈三弦，這種無品樂器學起來更難，不太容易找準音，只能靠手上的感覺，用耳朵聽，日復一日下苦功夫。彈詞是自彈自唱，“唱”有很多講究，不同的流派，技巧、呼吸、節奏、韻律都不一樣，樂器彈不好會影響到“唱”。

說起“唱”，祁曄至今都忘不了學“唱”時那段痛苦的經歷。由于他音域偏窄，高音唱不上去，還容易破音，甚至“十唱九破”，導致他一唱高音就緊張，越緊張越唱不好，漸漸產生了心理陰影。他主攻蔣月泉先生所創的蔣調，唱高音的地方又特別多。練得多了，聲帶疲勞，他有一段時間“倒嗓”（嗓音變啞，不能發出圓潤的聲音）唱不出來了。

“想想看，假如面對四五百名聽眾，我在臺上一開口就破音，不丟臉嗎？要是連續演出幾場，次次都破音，心里會產生恐懼感，時間長了就沒信心了。”祁曄說，藝術騙不了人，花了多少工夫，練沒練，一聽就知道。與演唱技法相比，心理關更難過，只能慢慢打磨。

好在學校對學生百般呵護，愿意吃評彈這碗飯、想進專業劇團的學生提要求，學校會出面聯系當地評彈名家到校指導。

“我是五關斬將人人曉，第一戰顏良，第二誅文丑……”

蘇州評彈被譽為“江南曲藝之花”，僅憑說唱好聽遠遠不夠，有情感的表演才能直抵聽眾內心。

評彈向來有“大書一股勁，小書一段情”之說。所謂“大書一股勁”，指演員要擅長表現外部激烈沖突；“小書一段情”，指演員要擅長表演內心感情糾葛。不管大書小書，評彈演員在臺上都是一人分飾多角，演員要揣摩角色，把人物演得活靈活現，皇室貴胄、公子王孫、達官貴人、小姐丫鬟，聽眾一聽，這個是誰，那個是誰，清清楚楚。

祁曄說，大書講的都是打打殺殺的故事，英雄豪杰出場一定要有氣勢，比如《三國演義》里的關羽，在臺上起角色時，絕對不能文縐縐、軟綿綿地說“關羽捧著他的大刀怎么怎么樣”，那樣沒人聽，而是要醒木一拍，啪！緊接著是一連串的口技、動作，模仿關羽怎么騎馬、怎么斬將、怎么行軍布陣……大書的“勁”就在這里。

小書就不一樣了，兩個演員互相配合，都要說故事，以情入勝，開心的時候唱，悲傷的時候也唱。今晚在牢房里，明天要砍頭了，用說表達；洞房花燭夜，用唱表達，“小書一段情”，觀眾聽的是情感、情節。

學完四年課程，祁曄進入浙江省曲藝雜技總團實習，演出還在蘇州。實習期間，經引薦，他師從上海評彈團沈仁華、丁皆平兩位先生學習長篇彈詞《雙金錠》。

沈仁華、丁皆平曾親隨蔣月泉學習評彈，頗得真傳，他們教祁曄如何運腔、咬字、吞吐氣息，怎么把控細節、唱得有韻味。

祁曄一下就發現了差距：“初學三年，天下無敵；后學三年，寸步難行。在學校里，我覺得老師教的東西我都掌握了，好像沒什么可學的了?！痹诿颐媲?，唱了一句兩句，他傻眼了，“先生讓我唱，我信心滿滿地唱一句，先生輔導半天之后說每個字都可以再考究一點，那豈不是每個字都沒唱對？”

沈、丁兩位先生不僅教他如何“唱”，更注重培養鑒賞能力。不管是評彈名家還是普通演員，都有長處和短處，祁曄要學會辨別某段曲目好在哪里、不好在哪里，知己知彼，鑒賞能力逐步提升，技法慢慢會跟上，哪些地方注意一點、修飾一點、再唱得好聽一點，哪些地方唱得軟糯一點，哪些字唱得剛硬一點，哪個地方共鳴用得足一點，各方面都完美了，“唱”就越來越有味道。

“秘籍”不可能講完就會，得自己去琢磨、去悟。

實習期間，祁曄要“跑碼頭”演出了。

學校規定，實習期間獨立演出30場才能畢業。評彈分長篇演出、中篇演出、短篇演出，長篇演出一般連演15天，每天兩個小時，講完一個故事；中篇演出兩個小時；短篇演出30分鐘左右。祁曄和搭檔的30場演出是長篇演出，要跑兩個“碼頭”，講的故事都是《雙金錠》。

初出茅廬，祁曄提出排場時書場小一點、破一點，聽眾不要太多，他們先練練?？墒牵麖臎]經歷過連演15天這樣的陣仗，演出前一天晚上，他緊張得睡不著覺，背劇本背到次日凌晨4點，7點起床接著背，還得想怎么唱。

接下來的十幾天，天天如是。下午3點演出結束，4點回到家，趕緊扒拉兩口飯，就把自己關在屋里背劇本。有時候，背到晚上快12點，一看才背了10分鐘的故事，實在記不住，太折磨人了，他氣得踢桌子、砸板凳。演著演著，靈感來了，有時候背一兩個小時，劇本都記住了，“我感覺是老天賜給我力量，自己是天才。”

跑第一個“碼頭”，祁曄思想壓力很大，神經繃得很緊，感覺不到餓，也吃不下東西，15天演出結束，他瘦了12斤。

第二個“碼頭”稍微輕松一點，演出前一天，他用一兩個小時把故事看一遍，嘴里說、唱一遍，腦子里再過一遍。第二天起床后，再花一點時間溫習一下就沒問題了。

“與君同飲酒三杯，今朝共賞竹與梅”

人生有時會遇到驚喜，有時是驚嚇。跑完兩個“碼頭”，祁曄突發聲帶受損，又不能唱了。暫別舞臺，他每天都聽前輩們的錄音，研究他們的唱法、技巧。聲帶漸漸恢復，他也悟出了“高腔輕過”的高音演唱技法。

他說：“所謂‘高腔輕過’，意思是凡唱高腔，應由丹田提氣，將字音由低帶高，以調管字，依腔貼調，則可清晰明亮。切忌有聲無音，近乎吼喊，要讓人聽來輕松順暢，不要有吃力的感覺，所以要求‘輕過’?！?/p>

2016年，祁曄走出校門，先在浙江曲藝雜技總團工作一段時間，后來綜合考慮多種因素，他于2018年初入職張家港市評彈藝術傳承中心。

當時，蘇州專業評彈演員少、書場多，聽眾基礎還可以。祁曄一年在外演出300多天，張家港、昆山、吳江、太倉……有“碼頭”就去，收入挺不錯，他愿意吃這份苦。他畢業時間不長，告訴自己一定要多跑、多練。

他的技法愈發純熟，說表清晰、臺風飄逸；舞臺愈加寬廣，先后在蘇州市、江蘇省甚至全國曲藝大賽舞臺上嶄露頭角。

沒想到，突發的疫情給演出帶來變數。居家封控的日子，祁曄不敢懈怠，在家里聽錄音、練技法，曲不離口；疫情稍緩，他力爭為聽眾奉上精彩的表演。

2022年，祁曄攜蔣調經典曲目《玉蜻蜓·廳堂奪子》參加中國曲藝界最高獎、第十二屆中國曲藝牡丹獎全國曲藝大賽，獲得新人獎提名，并入選“姑蘇宣傳文化青年拔尖人才”。

他漸漸和評彈融為一體，評彈也成了姻緣的紅線，他結識了同為評彈演員的妻子。平時，他跟朋友說的、聊的都是評彈，慶幸學有所用。

節假日，別人休息，祁曄到處趕場演出。幾年下來，他的經驗、視野、閱歷逐日豐富。在臺上，他化身不同的角色，體驗異樣的生命；走下臺，日常生活成了藝術的重要來源。他說：“結婚之前，我在臺上演新手爸爸，抱孩子的姿勢可能很僵硬，老聽眾里不乏行家，或許會被他們挑錯。有了寶寶之后，我怎么演都很自然?！?/p>

評彈較少借助“外力”，主要靠演員塑造人物，年齡反差較大的角色比較難演，比如50多歲、60多歲的老父親。姑娘要出嫁、兒子要遠行，老父親心里想什么、臉上該有什么表情、有哪些肢體語言，不太好“拿捏”，怎么辦？祁曄只能多觀察，看看身邊的每一位老父親怎么說、怎么做，再將領悟所得糅進表演里。

評彈故事里的人物有的從歷史中走來，有的則是時代楷模，評彈創作、演出也要緊貼時代脈搏。祁曄說，單位創作的短篇故事《孝潛于忠》，講的就是“中國核潛艇之父”黃旭華潛心研究、隱姓埋名，30年未曾歸家，為國盡忠的感人故事；中篇故事《傲梅吐芳》則講云南麗江華坪女子高中校長張桂梅傾心教育、傾情育人的動人事跡。

盡管已是單位的骨干，祁曄仍處于磨煉、提升階段，尚不敢說已經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他自認不管是臺風還是演唱的韻味，抑或唱腔流派，還算比較正宗，在臺上也算是專業、大氣的演員，至于個性化的東西，可能要到35歲或40歲之后，對生活有了不一樣的感悟，才能慢慢沉淀出來。

對話

《風流一代》：目前，評彈的聽眾基礎有什么變化？

祁曄：疫情三年，書場開開停停，有的書場難以維持干脆關張了事，專業的書場越來越少，商業陣地的演出如平江路、山塘街、飯店、茶樓、游船等在增加；年輕的聽眾暫時還沒培養起來，老年聽眾越來越少，這是目前評彈面臨的現狀。

《風流一代》：作為專業演員，你如何宣傳、推廣評彈？

祁曄：線下的每場演出都力求完美，線上宣傳方面，除了政府扶持，我們會用單位賬號在抖音平臺直播、在微信朋友圈發布各類演出信息，力爭吸引年輕人關注評彈。我們還會走進學校，通過演出，向大、中、小學生普及評彈知識，培養年輕聽眾群體。評彈是用蘇州話唱的，到外地如貴州、西藏、北京、福建等地演出，我們一般選取短小、精湛的故事，20分鐘左右，配好字幕，讓外地觀眾對評彈有感性認識。關注、喜歡評彈的人多了，評彈才有較好的生存環境，不然，唱得再好，沒人聽有什么用？

《風流一代》：后續還有沒有參加比賽的打算？

祁曄：有。今年，我想更上一層樓，沖擊中國曲藝牡丹獎全國曲藝大賽最高領獎臺，不管能不能獲獎，通過高強度備賽，期待技藝等各方面有長足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