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節日慶典與村落共同體意識的構建

【摘" "要】 花炮節是廣西恭城瑤族自治縣石口村最具地域性和民族性的傳統節日慶典。花炮節主要內容包括還花炮、游花炮、文藝表演和搶花炮，是一個有祈福、慶祝、紀念、祭祀、社交等多重內涵和性質的綜合性節日。花炮節承載著村落歷史、民族記憶，有利于地理邊界、社會邊界的再確立；有利于推動傳統倫理與現代觀念、大傳統與小傳統之間的碰撞，實現村落秩序的整合；有利于利用文化資本，助力村落振興，實現了文化共享。花炮節推動了村落邊界的再確認、秩序的整合以及文化共享等多重目的實現，展現了村落共同體生成的實踐路徑。

【關鍵詞】 花炮節；節日慶典；集體儀式；村落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K892"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3-8004（2024）02-0024-08

共同體是聯系個體和社會的橋梁，是維系社會團結，推動社會整合的重要力量。社會學關于“共同體”的研究始于斐迪南·滕尼斯，他對傳統社會進行研究，認為共同體是基于自然意志而形成的一種社會有機體，是“一種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是“一種原始的或天然狀態的人的意志的完善的統一體”［1］。涂爾干面對工業社會中的失范的問題，提出了“有機團結”［2］。在后現代主義背景下，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和齊格蒙特·鮑曼提出了想象共同體和精神共同體。上述關于“共同體”的概念，為“中國村落共同體”的研究提供了借鑒。研究中國村落共同體，一個重要的問題是要明確中國村落社會的基本性質。施堅雅認為，以集市為紐帶的鄉村經濟社會關系網絡是打開理解中國鄉村社會的關鍵［3］。在費孝通看來中國鄉土社區的單位是村落，這是由血緣與地緣共同構筑了中國基層社會基本形態，并以二者高度重疊的方式聚合存在為顯性特征［4］。隨著鄉村的發展與變遷，村落共同體的命運也引起了討論。趙旭東［5］、李冰［6］用變遷的眼光看待村落共同體，認為村落在新的歷史背景下，呈現出新的表現形式。多數學者認為，鄉村經濟瓦解、人口流動加劇、階級分化，鄉村呈現出“空心化”“原子化”的狀態，共同體呈現衰弱的態勢，并從不同的視角探究鄉村共同體振興的方法。早期研究多傾向于政治和經濟角度，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重視民俗文化的作用，而節日慶典成為學者關注的焦點。王加華提出節日具有動員民眾、凝聚人心，加強親情與友情，增強群體、社區與地域認同感的積極價值與作用，是家庭、家族、社區、地域認同的重要體現與載體［7］。徐祖祥和段鑄晟對富寧藍靛瑤喪葬儀式和家先觀念進行研究，認為儀式在集體秩序、親屬關系和村落秩序方面都有重要的意義［8］。楊逐原認為，儀式是生產、固化、強化和延續具有村落共識的重要載體［9］。

目前，村落人口流動性加劇，血緣、地緣等紐帶被割裂，節日慶典成為村落認同和村落歸屬生成的民俗載體。這既是村落自發形成的力量，也是有目的構建的結果。本文對恭城瑤族自治縣石口村的花炮節進行研究，從村落共同體的視角，全面、深入探討節日慶典中村民的互動交融，既有助于深化節日慶典的研究，也可以為整合村落、加強村落共同體建設提供借鑒。

一、石口村概況

石口村隸屬于廣西壯族自治區桂林市恭城瑤族自治縣三江鄉，位于三江鄉南部，距離三江鄉人民政府1.4千米左右，交通便利。據千家垌古本《祖公來源記》記載，石口村由元大德二年（1298）從千家垌遷出，經過湖南桃川、源口，先到三江鄉茅塘村，后到石口村定居。石口村有本地方言勉語，但現在只有少數人會說當地方言，交流的主要語言是桂林話。三江鄉古稱伸家垌，在勉語中，“伸”和“新”同音，故當地事實上叫“新家垌”，被稱為伸家謠［10］。石口村是自然村，中間被一條小溪分割，兩邊被當地人劃分為“大村”和“小村”。村里多坡地水田，糧食作物是玉米、稻谷，經濟作物是檳榔芋、柿子和茶葉。土地多分散、貧瘠，難以大規模生產種植。村里共有6 000多畝山場，主要用于種植草藥、杉樹。許多青壯年到廣州、深圳等地務工，村里多留守老人、兒童和婦女。

目前，石口村共6個隊，223戶，860人，其中750人是瑤族人，其余則為漢族、侗族、壯族等。當地多雜姓，盤、盆、黃姓的人數較多，又有伍、楊、黎、賢等姓。這和當地上門婚姻以及兩邊頂姓有關。村子共有4個祠堂，盤氏祠堂1個、盆氏祠堂2個、黃氏祠堂1個。祠堂由村民自主捐贈修建，并由祠堂管理員負責香火炮燭的購買、保潔和鑰匙管理等事務。村民一般在春節、清明節和中元節等特定的節日到祠堂祭祀。傳統祭祀會請師公做一系列的儀式，現在簡化為燒香磕頭。石口村歷史悠久，有豐富的文化遺產。當地的花炮節、羊角舞入選為廣西壯族自治區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全市唯一擁有兩項自治區非遺的自然村。

二、花炮節儀式展演過程

受到疫情的影響，石口村的花炮節已經有三年未辦，但人們舉辦花炮節的意愿并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強烈。村民商議若不能大規模聚集，就在村子里放響花炮。2023年1月3日，村書記PGH創建了微信群“花炮節理事會”，群里共36人，是熱心村務、有能力、會說話且在村子里有一定影響力的人，主要負責花炮節的籌辦工作。理事會會長PGL組織籌錢活動，得到了村民們的大力支持，共籌得資金2萬多元。儀式分為四個部分，還花炮、游花炮、文藝表演和搶花炮①。

（一）還花炮

還花炮，顧名思義歸還花炮。炮主在去年撿了村子的花炮，需要重新卷一個花炮還給村子，這是花炮節得以延續的物質基礎。農歷十二月十六，是石口村一年一度卷花炮的日子。在當地人的記憶中，以前花炮節以族為單位卷四個炮，分別是盤炮、盆炮、黃炮和俸炮。現在共兩個花炮，小村花炮、大村花炮，每個村負責自己村的花炮。在卷花炮的這天，大小村的隊長都會安排村里的人到炮主家幫忙，而炮主則設宴招待大家。人員一般分為兩類。一是年紀較大、能掌控花炮制作技藝的老人。不管花炮花落誰家，他們的參與是固定的。二是與炮主關系較好的親屬和鄰居。這部分則是不固定的，根據每年炮主的關系網絡而定。小村的炮主是HFQ，這已經不是他們家第一次卷花炮了。在花炮節停辦的3年內，每一年都會卷花炮，以待花炮節的來臨。三年內，他們堅持給花炮上香供奉，并認為花炮能帶給他們家福運。大村的炮主是外村人，按照花炮不能拿到村外的規則，這幾年一直供在大村的老舞臺處。花炮不能拿到村外，一方面是出于工作量的考慮，接花炮太遠，一方面是害怕村外的人不歸還花炮。大村隊長安排大村人到村里的農莊卷花炮，由公家解決餐飲問題。

制作花炮前，需要用橘子葉浸泡的水洗手，以驅除污穢。首先，制作炮頭，這是每年花炮節村民爭搶的對象。取一截竹筒作炮芯，用粗黃紙緊緊裹住，用竹篾捆緊。炮頭能否捆緊，是花炮能否成功放響、升高的關鍵，是村子能否順利平安的象征。然后取一截沙樹，削成中間細兩邊粗的形狀，作為炮尾。用厚火紙層層裹住炮頭、炮尾，成為直徑40厘米、高80厘米的炮身。用紅紙將炮身層層裹住，飾以“囍”“銅錢”等彩色的剪紙。接著，制作炮頂。將彩旗和茶樹枝插入竹筒內，在茶樹枝丫上掛五色彩紙制作的花朵，花炮就制作完成了。炮主將花炮放于神臺，上香供奉，等待正月十四的到來。

（二）游花炮

正月十四，天還未亮，HFQ一家早早起來為花炮燒香、供祭品。祭品包括酒、柚子、雞頭、鴨頭和魚頭。八點多的時候，花炮游行隊伍就陸陸續續聚集于炮主家接花炮，給花炮上香鞠躬。大家將花炮抱進轎子里，細心地用被子蓋好花炮炮身，以防遭受風吹日曬。“獅子”拜過花炮后放鞭炮，小村花炮先出發去接大村花炮。大村的游行隊伍也早早在舞臺處等待。兩個花炮在舞臺處匯合，祭品擺在舞臺中央，大小村花炮放在兩邊，大家上香供奉。九點鐘，花炮游行正式開始。橫幅隊伍通常是兒童負責，兩個兒童拉著“盤王花炮”的橫幅，幾個孩子拿著“公元壹玖捌四甲子歲春節紀念千家峒喜炮”、己巳歲年西嶺村全體群眾送的“沐息傳士”“傳士毓秀”的旗子和“千家峒喜炮源流遠”錦旗。這些內容反映了花炮節悠久的歷史和村落之間的往來。炮主端著喜盤，盤上蓋一層紅紙，放著供奉花炮的米、豬腳和糖果，炮主的家人則提著裝滿糖果、香煙的袋子。通常必須是孩子抬花炮，當時因為下大雨，改由車子護送花炮。此外，隊伍還有獅子和敲鑼打鼓的人以及表演者。按照常規，游行隊伍為橫幅隊伍—炮主—花炮護送者—敲鑼打鼓和表演者—“獅子”。今年因為用車子護送，害怕發生安全問題，車子走在最前面，其他隊形不變。按照規矩，花炮只在石口村內游行。2023年三江鄉在同一天舉辦了“三江第一屆美食節”以推動農產品營銷的發展，邀請石口村將花炮游到三江街上，為三江鄉吸引更多的旅客。這在村內引起了爭議，認為這違背了祖先的規定，但經過商議，村子同意破例一次。游行路線就由往常的圍繞村子游行調整為從村子直接去三江街上，最后再回來游拜村中的四個祠堂，就等于游村子了。

在石口村內，許多村民早就準備好了封包、炮仗，等待花炮到來。花炮一到，他們就將封包放在炮主的喜盤里，而炮主會回饋有吉祥好運寓意的喜糖與香煙，村民再放鞭炮送走花炮。到了三江街上，只有少數人會迎接花炮，他們通常是從石口村遷到街上的。快到會場時，村民將花炮從車中拿出來抬著，轉變為傳統的隊伍，進入三江鄉美食節會場。會場主持人為大家介紹石口村花炮節。大家將花炮抬著在舞臺上展覽一圈，又為大家表演了羊角舞。接著將花炮放入車中，游回村子。回到石口村村寨門前，村民又將花炮從車中拿出來抬著，按照傳統隊形，依次游村中的祠堂。早早有人在祠堂等待，放鞭炮迎接花炮；花炮走后，“獅子”拜祠堂。當時雨非常大，村子的路陡峭濕滑，但大家堅持游完了村里的祠堂。

（三）文藝表演

沒有參與花炮游行的村民，也一大早就起來忙碌，打油茶、備酒做菜，以招待遠道而來的親戚朋友，每家每戶七八桌客人是常態。這天比過年還熱鬧，許多親戚朋友會專門選擇花炮節到石口村串門。

吃完飯后，大家陸陸續續到新舞臺處欣賞節日表演。舞臺裝飾非常簡單，墻上貼了一張大的畫報，是石口村2011年花炮節的場面，寫著“2023年三江鄉石口村花炮節”。舞臺掛著彩色的旗子。兩側掛著恭城瑤族自治縣民族宗教事務局的橫幅“高舉中華民族大團結旗幟，促進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舞臺前面掛著“我們的中國夢·文化進萬家，學習宣傳貫徹黨的二十大精神2023年送文藝精品下基層惠民演出”的橫幅。表演者主要是獅子隊、縣文藝團和本村的人。來者是客，石口村秉持客人為大的理念，讓客人先表演。首先，獅子隊表演了幾段獅子的雜耍，驚險刺激的表演引得觀眾連連喝彩。接著，縣文藝團帶來了精美的歌舞表演，《同心共筑中國夢》《請到恭城喝油茶》和《燈火里的中國》等。最后，石口村村民組成的舞蹈隊穿著瑤族服裝為大家帶來了兩個舞蹈。第一個舞蹈是《歡迎你到壯鄉來》。石口村瑤族人居多，但又沒有相關的迎客歌，只能借這首歌表達瑤族對大家的歡迎。第二個舞蹈是羊角舞。羊角舞原是石口村“還盤王愿”的一個儀式，后由當地人改編為舞蹈，演繹了盤王被羊頂死、兒子為父親報仇、報仇成功后慶祝的故事。

（四）搶花炮

正月十四下午3點30分，最受期待的搶花炮活動拉開了序幕。本地村民和客人齊聚現場，田間、路上甚至房頂上面都站滿了人，只為一睹搶花炮的風采。為了維持秩序，恭城瑤族自治縣派下來的80個警察和石口村的20個青年組成了保衛團。保衛人員在田間圍成了兩個圈。第一個圈為內圈，在花炮放響之前，人們不能進入。第二個圈為外圈，在河流邊緣，以防人員靠近掉入河中。村民自覺地站在圈內。按照慣例，先放小村的花炮。小村炮主將花炮抱入田中。小村的人殺雞燒紙、念咒語請神后，就開始放花炮。花炮放響之后，人們涌向炮頭展開爭搶，場面十分緊張、激烈，需要保衛團及時拉開人群。小村放完之后，就跨過河流，到大村的田里，以同樣的方式放花炮。今年小村的花炮是小村人HJZ搶到的，他將炮頭拿回家放在神臺前供奉，在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節假日供奉。大村的花炮是勢江的人搶到的，按慣例放入大村的盆氏祠堂。

三、共建：村落共同體的形成

（一）村落邊界的確認

花炮節推動了石口村地緣邊界的確立。隨著村落的發展與擴張，村落以河流為界，分化為“小村”和“大村”。在日常生活中，當地村民的自我身份認同通常是“小村人”“大村人”。兩地也常常因為地緣位置產生隔閡、對立和矛盾。花炮節中兩炮同游石口村，加強了小村和大村的聯系，弱化了兩地的地緣邊界，強調了兩地共同體的身份。村子內部的邊界被弱化，而村子與外界的邊界被強調與凸顯。通常花炮巡游只在村內，外人可以參與搶花炮活動，但搶到花炮后，不能將花炮帶出村外。今年勢江的人搶到花炮后，只能將花炮留在石口村由村內的人負責供奉。可見，在村民心中，村內與村外有著實質的地緣邊界線，這是形成同村人認同的地理基礎。從人類生存方式來看，以共同生活為背景的交往互動，受到地域范圍的限制，決定了“小規模”或一定的地域范圍是“理想類型”意義上的共同體的必要特征［11］。

除了地理邊界外，社會邊界也是村落認同的重要邊界，具有凝聚力和流動性。族群由族群邊界來維持，造成族群邊界的是一群人主觀上的異己感，以及對內的基本情感聯系［12］4。共同記憶在花炮節慶典上被喚醒與激活，激發了強大的內聚力。在花炮節中，“盤王花炮”的橫幅、“紀念盤王”“千家喜炮源流遠”“喜炮千家峒”的旗幟，以及祭祀盤王的羊角舞，解釋了“我是誰”“我來自哪里”等問題。石口村姓氏復雜，宗族觀念濃烈，“千家峒”“盤王”等符號承載了瑤族起源、遷徙和發展的歷史，強調了大家瑤族后裔的身份，使得當地不同姓氏的人能夠形成共同體的身份認同。在花炮游行中，游行隊伍不分姓氏共游村中的祠堂，盤氏祠堂、盆氏祠堂、黃氏祠堂，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血緣關系，強調了村落的地緣關系。當地有小村為大的說法，先有小村后建大村，小村炮是“母炮”，大村炮是“子炮”，故花炮游行要從小村開始，放花炮也要先放小村花炮。游炮、放花炮的儀式順序講述了小村和大村同源、發展和分化的村落歷史，喚醒了石口村人共同的歷史記憶，激發了對村內人的歸屬感。歷史記憶并非固定不變，可以被改造、傳承。族群邊界的形成和維持，是人們在特定的資源競爭關系中，為了維護共同資源而產生；客觀資源環境的變化，經常造成族群邊界的變遷［12］12-13。2023年的游花炮打破了村子地理的邊界，從石口村游到了三江街上。當地希望運用本土的文化資源獲得更多的經濟回報，是對鄉政府請求的回應。但村民們卻表示這一行為并不違反規則，因為“三江鄉里的很多人都是從石口村搬出去的”。共同體邊界被重新劃分，地源記憶將村落邊界擴大到三江街上，容納了三江街上的人。不管是地理邊界還是記憶邊界，都是村民認同和區分的依據，是劃分“村內”與“村外”、“村內人”與“村外人”的重要標準。地理邊界是形成共同體的基礎，只有在長期生活中，才能形成共同的文化、記憶，才能催生情感。社會邊界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突破地理位置的限制，聯系更多的群體，讓流動的村落保持凝聚力和向心力。

（二）村落秩序的整合

費孝通根據鄉村中人與人的關系提出“差序格局”，“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的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生聯系。每個人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所動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13］32。可見，人們在交往過程中往往以自己為中心形成交往圈，圈子的大小、關系的親疏以時間、地點為轉移。石口村有超過2/3的人脫離土地，常年外出務工，只在春節、清明節和中秋節等節日回村。他們在村子場域的交往圈子從整個村落縮小到家庭，個體通常只和家人聯系，波紋的范圍只推及家庭內部成員。村民之間交流合作的需求減小，熟悉感減弱，缺乏情感培育的土壤，彼此的關系生疏，傳統的熟人村落演變為半熟人村落。關系需要通過交往維系，而花炮節作為村民們認可與推崇的文化符號，將村民聚集在一起，為人際交流與交往提供了契機。在儀式舉辦過程中，松散的個體以家庭為基本單位，以村落為邊界，形成了有機的整體。交往圈子擴大，共同的記憶被激活，彼此情感聯結增強。

差序格局生成了差序秩序。差序秩序通常存續在一個較小的社區之中，人們有著本土濃厚的血緣關系紐帶、身份認同、集體歸屬感和團結感，社區獨特的權威組織和熟人關系網絡。在儀式過程中，行動者自覺組織起屬于本地社區的具有差序秩序的社群儀式行動，建構出內外有別、權威大小不等的“差別”和“等級”，形成“階序化”的鄉村社會秩序。這種有“差別”和“階序化”特點的鄉村社會秩序，我們稱之為鄉村儀式的“差序秩序”［14］。村民在交往中推己及人，根據親疏遠近、長幼尊卑采取差序的倫理規范。花炮是花炮節的核心，而享有花炮的炮主自然是村落圈子的中心。不同村民根據炮主與自身的關系，主動、有序地提供幫助。農歷十二月十五，HFQ的兄妹、女兒以及關系較好的近鄰就齊聚他家，幫忙準備卷花炮的材料和招待客人的食材。農歷十六當天，小村的人到HFQ家幫忙卷炮。農歷正月十四，HFQ家遠處的親朋好友到他家做客，體驗節日的歡樂。親戚鄰居的有差別、有秩序的幫助，構建了互惠的差序秩序。搶花炮做炮主的規則，推動每年炮主的更替，形成互惠的循環。花炮節承載了尊卑有序的倫理秩序。當地人通常以“以前就是這樣做的”“這是規矩”“不能改的，改了行不便”等說辭解釋儀式行為，因此農歷十二月十六卷花炮、花炮裝飾要用五色紙、游花炮要從小村開始。按傳統行事，有利于形成共識，減少協作交流中的摩擦，推動儀式的開展。同時，“規矩”“以前”表征了當地對先祖的敬重和服從，宣傳孝道文化，強化“長老權力”。老人在儀式中具有強大的威力，反映了個體對“長老權力”的絕對服從，強化了個體的集體意識，推動個體對宗族、村落的服從。年輕人在服從中展現自己的主體性。費孝通認為，差序格局導致“自我主義”［13］36。梁漱溟則強調倫理準則的重要性即“倫理本位”［15］。事實上，人們在行動中既考慮彼此的親疏尊卑，也考慮適當的道德規范。差序秩序承載著鄉村傳統的倫理觀念，規范著村民的行為。行為背后是情感的表達，如對親戚朋友的關愛，對長者的尊敬，對后輩的提攜與肯定，有利于建構“親親”“尊尊”的關系，為現代村落秩序的整合提供智力支撐和情感支持。搶花炮環節的參與者以20歲至30歲的男性青年為主，而年紀稍大的人則因體力不夠等原因，自覺地成為旁觀者，并不參與花炮的爭搶。這反映了當地對年輕人力量的肯定和重視。這為后期長幼之間有序的權力的交接、層次的流動提供了基礎。

花炮節有利于發揮村落內生性秩序的力量，也有利于外部秩序的嵌入。國家對民間習俗的空間和流程進行利用和調整，彰顯了政府的權威，借此傳達意識形態，潛移默化且深遠持久地影響當地人的觀念。2023年花炮節，鄉政府希望石口村的花炮能夠游到街上為美食節造勢，以推動鄉村振興，這違反了石口村花炮不出村的規矩，引起了村民的爭議。但經過開會協商，當地人意識到作為三江鄉的一分子，推動三江鄉的經濟發展，自然能夠推動石口村的社會進步，最終同意了。官方與民間通過對話和合作，攜手推動美食節、花炮節的開展，明確了地域共同體、利益共同體的身份。花炮節需要個人、村落和官方攜手，才能有序地開展。炮仗具有危險性，而村民在狂歡的氛圍下易失去理智而發生混亂。當地以前就發生過炮仗傷人的事故，以及為搶花炮而打斗的情況。在當地政府和民間的協作下，能夠實現亂中有序，這是花炮節延續的秩序基礎。恭城瑤族自治縣派出的警察和村中的青年組成的保衛團，劃分安全區域，人們自覺地站在區域內等待炮仗炸響。花炮飛上天空的那一刻，人群涌向花炮激烈爭搶，保衛團及時拉開人群。“別人搶到了，再搶就不靈驗”的規則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約束人們的失控行為。個體可以追求自己的利益，但受到群族、官方的約束，而約束又能給個體更好的體驗。石口村的花炮節有利于推進村寨內部的秩序整合，與國家層面實現制度性融合，實現村落秩序的整合。

（三）文化共享的實現

恭城石口村瑤族的搶花炮活動，轉變為當地一年一度的花炮節，于2014年入選廣西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在申遺過程中，石口村始終以花炮、羊角舞等地域特色作為申遺的資本；成為非遺后，村落文化呈現出開放、包容的態勢，不斷與其他民族文化交融。

文化共享就是指特定文化要素在族群交流和溝通中成為多個族群共同接受和認同的現象［16］。搶花炮活動由一個村落民俗，變成石口村、當地政府和游客共享的節日慶典。花炮節經久不衰，具有強大的生命力，核心在于其文化基因——花炮信俗。搶花炮活動起源于生殖崇拜。有關花炮節的來歷，地方史志上沒有相關的記載，只能從當地傳說中一窺究竟。根據羊角舞傳承人WYG介紹，在千家垌，有對夫妻沒有孩子，常年心情憂郁。一天，一位白胡子老人給了他們一朵花，并要求他們在初一、十五上香供奉。第二年，這對夫妻如愿得子。夫妻倆問老人何以為報，老人答道只需要放炮仗。從此以后，千家垌就形成了放花炮的習俗。瑤族被迫從千家峒遷徙，大田大地帶不來，帶來元宵喜炮的龍衣大娘，就將花炮習俗帶到了石口村②。可見，最初放花炮是出于對龍衣大娘的祭祀，表達對神靈賜予子嗣的感恩。花象征無限的繁殖能力，被人崇拜［17］。白胡子老人給夫妻的是一朵花，花炮以花為本體。抬花炮的必須是青年男性，因為青年男性擁有更強的繁殖力。在生產力匱乏、認識水平低的時代，人們渴望通過這些活動實現子孫興旺、五谷豐登的愿望。花在當地也象征孩子，女孩被稱為紅花，男孩被稱為白花。壯族、毛南族和瑤族盛行花婆崇拜，花婆有掌管生育、掌管身體健康等功能［18］。炮神的作用、地位與花婆相似，喜炮龍衣大娘是花婆崇拜在石口村的變體，承載了當地原始的生殖崇拜，表達了人們對子嗣繁衍、家族延續的愿望。隨著當地政府和游客的加入，花炮信俗已經成為一種共享的民俗符號，內涵呈現出多元化的態勢。炮神發展為石口村“村落神”，放花炮能保佑村子的健康平安。《同心共筑中國夢》《燈火里的中國》等文藝表演，宣傳了多民族共同體、鄉村振興的價值觀念和政策。游客體驗獨特的瑤族文化，獲得愉悅與滿足。花炮信俗融合了不同主體的價值觀念和需求，實現了文化共享。

隨著文化的交流與交融，鄉村的封閉性被進一步打破。開放并非意味著傳統村落的瓦解，而是順應現代社會的方式，是推動村落共同體生成的強大動力。首先，文化共享有利于文化的傳承和發展。搶花炮活動曾一度瀕臨失傳，搶到花炮需要承擔巨大的經濟開銷，如準備原材料、請人吃飯和進行獅子表演等。2000年到2011年之間，大村的花炮出現過2次沒人搶最后只能供在祠堂的現象。花炮節成為非遺后，極大地減輕了炮主的經濟負擔。花炮節采取村民主導、政府引導的形式，形成了民間與官方的協作。為了打響石口村花炮節的名聲，助力花炮節申遺，當地政府于2011年投資石口村6萬元，舉辦了有史以來最大的花炮節活動，提高了花炮節的知名度，為申遺成功奠定了基礎。自2014年石口村花炮節成功申遺后，當地政府每年都會為花炮節補貼3萬元。伴隨著經濟負擔減輕，當地民俗傳承熱情高漲。其次，文化共享有利于增強文化自覺和文化自信，推動當地人民群眾的主人翁意識的生成。雖然傳承了“搶花炮”“羊角舞”等傳統元素，但也有發明、建構的成分。“還盤王愿”是瑤族的文化標志，石口村雖然也有相關儀式，卻難以在眾多瑤族文化中取勝。在文化展演中，石口村將獨有的“搶花炮”活動作為亮點，并融入“還盤王愿”的羊角舞，豐富了傳統活動的形式，將當地文化優勢發揮到極致。作為“山地瑤”，石口村過去常常被附近的“平地瑤”輕視。每一次花炮節的展演，都是石口村向外呈現自身的方式。官方與游客的參與，意味著外界對其身份的認可和肯定，增加了當地的地域認同感和榮譽感。最后，文化傳承活動的開展有利于經濟的發展。傳統村落式微，與鄉村人口流動有直接聯系。花炮節有利于將文化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為打造“一村一品”助力，推動石口村經濟振興。

在文化建構和評價中，往往更關注族別化、地域性。關注個性的同時，也不能忽視共享的現象。“在民族研究上，如果我們不關心和重視各兄弟民族之‘異’，當然不是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如果看不見各兄弟民族之間的‘同’，也違背了民族發展的客觀實際。”［19］花炮節為石口村與外界交流、融合提供了機會。共享并非破壞和消解，而是當地主動、有選擇地加入。當地將文化資本轉化為經濟資本，推動文化傳承與經濟發展。

四、結語

傳統民族節日慶典是傳統民族村落的重要遺產，具有強大的號召力和凝聚力，能加強個體與社會的聯系。花炮的巡游和族群歷史的符號展演，推動村落地理邊界和文化邊界的確認，強化了共同體的認同和區分。不同個體的互動，促進了村民之間、民間與官方之間的協作，加強了傳統倫理觀念的教化，有利于實現大傳統和小傳統的融合、現代與傳統之間的碰撞。花炮信俗的發展與豐富，反映了花炮節強大的生命力和適應力，實現了花炮文化的共享。花炮節推動村落認同與歸屬的生成，既受到本能情感的驅動，也是民間和政府攜手建構的結果。在后續發展過程中，應該持續貫徹“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觀念，發揮民俗文化資本的優勢，挖掘石口村的旅游資源，打造旅游型村落，為村落共同體奠定堅實的經濟基礎。

費孝通提出：“高層次的認同并不一定取代和排斥低層次的認同，不同層次可以并行不悖，甚至在不同層次的認同基礎上可以各自發展原有的特點，形成多語言、多文化的整體。”［20］花炮節有利于推動村落共同體意識的生成，也有利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在花炮節舉辦過程中，石口村花炮節始終呈現出開放交流的態度，呈現出巨大的包容性和彈性。官方協助參與，利用當地的民俗文化強化民族共同體的意識，這潛移默化地影響人們的價值觀。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共聚一堂，打破了地域與民族的界限，相互增進了解。石口村花炮節作為橋梁，促進了多主體、多地域和多民族的交流、交往和交融，這既有利于推動村落共同體的生成，也有利于推動民族共同體的生成，這是實現鄉村振興、民族振興的文化路徑之一。

注釋：

①" " "后文所記錄的田野點及儀式過程，均源于筆者在2022—2023年到石口村進行的田野調查。

②" " "訪談對象：伍YG，男，瑤族，石口村羊角舞傳承人；訪談人：彭小梅；訪談時間：2022年7月23日；訪談地點：三江鄉石口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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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穆" "剛；校對：楊" "釗

Traditional Festival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a Sense of Community in Villages：the “Flower Cannon Festival” of the Yao Ethnic Group in Gongcheng Shikou Village

PENG Xiaomei

（College of Arts，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 Guilin Guangxi 541000， China）

Abstract： The Flower Cannon Festival is the most regional and ethnic traditional festival celebration in Shikou Village， Gongcheng Yao Autonomous County， Guangxi. Its main contents include returning fireworks， playing flower cannons， theatrical performances and grabbing flower cannons， which is a comprehensive festival that integrates multiple connotations and properties such as prayer， celebration， commemoration， sacrifice， and socialization. The fireworks festival carries the history of villages and national memories， and is conducive to the re-establishment of geographical and social boundaries; Promote the collision of traditional ethics and modern concepts， large traditions and small traditions， and realize the integration of village order. The use of cultural capital has helped the revitalization of villages and realized cultural sharing. The festival promotes the multiple purposes of reconfirming village boundaries， integrating order and sharing culture， and shows the practical path of village community formation.

Key words： Flower Cannon Festival; collective ceremonies; group ceremonies;village communities

收稿日期：2023-05-05

基金項目：廣西博士研究生教育創新項目“桂北魯班經書搜集、整理與研究”（YCSW2022144）；廣西博士研究生教育創新項目“廣西環江毛南族‘肥套’儀式及其儺面具、唱本調查研究”（YCSW2023172）。

作者簡介：彭小梅（1997— ），女，重慶豐都人，碩士，主要從事南嶺走廊民族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