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康
王怡舞
王 浩*
隨著二元分治的城鄉規劃管理體系向著統一空間規劃體系轉型,中國步入城鄉中國時代,鄉村作為重要的資源因素構成城鄉共謀發展的動力之源,得到各界重視。時值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進軍的歷史新起點,廓清我國鄉村景觀演進邏輯,分析鄉村景觀治理路徑變遷的動力學機制,有助于從動態角度把握不同時期鄉村景觀的歷史剖面,理解當下鄉村景觀的治理責任及實踐理路,為實現“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總目標添磚加瓦。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城鄉關系躍遷帶來鄉村人地關系、村莊形態等方方面面的歷史革新。鄉村治理模式經由倫理政治、階級政治和土地政治的演化,引導農民與國家在不同時期體現出不同的關系模式[1],形塑人的情感與環境的風貌。相較于城市,我國鄉村商品化和市場化發展速度較慢,公共事業建設受到更多基層組織制約,鄉村景觀具有多層尺度、多元價值、多重利益主體等特性。“景觀治理”是治理理論與空間尺度交叉而生的規制性政治手段,承擔著凝聚集體訴求、協調各級政策沖突等重要職能[2]。在國土空間規劃改革、政治倫理生態化轉型的當下,有必要對鄉村景觀治理背后的社會關聯機制展開綜合討論,以期提升鄉村治理決策的品質,指導我國鄉村景觀資源整合與長期運作[3]。
檢索并手動篩選CNKI中文文獻數據庫中的522篇高質量景觀治理文獻,借助可視化分析軟件Citespace進行關鍵詞共現(圖1)。結合時區分析可知,我國景觀治理研究主要聚焦“生態”“景觀”和“治理”三方面,近年的研究視域雖然向綜合治理拓展,但研究對象尚未脫離城市建成區內部的空間協調[4]。以“鄉村”“景觀”“政策”“治理”等作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并手動篩選出2003—2023年109篇鄉村景觀治理文獻,通過關鍵詞共現圖譜(圖2)可知,“鄉村振興”是多年來的研究熱點,結合關鍵詞聚類及文獻分析,可將研究領域分為:1)鄉村空間格局評價與保護;2)鄉村生態生產環境整治;3)公共活動空間與景觀營造;4)產業發展主導的對策研究。研究多探討特定區域的治理模式實踐,缺少對鄉村景觀治理變遷的歷時性梳理與系統解讀。基于此,本文從景觀特征、治理模式、政策作用機制切入,梳理1949年以來我國鄉村景觀治理模式的歷史流變,揭示不同治理模式對鄉村景觀建設模式及景觀特征的影響,挖掘治理模式演化背后的動力學機制,以期提升對鄉村景觀運作模式的整體認識。

圖1 景觀治理領域關鍵詞共現圖譜(作者繪)

圖2 鄉村景觀治理領域關鍵詞共現圖譜(作者繪)
研究鄉村景觀的演進歷程,首先應厘清“鄉村景觀”的內部邏輯。綜合各學科理論,梳理鄉村景觀的結構內涵(圖3):1)自然生態是鄉村景觀的邏輯起點,地形地貌、氣候水文、動植物等自然要素構成景觀實踐活動的客觀物質基礎;2)社會生活是鄉村景觀的邏輯內核,鄉村生活秩序指導區域空間資源要素的使用及收益分配[5],進而形成特定的聚落肌理、建筑風格與公共空間形態;3)民俗文化是鄉村景觀的邏輯旨歸,地方文化引導形成鄉村景觀審美性的價值根基;4)生產勞動是鄉村景觀的邏輯延展,農業生產塑造出農田林網、田壟地埂等農業斑塊,為鄉村景觀提供產業資源。基于這4類景觀要素,分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鄉村景觀的演進變化。

圖3 鄉村景觀的邏輯構成(作者繪)
鄉村景觀治理模式由鄉村社會本身與國家的管理體制共同決定[6],國家基于頂層規劃發展需要,對鄉村的價值定位與相應的政策干涉造成了鄉村治理屬性的轉變。以國家制度建設與改革事業為背景依據,結合鄉村社會體制變革、景觀理論研究與重要景觀實踐活動,將1949—2021年我國鄉村景觀治理模式的發展歷程劃分為3個階段(圖4)。

圖4 鄉村景觀治理模式的發展歷程(作者繪)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權力初步介入鄉村引導新秩序的建設與鞏固。土地改革初步實現了“耕者有其田”的社會理想,農村農業實行集體化經營模式,工業從家庭中脫嵌,產業模式變革引導景觀走上現代化改造道路。景觀政策方面,“愛國衛生運動”強調了環境整治的重要性,“一五”計劃“綠化祖國”、“二五”計劃“園林結合生產”等方針確定了植樹造綠的社會主義建設任務,各村莊紛紛集中群眾力量,為實現全面改造鄉村社會的目標開展一系列村莊建設運動。
2.1.1 景觀治理模式:國家推動的新村統一建設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我國正處于社會主義改造階段,國家通過加強地方控制來鞏固新生政權、維護中央權威,政府和鄉村社會間處于領導與被領導的關系,由中央統一支配地方的人權、事權和財權,各村通過“大會戰”方式集中群眾勞動力,完成土地平整、河渠治修、路橋建設等基礎設施配置與改善。這種“全能主義治理形態”突出體現在公社化運動開始后:伴隨著統購統銷政策推動鄉村進入計劃經濟管理階段[7],“政社合一”成為鄉村治理的制度基礎,土地和財產均劃歸人民公社所有,鄉村體現出日常生活政治化、社會管理軍事化、行政體制科層化等特征[8]。1958—1966年,我國第一次出現國家組織職業設計團隊介入鄉村營建的行為,由建工部動員全國規劃設計部門與建筑系師生下鄉參與人民公社的規劃建設[9],鄉村規劃主力交由中央派來的調查組。受“多快好省”社會主流思想影響,每個村鎮規劃要求在1~2天內完成,大隊集體投資建立預制構件廠,農民“按圖索驥”,自己燒磚采石,“自主化、動員化”統一施工,即第一次“設計下鄉”。這一時期,依靠集體力量奮斗崛起的山西大寨村被作為典型來傳揚(圖5),各村紛紛大興村鎮規劃及生活福利事業建設。該時期的鄉村建設由大隊投資管理,農村住宅出現圖集編制。

圖5 20世紀70年代的山西晉陽大寨村(引自http://www.lsqn.cn/LSJD/old/201106/290682_2.html)
2.1.2 鄉村景觀特征:環境整治與共產主義村莊規劃
河北遵化“窮棒子社”西埔村、人民公社運動的起點河南新鄉七里營、山西昔陽大寨村是該時期鄉村建設的典型。生活景觀方面,為騰出更多耕地用于生產,新村注重住宅的集中布局與空間整合,“提倡蓋樓房”,建筑朝豎向空間延伸,出現了與傳統村落相異的板式樓房;屋舍秉承“消除三大差別”原則,以城市住宅為范式統一建設。行政辦公地取代信仰空間成為新的“村中心”,用于舉辦各種政治集會與宣傳教育活動[10],出現紅專中學、幸福院等具有鮮明時代烙印的社會主義景觀。村莊按照功能類型進行分區,以往分散的私密空間被統籌為形態方正、中心圍合的公共空間,常見樹池、盆花等視線焦點或景觀軸線,體現出濃厚的空間儀式感和凝聚性[11]。生產景觀方面,地方響應國家“大地園林化”號召,在平原進行綠化整頓(圖6),農田、土地被重新規劃分配,村莊周圍建設化糞池、打谷場等輔助設施(圖7),周邊荒地被不同程度地開發[12],水利等大型工程體現出驚人的建設速度和規模,出現了高壓塔線等工業景觀。該時期村莊設計主要滿足集體模式發展,由于規劃時間過于倉促,忽視了因地制宜的重要性,造成部分鄉村布局機械化、鄉村風貌均質化問題。

圖6 大寨大隊改造前的后地溝(6-1)和改造后的人造平原(6-2)(引自http://www.lsqn.cn/LSJD/old/201106/290682_2.html)

圖7 西埔村建明人民公社的場院內(引自http://www.jiaxiangwang.com/cn/hbtangshan-zunhua.htm)
改革開放破除了集體化生產的政策壁壘,變革生產關系、解放農村生產力成為農村發展的主要目標。為充分調動農民生產經營積極性,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指出,“應在黨的一元化領導下,大膽下放權力”,中央“放權讓利”,鄉村“政社分離”,地方政府從“管制型”向“服務型”政府轉變[13]。農民生活方式去組織化、去政治化,個體差異在商品經濟轟擊下擴張膨脹,帶來了鄉村公共生活及價值邏輯的轉向,鄉村景觀在經多因素的變遷下飛速衍變。
2.2.1 景觀治理模式:基層引導的鄉民景觀自治
國家力量的適度退出為鄉村自組織騰出了發展空間,鄉鎮戶籍松動實現了個體的自主遷移,各鄉鎮掀起自發建房的熱潮,由此引發的安全、布局等現實問題也引起了國家的關注與權力干預。為滿足農村建房需求,1978年,國家開展“設計再下鄉”運動,通過以組織競賽和編制圖集為形式的技術扶貧吸引廣大設計人員及科研單位參與鄉村設計[14]。此次設計下鄉相較于上次,技術人員的定位由權力工具轉向學術交流及人員培訓的專業本體。1979年,全國第一次農村房屋建設工作會議召開,國家建立農村房屋建設辦公室指導并協調鄉村房屋建設,由有施工經驗的技術精英和農民主體組建鄉村建筑隊。鄉鎮政權拓展了權力空間,扶持水利、農田、交通等公共設施建設,農業向規模化、企業化經營轉移[15]。一些鄉鎮政府抓住市場改革的風潮,嘗試探索農耕景觀與旅游業交匯的經濟增長點,積極進行農地利用綜合規劃,因地制宜地推廣水旱田輪作、建立集團作業區(圖8),通過舉辦農產品展銷會等活動推動城鄉產品流動,改善了農村建設資金匱乏、市場流動滯緩的問題。但鄉村自組織受制于自身發育力量,加之基層組織渙散、組織關系模糊等問題,鄉村秩序失去公共的土壤,個體趨利發展愈發明顯。自主開發模式下,鄉村景觀保護主體處于缺位狀態,鄉鎮無度從事大規模經營活動,造成鄉村自然生態的衰退。

圖8 1989年的大邱莊工農商聯合公司(引自https://www.sohu.com/a/270882099_213821)
2.2.2 鄉村景觀特征:鄉鎮范圍的市場化農業景觀建設
國家干預弱化后,集體食堂、大曬場漸次敗落,取而代之的是貨棧店集等現代化商業服務建筑。據統計,截至1983年底,全國建立鄉村文化站3.5萬個、鄉村商業經營網點機構200多萬個[16]。該時期的鄉村建設典型有農村改革起點安徽鳳陽小崗村、創業先進典型河南南街村、農村工業化先驅天津大邱莊。生活景觀方面,村民改建擴建屋舍院落等自主性景觀營造活動增多(圖9),由于對都市的向往,農村住宅翻新重建多拷貝彩鋼瓦、水泥房等建筑形式(圖10),一定程度上破壞了傳統景觀載體的延續。生產景觀方面,家庭承包責任制將農田切割成小塊耕作的破碎格局,隨著機械化農業的發展與農業經營規模的擴大,粗放的傳統自耕地被整合成片,耕畜棚、糧食庫、育種房等生產建筑應運而生。生態景觀方面,市場經濟發展推動鄉村產業結構轉型,高污染企業在農村扎根落戶的現象屢見不鮮[8],造成鄉村場所景觀雜亂、城市化表征突出的混沌景況,鄉村面臨失鄉土化和去生態化等多重危機。整體來看,經濟轉型目標下,鄉鎮空間極化作用越來越強,景觀地域差異日趨明顯,江浙等經濟發達地區還出現了鄉鎮企業集聚區和新產業區,部分村莊因為價值觀偏差與個體分離限制,在景觀建設時一味模仿城市式樣,加劇了鄉村景觀異質異構化發展。

圖9 施行新集體合作后小崗村的民宅變化(引自http://newpaper.dahe.cn/hnrb/html/2008-12/11/content_132568.htm)

圖10 1989年天津大邱莊的村容村貌(引自https://www.sohu.com/a/270882099_213821)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農業稅費引致各地抗稅風潮迭起,農村干群關系惡化加劇了“三農問題”[17],主張政府介入鄉村治理的呼聲漸漲。2005年,我國取消農業稅,提出“以工補農,以城帶鄉”的城鄉關系方針,通過各種農業補貼及惠農政策向農村“輸入式供給”各種基本公共物品,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美麗鄉村”成為新世紀的鄉村發展目標,各地圍繞“三農”問題,力求生態、生產、生活的協調發展。
2.3.1 景觀治理模式:民眾主體的共建共享共治后農業稅時代,國家通過各種農業補貼及惠農政策向農村“輸入式供給”各種公共物品,鄉村基層組織“行政化”轉型,協助中央的政策推廣與財務調配,與群眾共同參與鄉村治理。農民經歷了征地、拆遷、安置的城市化轉型,身份意識發生轉變,參與基層管理的利益訴求增多,各級政府也認識到治理系統性的價值,更強調多元主體、多方資源、多元規范的融合共通,鄉村景觀建設出現了更多社會人員的身影。2005—2013年,第三次“設計下鄉”活動于全國范圍內展開,不同學者基于不同立場對鄉村景觀進行多方面解讀,鄉村景觀終于擺脫工具定位,在三生問題、城鄉公平、自然與社會等多領域取得突破。一些企業與藝術家、媒體合作開展鄉村景觀建設活動,采取“農民造屋”的協同方式,支持村民參與鄉村規劃的編制、實施與管理評價流程;還有一些公益組織在鄉村開展環境教育工作,宣傳可持續發展等綠色理念,提升村民參與生態治理的自主意識。這些社會力量填補了鄉村景觀建設的資金空缺,彌補了政府與鄉村社會之間的交流罅隙,保障了鄉村景觀建設的全方面、多方位價值發展。
2.3.2 鄉村景觀特征:重塑鄉土文化,“三生”協調發展
2005年,中央提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要求,明確“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二十字發展方針,鄉村在國家政府引導下實施“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為了快速改善鄉村面貌,許多地方通過土地征收、村莊整治等行政指令引導鄉鎮建設,以集中居住的新村整合散落的民宅,以整齊硬化的道路切割村莊,農田面積大量縮水。個別村莊未考慮當地生態承載力與發展定位,片面追求視覺效果,采用大面積硬質鋪裝或草坪造景,以至于在鄉村出現大型濱水廣場、濱水步道等有悖村莊肌理的城市景觀要素。2013年7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視察鄉村工作時指出了這一誤區,提出了美麗鄉村的內涵,鄉村建設重點逐步轉向集鎮,囊括了文化景觀、工業景觀等多領域,開始根據村莊自然和經濟條件因地制宜地規劃景觀。2018年,國家戰略規劃指出,鄉村景觀應加強風貌管控,避免同質化、城市化、公園化發展。新時期的鄉村振興戰略重視鄉村的區位條件、地緣優勢及產業基礎,鄉村不再是與城市對立的概念,而是作為與城市共榮發展的區域環境與特色資源得到國家及地方的共同關注。

表1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鄉村景觀發展
基于鄉村景觀的邏輯構成,整理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我國鄉村景觀發展脈絡(表1)。
諾貝爾獎得主諾斯認為,“制度的產生和演變受過去影響,同時限制了當前改革路徑方式的選擇”[18]。綜合經濟學、社會學等研究理論,分析鄉村景觀治理模式變遷背后的動力學機制(圖11)。

圖11 鄉村景觀治理模式變遷背后的動力學機制(作者繪)
國家發展目標引導資源配置的方式與重點,構成鄉村景觀治理的行動基礎。長久以來,戶籍制度劃分了城鄉2個治理場域,“鄉村”的發展定位是相對于“城市”而言的,鄉村話題討論無不建立在城鄉二元結構的基礎上,因此,城鄉關系是理解鄉村景觀治理模式演變邏輯的重要標尺。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為盡快發展城市工業,農村被定位為城市提供原料的供給源,鄉村的治理目標主要是穩定農村秩序、促進農業現代化,鄉村規劃作為集體化管控的空間工具存在,仍停留在“功能”價值上,尚未形成實質意義的“景觀治理”。改革開放后,國家調整了城鄉戰略,轉求以市場邏輯驅動鄉村經濟發展,對鄉村景觀仍舊強調經濟效益的索取。隨著農村勞動力涌入城市,加上國家財政體系對農村治理資源的長期忽視,基層事權與財權不平衡、各級部門權責關系不明等問題導致政府、企業、鄉村居民等利益相關者之間的博弈對陣逐漸加劇,鄉鎮政府承受著上級政務目標考核的壓力,又匱缺足夠的治理資源[19],導致新建景觀機械化、刻板化等“建設性破壞”,景觀治理在短暫恢復活力后陷入困局。面對城鄉失衡現象與突出的三農問題,我國從2003年開始逐漸確立城鄉統籌目標,以城市支持農村、以工業反哺農業,促進城鄉要素平等交換[20]。鄉鎮政府的傳統任務壓力大幅減輕,原有的壓力型治理模式在政府資源的傾斜下得以重建行動邏輯。回顧城鄉關系演變脈絡可知,鄉村景觀治理目標與國家對鄉村的功能定位密切相關,城鄉關系影響了國家對鄉村治理的政策傾斜與資源投入,鄉村社會治理運行邏輯取決于國家對城鄉關系的控制邏輯和對鄉村的價值考量。
3.2.1 土地制度改革
土地是鄉村發展的載體,土地制度調整影響著農民的組織生活、生產方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土地改革運動迎合了農民意愿,提升了農民對黨和國家的認同感及對鄉村治理的感性認識,各地劃分農村人員的成分,有意識地吸納思想先進的中農、貧農成分到土改工作隊、農會組織中參與鄉村治理,初步釋放了基層治理潛力。農業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時期,農民逐漸喪失土地的控制權,高度集權的“全能治理”壓抑了基層自治訴求,挫傷了農民生產積極性,為基層村鎮組織的整頓與重構埋下伏筆。1978年,包產到戶開辟了農民“自己管自己”的道路,土地出現多種經營、流轉形式。為實現對鄉村的有效管理,國家鼓勵鄉鎮通過村民委員會等組織進行自治創新,基層管理體制日趨完善。但隨著農民作為貨幣化的勞動力流入市場,基層組織缺乏有效的民眾監管,在后期出現權威性消解、治理效能下滑等危機。2014年底,中央提出“三權分置”構想,以立法的形式規范土地的入市規則,規模、集約化管理農地,有效釋放了土地的資本功能[21],村民自治朝向多元主體、立法協調等趨勢發展,以適應新時期的農村社會利益結構。
3.2.2 人口與戶籍管理
人是社會生產活動的主體,是治理行為的實施者與作用對象。影響鄉村人口變化的政策主要是戶籍管理和生育制度改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國家限制農村人口外流,加上集體土地制度的牽制,鄉村生產生活被國家牢牢牽制。改革開放時期,家庭承包制度解放了土地對勞動力的依賴,戶籍制度放寬,進城務工成為農民致富的首選。勞動力流失加上日益收緊的生育政策,使得農村人口數量急劇萎縮,村莊建設與治理主體出現偏位甚至缺失。另外,節育政策和人口遷徙沖擊了傳統的宗族禮法和親緣倫理,相對剝奪感在村域蔓延,村民對村干部的不滿情緒累積,導致基層組織被迫空行空轉,鄉村公共秩序失語。但戶籍制度松動也有積極影響:人口流入為資源輸入地帶來了勞動力,拓寬了就業及消費市場,催生了新一批“鄉賢群體”,如南街村的崛起正是充分利用廉價的外來勞動力在短時間內完成了資本積累與再生產。當下,人口流動及城鎮化發展驅動城鄉空間格局與鄉村居住結構發生重大變革,“社區制”取代自然村落成為農村社群的新發展形態[22],鄉村在時空維度上“脫域”,城鄉混雜、撂荒現象等新形勢對鄉村政治組織建設提出了新的課題與考驗。
3.2.3 經濟產業發展
經濟發展制約政治建設,鄉村經濟產業結構轉型呼吁治理主體多元化發展。1978年以前,我國鄉村產業以種植業為主導。改革開放播下了工商業的種子,鄉村產業結構豐富化發展,除了傳統的種植、養殖業外,還出現了工業、建筑業、運輸業、服務業等多種業態,部分發達地區還出現了產業融合的新局面,涌現出農業觀光園等新型景觀模式,為鄉村創造了更多就業崗位。鄉村公共事務增多,村民、村干部的身份變得復雜,隨之暴露出治理模式滯后的問題,如部分鄉鎮干部同時作為企業負責人,在制度掩護下蛻變為“謀利型政權經營者”,從事超出地方承載力的開發盈利活動等。隨著農村產業結構進入深化階段,農村人群職業結構日益復雜,一些發達地區的農村打破原有壁壘,通過跨村跨行選人用人、企業聯建黨群組織等舉措優化鄉鎮組織,以求整合多方利益訴求、拓寬管理事務范疇,為鄉村治理團隊注入了新的活力。隨著農村經濟制度的深化改革,鄉村景觀治理模式應緊抓時代發展規律,與時俱進,以謀求基層組織建設與經濟社會發展的協調統一與良性互動。
央地關系決定了中央與地方是互相兼容適應,還是“管轄”與“被管轄”狀態,進而框限了基層立法、財稅、人事關系等制度模式,制約了基層組織的經費來源和職能范圍,最終作用于鄉鎮的治理效能。鄉鎮基層組織是景觀治理的實施與保障者,鄉村景觀治理效能主要受限于鄉鎮行政和財政體制。
鄉鎮行政體制中的行政依據、行政手段、部門建構等關乎基層公共權威性的建設,進而影響治理成效。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地方行政采取政策化而非法制化治理模式,能夠高效傳遞國家機關的組織意志,但過于濃厚的人治色彩也導致“左傾”時期鄉村出現布局機械化、空間均質化特點,強制性行政手段缺少與基層群眾的聯結互動,造成了地方權威失語、鄉村公共場域萎縮等不良影響。鄉鎮財政體制決定了基層政府對公共事業的資源投入與治理積極性,如改革開放前,中央財政與地方財政“分灶吃飯”[23],鄉鎮政府作為一級政府,同時肩負支出與收入兩大職能,又缺少足夠的國家治理資源傾斜,財政左支右絀,治理能力受限,只能依賴中央推動的集體化管理維持整體穩定但缺乏生機的社會秩序。以農業稅費為主要收入的治理體制加重了農民負擔,扭曲了政府工作宗旨,進一步激化了基層矛盾。農業稅費改革后,鄉鎮財政體制強制性變遷,客觀促進了地方招商引資、吸納鄉賢回歸等政策的施行,但如何建設民主、規范化的公共財政支出、收入體制仍需要進一步討論,地方與國家之間財權、事權劃分有待進一步明確。
傳統鄉村建立在“熟人社會”關系網上,通過民俗村規、宗族禮法、鄉紳權威等非正式規范整合管理鄉村生活生產秩序。現代化建設解構了這種潛在權力,尤其在改革開放后,原有的鄉村社會紐帶悄然嬗變,基層權力出現市場化傾向,迫使鄉村景觀治理程序朝向規范化、法制化、透明化轉型。
社會文化加速治理程序轉向主要體現在以下3個方面。1)個體農戶方面,家庭成員的分工合作被放到市場平臺打亂重組,家庭成員沖突復雜化,具體表現在經濟分配造成的成員矛盾、婚喪嫁娶的利益沖突、育兒養老的責任分工。作為社會治理的最微觀分子,家庭內傳統的正當性認知被改寫,驅使鄉村景觀治理“理法融合”,尋求互助、激勵型的治理手段。2)鄰里街坊方面,親緣關系弱化,加上交通運輸業的發展,人們的交往活動超越了地域限制,左鄰右舍間的人情味兒變少了,熟人信用向現代經濟社會信用體系過渡,常常因為宅基地、債務關系等產生糾紛。這一轉變敦促鄉村景觀治理不再依賴情感、道德判斷,而是設立調節機構或部門,建立相對規范化、原則性的調節工作機制,以尋求新的村莊價值標準。3)社會網絡方面,個體差異突顯帶來的觀念沖突呼喚鄉村法治、德治的健全,為避免信息不對等、分配不公造成的社會沖突,鄉村景觀治理過程中,必須通過村務公開、財務透明等方式保障村民知情權、監督權。
縱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鄉村景觀發展,發現治理模式變遷取決于多重制度邏輯及其相互作用關系。從全能管理到地方探索,再到當下的共建共治,鄉村不斷完成自我角色定位的革新,鄉村景觀內涵得到延展。景觀治理路徑的選擇雖具有一定歷史慣性,但“農民造屋”、農業觀光園等“意外”的發生均體現出鄉村對新時代、新格局的調整與適應,以及國家與基層之間的良性互動,側面證實了我國鄉村景觀治理模式的道路正確性、制度可行性。基于以上歷史考察,得出以下啟示:
1)基層體制完善是治理的前提,應從頂層設計入手健全立法規范,保障鄉村治理的資源配置及權益分配;
2)合理定位是景觀治理的起點,應充分理解鄉村職能,挖掘景觀背后蘊含的多重價值,結合自身優勢,明確治理方向;
3)程序規范是景觀自治的保障,加強政府宣傳引導,創新傳統智慧,確立議事規則,鼓勵農民參與公共建設;
4)吸取3次“設計下鄉”的經驗,鄉村“造血”與社會“輸血”結合,以社會合力帶動城鄉、區域間的資源互通;
5)重視人的生活秩序構建,挖掘鄉村優秀傳統文化,重塑鄉村共同體意識,喚醒、引導農民對景觀治理的自主回應。
限于主客觀因素,本文存在以下局限性:1)鄉村景觀的構成模型理想化,結構內涵的解讀較為籠統;2)研究結論是時代大背景下的概覽,無法完整體現全國鄉村景觀變遷的全部形態與特征;3)治理模式對農村生態環境及更大范圍的景觀影響有待進一步探討;4)動力學機制中僅對社會文化層面的主要影響因素進行梳理。
鄉村景觀是包含社會、經濟、人口等的復合生態系統。全球化浪潮下,鄉村社會變遷呈現出多樣性、復雜性、普遍性特點,我們應如何評判鄉村已有景觀的去與留?應以怎樣的立場干預本土與舶來文化的對弈?筆者認為,未來的鄉村景觀治理研究應關注其背后的社會結構變遷路徑,挖掘、提煉鄉村共同體的演變機制,使鄉村景觀治理“循道而趨”,尋覓古與新、東與西、城與野的共榮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