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
【摘要】西蒙娜·德·波伏娃是西方重要的存在主義作家,其作品對女性主義的發展產生過不可磨滅的重要影響,成書于1954年的《名士風流》作為波伏娃的長篇代表作品,亦在文學史上有著深刻意義。本文將對其中的主要女性形象進行具體分析,從而挖掘出傳統而固化的“女性氣質”對其性格與命運走向的影響,并思考作為主體而存在的女性應如何重建“女性氣質”。
【關鍵詞】西蒙娜·德·波伏娃;女性主義;女性氣質
【中圖分類號】I106.4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1-0029-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1.009
波伏娃憑借《名士風流》在1954年斬獲法國龔古爾文學獎,該作品奠定了其女性主義作家的地位。此前,波伏娃的女性主義論著《第二性》以其宏大的結構體系辯證地說明了女性的歷史處境及生存狀況,直接推動了第二次女性主義運動的開展。其早期小說《女賓》是圍繞“三角戀”而展開的作品,在對傳統愛情既有定式突破的同時,又對所謂絕對自由式的先鋒愛情模式提出質疑,暗含著豐富的哲學研究價值。1945年出版的《他人的血》則將故事放置在二戰背景下,以一對青年戀人的愛情發展為主要線索,探討困境中人的生存與選擇,展現了“存在與虛無”這一哲學命題。《名士風流》是波伏娃最著名的小說作品,較之前兩部文學作品,該作品的風格更加成熟,且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也更為豐滿,該小說以雙人稱敘事交替進行,主要描寫了二戰后法國知識分子對前途命運的彷徨與求索,充分展現了法國知識分子精英階層的處境與精神狀態,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除知識分子命運主題外,小說還對女性主題進行了深入探索,通過對波爾、安娜、納迪娜三名女性形象的塑造,刻畫了處于不同處境中的女性個體的生存狀態及思想意識。
一、波爾——傳統“女性氣質”的守衛者
在《名士風流》中,波爾無疑是一位悲劇性的女性,她的人生悲劇具有多重意蘊。
首先,她是傳統父權制婚姻下的受害者,婚前的波爾是一名有著美妙歌喉的歌手,雖沒有多大名氣,但她至少有著一份正當的職業。在舞臺上盡情綻放著魅力的波爾令亨利著迷不已,這也是亨利對其產生熱烈追求的原因所在。而婚后波爾卻放棄了自己的事業主動選擇成為一位家庭主婦,生活世界小到只有她與丈夫亨利兩人。不難看出,這顯然是其被當時社會主流價值觀規訓后的選擇,傳統婚姻觀要求女性在婚后回歸家庭,一切以丈夫為中心。與亨利走入婚姻以來,波爾便將主體之位拱手讓出,在波爾看來,所謂的“愛情神話”是堅不可摧,無法撼動的,她抱著對愛情的向往,甘愿在從屬地位之上建立起對婚姻的虛幻理想,“我甘愿做那人的奴隸,甘心為了他而放棄個人的任何成功”,為了維持愛情神話,她把取悅亨利當作首要目標,她的愿望不是在自己的事業上取得成功,而是“成為世界上最光榮的男子漢懷中最美的女人”,全然不知自這種想法萌生之始,兩人之間關系的天平就已傾斜。即便是亨利自稱尊重女性,也受到過啟蒙新思想的啟發,但由于父權制社會的影響,他依舊將波爾當作客體化的對象,于內心深處無法給予平等的尊重。由此可見,亨利對波爾一見鐘情的原因也僅在于波爾的外在美,婚后其對波爾產生厭惡也只是因波爾的所表現出來的一切不再處于他自身所劃定的“美”的范圍內,當提及波爾的打扮時,兩人有一段引人深思的談話:“確實,你就愛穿紫羅蘭色的衣服!”“因為你愛的就是紫羅蘭色!”從中可以看出,亨利僅將自己的欲望放在第一位,波爾不過是被他審視的“物”。毫無疑問,被他人認知為客體,被物化是波爾悲劇性命運的重要因素之一,但不可否認的是波爾的悲劇還源自她自身的懦弱與無知。
從小說中不難看出,波爾有著強烈的自戀情結,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談到,“自戀的女人盡管表面上狂妄,卻知道自己受到威脅;因此她惴惴不安,敏感易怒,不斷處在戒備狀態;她的虛榮心永遠得不到滿足”,波爾的前半生一直活在他人的目光之中,作為一名歌手時,她渴望被他人關注與贊揚,成了家庭主婦后,她則享受在鏡子前端詳自己的美貌。文中提到波爾家中有很多面鏡子,打扮則是波爾的一大愛好之一,“女為悅己者容”本身就是傳統社會中的一大謊言,“美麗”“溫柔”“服從性”等詞是對“女性氣質”的定義。受制于女性氣質,在亨利出軌納迪娜,并提出要帶納迪娜去旅行時,波爾說服自己退讓,選擇尊重亨利的行為,而后亨利再次出軌若賽特時,波爾也并未表現出反抗,正如她從前對亨利所說那樣,“我從來未曾想到要把你困住我們的愛的牢籠之中”,“只要我不是你的累贅,也就心滿意足了”。可見在與亨利的感情中波爾嚴重的自我矮化,從一開始用美貌和前途換取愛情,再到自我感動式的犧牲,實則都是波爾對主體性的主動放棄,即便是后來想通過創作來重新挽回愛情也無濟于事,日復一日重復性的家庭勞動令波爾對生活的感知變得遲鈍,加之眼界的狹隘與知識的缺乏,她無法寫出有價值的作品,與亨利的感情也日漸走向毀滅,將亨利視為全部的波爾忍受不了這樣的打擊,主體性的缺失于此轉化成無根性的惶恐,以至于從自欺欺人的困境中清醒過來后的波爾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幾欲自殺。
傳統的“女性氣質”將女性囿于內在性之中,奪去了其自我超越的可能,使之無法通過自身來確證自我,只能在他人的目光中彷徨并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潭,波爾無疑是被“女性氣質”所束縛的女性,“是的,為了解救波爾,必須毀了她往昔的一切愛”。小說的最后波爾接受了精神治療,雖然肉體與精神遭受了雙重折磨,但好在終于擺脫了他者的目光,意識到了主體意識的重要性,重新為自己而活。
二、安娜——傳統“女性氣質”的瓦解者
安娜是《名士風流》中被塑造得最豐滿的一位女性人物形象,她有著獨特的女性精神氣質。
首先,她是一名社會精英知識分子,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其次,她在自己的職業領域也有著出色的成就,作為一名精神分析專家,她不但善于剖析他人的心理,還擅長剖析自身。“我就這樣被明確地劃分了類別,并接受了分類,盡力去適應我的丈夫、我的職業,適應生生死死,適應大千世界里及其可怖的一切。”因她對自己有著清晰的認知,故能夠很好地維持家庭與工作間的關系。表面上看起來似乎安娜的生活只圍繞著幸福展開,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只能作為某人的妻子而存活于世顯然是不夠的,這顯然離安娜自身的追求還有著很遠的距離。毋庸置疑,安娜是不同于波爾的進步女性,較之于后者,她并未因所謂的“愛情神話”就放棄自己的事業,她深知一份穩定工作的重要性,這不但是實現經濟獨立的前提,同時,這更是使之擺脫“他者”地位,獲得主體價值的必要條件。而憑借經濟上的獨立顯然是完全不夠的,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說,“經濟上擺脫了男人的女人,在道德、社會、心理狀況中并沒有達到與男人一模一樣的處境”。在安娜看來,性緣關系并非生活的中心,故除經濟獨立外,安娜理想的追求上也有著不同于當時社會的一般女性之處,其人生理想不僅局限于事業,還包括友情與愛好等。而即便是安娜與丈夫羅貝爾在思想上有著相似的見解,感情深厚,但她依舊難以體會到強烈的幸福之感,生活如同一往平靜的潭水。結識斯克利亞西納并與之發生關系后,她的心才因此被激起微微波瀾,這一經歷使安娜找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并通過與斯克利亞西納的相識,她意識到了自己無論是在身體上還是情感上都潛藏著以往從未被發掘的活力。而后與劉易斯的相愛與結合更是給她帶來了震撼心靈的體驗,即使與劉易斯的愛情并未圓滿,但她也完全可以去追尋一種新的充滿激情的生活,只是她放棄了這種追求,選擇了重新回歸到從前的生活軌道中去。
她的選擇可以從現實處境與時代背景兩方面來進行分析,首先,傳統女性的現實處境是不可忽視的事實,雖然安娜身上有著堅強、冷靜的氣質,仿佛面對任何事都能做到波瀾不驚,但她依然對羅貝爾有著深深的依賴感,除了俄狄浦斯情結之外,她自身的性格也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她無法將自己與羅貝爾的命運看作是分離開來的存在,“他的命運給我保證了世界的命運,反之亦然”,這種依賴性注定了安娜對自我的超越是限定性的。其次,特殊的二戰時代背景,不得不讓安娜將安全感放在第一位,戰爭使她深刻體會到了失去親人以及無根性的痛苦,也曾一度陷入虛無主義之中。“死者既然已經死了,對他們來說,一切再也不成問題,可我們這些活著的人,節日的夜晚過后,我們還要醒來,我們怎樣生活下去呀?”安娜不乏存在主義者的精神氣質,文中的視角之一是以安娜為主體所展開的,從“我”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安娜內心的矛盾感,命運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將人籠蓋于其中,而其本身的不確定性則使人不得不在壓抑與焦慮中苦苦掙扎,安娜的恐懼似乎已達到頂點,加之被傳統社會價值觀強行賦予作為妻子與母親的使命感,則令她對自身作為女性的命運深感無力。與劉易斯的婚外戀是她的心之所向,卻又是不可否認的越軌行為,安娜為兩種思想所困,無法解脫,以至于后來竟產生了強烈的自殺想法,但好在她戰勝了消極的精神危機活了下去。
小說沒有交代安娜最終結局,但波伏娃對于安娜的人生經歷無疑是肯定的,她肯定了安娜身上超然于傳統女性的日常生命邏輯的氣質,即冷靜、理智,富于獨立性與邏輯性,由此可見,安娜這一人物形象對重建新型“女性氣質”的啟示。
三、納迪娜——傳統“女性氣質”的反叛者
納迪娜是《名士風流》中羅貝爾與安娜的女兒,更是小說中最具反叛精神的女性代表,她玩世不恭,私生活混亂,有著與傳統女性截然相反的氣質,從不把所謂的“從一而終”,“忠貞”當作是女性必須恪守的道德規則。她熱愛自由,勇于反抗世俗加之于女性的枷鎖,她的反叛精神在她與異性的關系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納迪娜同無數男人睡過覺,就連父親羅貝爾也管不了她,當母親安娜提醒她不要陷入亨利的愛情圈套時,她對此不置可否,在她看來,女性的身體不需要受任何社會規訓,與異性發生肉體關系,不過是她用來消磨時間的游戲而已,在兩性關系中,納迪娜從不把自己當作是取悅男人的存在,而是以自我為中心,更不是男性目光中的“可愛”女性,當亨利接受護照檢查時,她能夠全然不顧他人的目光,放肆地打著呵欠。在母女關系上,她無法忍受母親安娜看似充實卻乏味的日子,她所追求的是絕對的自由,“可我寧愿在窯子里了卻一生,也不肯戴著冰冷的山羊皮手套,獨自逍遙地過日子”。納迪娜看起來仿佛對任何事情都抱著一種無所謂的態度,除了變化莫測的戀情之外,她的工作也不穩定,究其根源,不難發現造成納迪娜如此態度的原因在于她的心靈漂泊無定。顯然,她并不是生來如此。
首先,從小的成長環境對她性格的形成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母親安娜與父親羅貝爾均是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父母的光環帶給納迪娜的卻并不是足夠的自信,而是一種失落感與對自己存在的不確定性。其次,初戀迪埃戈的犧牲更是給了她沉重一擊,被二戰帶走的不只是她的愛情,一同逝去的還有她的純真與青澀,與二戰中的許多青年一樣,戰爭摧毀了她們原本明亮的生活與理想,使他們對生活失去了信心,由于找不到奮斗的方向,于是只好通過縱欲、破壞等一系列行為來表達自身對于現實社會的不滿。但值得注意的是,納迪娜所追求的并不是恣意放縱,而是借此來擺脫失去迪埃戈的痛苦,從她請求亨利帶她去葡萄牙以及后來請求朗貝爾帶她去做戰地報道都可以看出她對于走出現實困境的渴望,這是一種主體意識覺醒的自救,更是一種帶有反抗性質的自我超越。只是她的這種反抗僅停留在表面,且僅是完全出于自我對絕對自由的追求而產生的,思想深處仍然存在著被父權制所異化的意識,墮落與沉淪并未給她帶去輕松與愉悅,反而使她更加迷茫。在經歷了一系列對人生的探索后,納迪娜最終選擇了走進婚姻,并與亨利生下了一個女兒,成為母親后,她漂泊的心終于得到了安定,在承擔責任的過程中找到了存在的價值與意義。
雖然納迪娜身上有著許多劣根性,但她的可貴之處就在于她從未屈從過作為女性的處境與命運,而敢于沖破傳統價值觀對女性的束縛與壓抑,將“他者”意識放逐出自我意識之外,去爭取自己的心中所想,即便是這種追求于人于己都不完全是正向的,但不可否認,納迪娜蓬勃的生命力正是摧毀傳統“女性氣質”的一把利劍,波伏娃對納迪娜這一形象的塑造也為“女性氣質”的重建提供了可行的空間。
四、結語
波伏娃的小說《名士風流》以克制冷靜的筆調展現了二戰后法國知識分子內心的迷茫與彷徨,尤其是對三位主要女性角色的塑造,更是可見波伏娃敏銳的洞察力,即對女性社會處境與女性心理的抒寫。其中對于“女性氣質”的探討在波伏娃于1949年出版的《第二性》中有著更為具體的理論化詮釋,后者在具體分析女性在成長過程中所面臨的不同處境基礎上,論述了其對于“女性氣質”的建構影響,而“女性氣質”的構成與影響反過來又影響著女性的現實處境。毋庸置疑,女性的自由與解放之路從來就不是一條理想的坦途,而是一部布滿血淚的反抗史,正如女性作家丁玲所說,“她們不會是超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綜而觀之,對于新時代下的女性該如何建構新型的“女性氣質”一定值得我們去探索,波伏娃的小說《名士風流》無疑為我們提供了具有現實意義的引導,經濟獨立與精神獨立皆是女性在獲取自由與解放的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那么,“勇敢”“理性”“強悍”等詞絕不是男性的專有代名詞,除此之外,男女兩性也應和諧共處、互惠合作,只有如此,女性的未來以及社會的未來才會通往明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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