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馮至的《一個消逝了的山村》追尋一個消逝山村的余韻,寫出了自然風物蘊涵的哲思美;賈平凹的《秦腔》展現了三秦大地的風俗人情,具有厚重的文化美。通過作品、作家、時代三個維度的比較閱讀,圍繞風物這一概念,挖掘其不同的內涵,探究其不同的呈現方式,梳理以其為核心的散文創作的不同類型,展現百年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發展樣貌。
關鍵詞:《一個消逝了的山村》;《秦腔》;風物;比較閱讀
馮至的《一個消逝了的山村》和賈平凹的《秦腔》出自統編高中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第二單元第7課,本單元屬于選擇性必修課程中的“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研習”學習任務群。按照課程標準的規定,這一任務群“旨在大體上了解現當代作家作品概貌,培養閱讀現當代文學作品的習慣,以正確的價值觀鑒賞文學作品,進一步提高文學閱讀和寫作能力,把握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有機統一的價值取向”[1]。據此,本單元前兩課分別節選了兩部現代小說的名作——魯迅的《阿Q正傳》和沈從文的《邊城》,兩首不同流派的現代詩——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和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加上這一課的兩篇風格迥異的散文,以及最后一課的經典戲劇《茶館》,這四組作品涵蓋了現當代文學的主要體裁和重要流派,展示了百年來中國文學的發展面貌。學習這些作品,要結合特定的社會歷史背景,理解作品的思想文化內涵,探索其中蘊含的民族心理和時代精神,同時還要多角度、多層面地探究作品的意蘊,通過比較閱讀,充分發掘作家作品的個性魅力,總結思考優秀作品的共性特征,提升鑒賞文學作品的能力。
要想理解《一個消逝了的山村》中作者對自然和生命的哲學思考以及《秦腔》中濃郁的鄉土氣息和厚重的文化意蘊,就要抓住兩篇文章共同的解讀鑰匙——風物,同時還需要比較馮至和賈平凹兩位作家的創作審美追求、賞析他們的藝術特色、探討他們的創作風格,最終通過品味多樣化的現當代散文共通的藝術追求,探索其中蘊含的民族心理和時代精神。
一、落葉滿山尋芳跡:聚焦作品,挖掘風物的內涵
《現代漢語詞典》中對于“風物”的解釋是“一個地方特有的景物”,如“北方風物”“八閩風物志”。《漢典》則對這一概念做出了更詳細的三種類分:“風光景物”,如陶潛《游斜川》詩序“天氣澄和,風物閑美”;“風俗物產”,如瞿秋白《餓鄉紀程》“想起江南的風物,究竟是地理上文化上得天賦較厚呵”;“特指風俗、習俗”,如《明史·西域傳四·天方》“當鄭和使西洋時,傳其風物如此”。
《一個消逝了的山村》中風物的含義側重“風光景物”,具體體現為小溪、鼠麴草、彩菌、有加利樹、野狗的嗥叫和麂子的嘶聲等。《秦腔》中風物的含義則側重“風俗習俗”,也就是秦腔,作者從拍戲、演戲、看戲評戲、悲喜故事、秦腔地位等幾個方面予以展現。兩組風物在兩篇文章中蘊含著各自不同的意蘊。
《一個消逝了的山村》中:泉水,不單養育了“過往”,同樣也可以觀照起“當下”與“未來”,“一棵樹”“一條河”“一處風雨”,即便有枯榮,有改道,有陰晴變化,仍然永恒地存在;鼠麹草,謙虛、純潔、堅強,沒有卑躬與矜持,更沒有浮夸,告訴我們生命的堅韌并不在于喧囂,而是在本真的樸素中以弱小的軀體承擔起一個大的宇宙[2];菌子,俯拾皆是,絢麗繽紛,“這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會兩樣”,這些彩菌,點綴過很多民族的童話,激發了兒童的幻想,滋育了民族的文明;有加利樹,“每瞬間”“都在生長”“無時不”“凋零”“永生”,在永恒的自然面前我們感受到人生的短暫,感受到對時間的無可奈何,對生命的無法掌控;野狗的嗥叫和麂子的嘶聲,可以讓我們讀出生命的不同精彩,甚至生命的不同意義,也可以看到自然對人的威脅和人對自然的威脅,每一個風物都在述說自己的運命,也在給予著我們滋養。[3]
《秦腔》中:拍戲,“導演是老一輩演員,享有絕對權威”,這是傳統秦川風俗里的長幼尊卑,“但是,一到臺上,秦腔面前人人平等”,是秦腔讓秦人心底里對平等的渴望變成了現實;演戲,面對“秦腔憲兵”,“人人恨罵這些人,人人又都盼有這些人”,這是秦人對自由的渴求,又是對秩序的尊重,秦腔憲兵們“雖然徹夜不得看戲,但大家一夜滿足了,他們也就滿足了一夜”,是秦腔給了他們最大的個人獲得感;看戲,隨著臺上演員的一舉一動,“聲如炸雷豁啷啷直從人們頭頂碾過,全場一個冷戰,從頭到腳,每一個手指尖兒,每一根頭發梢兒都麻酥酥的了”,秦腔就是這樣滲透進了每一個秦人個體的生命和群體的生活中;評戲,秦人“不喜歡看生戲,最歡迎看熟戲”“不為求新鮮,他們只圖過過癮”,這是在通過品評秦腔來品味生活、品味人生啊;幾組悲喜故事中,我們能看到秦人對真善美的追求,對假惡丑的揚棄,展現秦腔地位時,我們能看到秦人對秦腔的尊重,對權威的崇敬。
文章結尾,兩位作者都用一段話對風物的意蘊進行了總結概括。馮至寫道:“兩三年來,這一切,給我的生命許多滋養。但我相信它們也曾以同樣的坦白和恩惠對待那消逝了的村莊。這些風物,好像至今還在述說它的運命。”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是渺小的,但每個人都能擁有自己的宇宙,每個人都有自己“關聯”的事物,看似消逝但與之關聯的歷史不會消亡,而是與自然萬物結合,化作不同的姿態繼續存在。《一個消逝了的山村》看似在述說作為風物的村莊的消逝,實則傳遞的是永恒的存在。賈平凹寫道:“廣漠曠遠的八百里秦川,只有這秦腔,也只能有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勞作農民只有也只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在熱烈的贊美和高度的評價之外,我們似乎又讀出了一絲弦外之音,即為現代化浪潮沖擊之下的秦腔命運的擔心。《秦腔》看似在訴說作為風物的秦腔的永恒,實則又暗含消逝的隱憂。
以上為比較之異,而兩篇文章共同的靈魂之筆則是對物與人之間關聯的追索與思考。寧靜的山水給馮至提供了靈魂棲息之地,也給予了他無限的精神食糧和生存的力量。“大喊大叫”的秦腔與“大苦大樂”的秦川百姓血肉聯系,彼此成就,文化意蘊厚重。[4]
二、兩人對酌山花開:聚焦作家,探究風物的呈現
馮至和賈平凹有著完全不同的散文觀,前者寫的是關注山水和自然的哲思散文,后者則一直倡導書寫反映社會和時代的文化散文。
《一個消逝了的山村》選自馮至的散文集《山水》。在《山水》的后記中,作者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創作理念和對自然的體悟。他對自然中的美有著明確的界定:“真實的造化之工卻在平凡的原野上,一棵樹的姿態,一株草的生長,一只鳥的飛翔,這里邊含有無限的永恒的美。”[5]因此,我們看到《一個消逝了的山村》中具體的風物都是小溪、鼠麹草、彩菌、有加利樹等山林中最自然、最平凡、最普遍的存在。在呈現這些風物時,作者也尊重了它們最自然、最原始的樣子,不刻意地夸張與修飾,因為作者對自然有獨特的認知,“自然本身不曉得夸張,人又何必把夸張傳染給自然呢”。[6]正因如此,作者才極力追求一種最自然的自然,強調“對于山水,我們還給它們本來的面目吧”[7],并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我是怎樣愛慕那些還沒有被人類的歷史所點染過的自然”。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馮至就不關注現實。“昆明附近的山水是那樣樸素,坦白,少有歷史的負擔和人工的點綴,它們沒有修飾,無處不呈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這時我認識了自然,自然也教育了我。在抗戰期中最苦悶的歲月里,多賴那樸質的原野供給我無限的精神食糧,當社會里一般的現象一天一天地趨向腐爛時,任何一顆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樹木,都曾給予我許多啟示,在寂寞中,在無人可與告語的境況里,它們始終維系住了我向上的心情,它們在我的生命里發生了比任何人類的名言懿行都重大的作用。”[8]消逝了的山村不僅充實了馮至空虛的靈魂,供給他無限的精神食糧,還在令人絕望的社會中點燃了作者微茫的希望之火。《一個消逝了的山村》寫于1942年,抗戰的大背景下,“當時后方的城市里不合理的事成為常情,合理的事成為例外,眼看著成群的士兵不死于戰場,而死于官長的貪污,努力工作者日日與疾病和饑寒戰斗,而荒淫無恥者卻好像支配了一切。”[9]面對種種令人絕望的現實,馮至正是從一個消逝了的山村中看到了希望。山村中的風物雖然平凡卻都各安其分地專注于自己的事情:泉水滋養著過去和現在的人們,鼠麹草在謙虛地生長,村女在聚精會神地縫補,彩菌點綴著山林也滋養著人們,有加利樹每個瞬間都在生長,野狗在嗥叫,麂子在嘶鳴……正如作者在散文集《山水》的最后一篇《憶平樂》中所說的那樣:“在這六年內世界在變,社會在變,許多人變得不成人形,但我深信有許多事物并沒有變:農夫依舊春耕秋收,沒有一個農夫把糧食種得不成糧食;手工業者依舊做出人間的用具,沒有一個木匠把桌子做得不成桌子,沒有一個裁縫把衣服縫得不成衣服。真正變得不成人形的卻是那些衣冠人士:有些教育家把學校辦得不成學校,有些軍官把軍隊弄得不成軍隊。”[10]在這個消逝的山村里馮至找到了抗戰的希望、民族的希望:平凡的風物,平凡的人。這是消逝了的山村給馮至帶來的最大的滋養。[11]
1992年《美文》雜志創刊時,作為主編的賈平凹在發刊詞中就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大散文”的概念。“換一種思維看散文,散文將發生一種質的變化,散文將不要準散文,將不僅是為文而文的抒情和詠物,也就不至于淪落到要做詩人和小說家的初學的課程,輕,淺,一種雕蟲小技,而是‘大丈夫不為也’的境地。我們企圖在于一種鼓與呼的聲音:鼓呼大散文的概念,鼓呼掃除浮艷之風,鼓呼棄除陳言舊套,鼓呼散文的現實感,史詩感,真情感,鼓呼真正的散文大家,鼓呼真正屬于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的散文!”[12]針對當時的散文創作現狀,賈平凹的批判犀利尖銳:“唾棄輕而狂的文風,有人卻走向另一絕地,使散文的題材狹窄,精神脆弱,僅寫于花花草草,矯揉造作,充滿女人氣,男不男女不女的二尾子氣,小,巧,甜膩。振興中華,緊要的是振興國民性,增強民族的自尊自強自立的素質,散文要以此為己任,讓時代精神進來,讓社會生活進來,張揚大度、力度,棄去俗氣、小氣。”[13]《秦腔》正是賈平凹這種“大散文觀”的代表。“秦腔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像被烈性炸藥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了多么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皺紋”。對于秦人來說,秦腔是他們現實生活的必需品,更是他們精神生活的全部寄托,是如同宗教一樣的信仰和圖騰。賈平凹并沒有去如何介紹秦腔,而是從鄉村文化、從草根層面去展現秦腔。秦人們脫下戲服是農民,穿上戲服就成了演員,而且還是導演、是觀眾、是評委,秦腔就是他們自己。賈平凹在寫戲,更是在寫這里的文化、這里的風俗、這里的傳統。不管是導、是演、是看、是評,處處見出秦人的剛烈、粗放、堅韌、頑強,處處見出這片土地上的傳統精神。尤其是文章中將秦腔與帝王陵、與漢唐石刻連在一起的一段文字,更是傳遞出這片土地上文化的悠長和秦腔內在的精神氣質,極富詩意。
《一個消逝了的山村》和《秦腔》兩篇散文一淡一濃,一靜一鬧,一樸素一張揚,一雋永一厚重,呈現風物的方式截然不同,但都是真情飽滿的杰作。馮至用緩筆寫自然,詩意地表達了對生命的感受和思考,但也不乏對現實的關照;賈平凹用疾筆話人文,真實地呈現了秦地人民的生活與靈魂,但也不乏詩意的表達。
三、萬古長空一風月:聚焦時代,明晰“風物散文”的沿革
同為“風物散文”,因為兩位作者不同的審美觀和散文觀而呈現出了不同的樣貌。若將這些放置于時代的大背景下,關照百年來中國深刻的社會變遷與人們在艱難困苦之中不懈的精神探索,了解百年來人們在社會生活和情感世界變動的軌跡,就更易觸摸到其中蘊含的民族心理和時代精神了。
回顧百年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發展歷程,在散文創作中以風物為核心展開不同方式的訴說的例子不在少數,很多篇目也被選入了中學語文教材(見056頁表格)。
在這些經典名篇中,我們或多或少地都可以看到“馮至式”或“賈平凹式”的表達,將兩位作家所秉承的散文觀放置于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找到一脈相承的諸多佳作:《山水》(李廣田)、《人間草木》(汪曾祺)、《一個人的村莊》(劉亮程)、《每個故鄉都在消逝》(王開嶺),這些都是關注山水和自然的哲思散文;《朝花夕拾》(魯迅)、《隨想錄》(巴金)、《文化苦旅》(余秋雨)、《湮沒的輝煌》(夏堅勇),這些都是反映社會和時代的文化散文。他們均以風物作為書寫核心,前者以自然景物為關照對象,進行詩性的思索,超越現實,飽含哲思;后者以地域風俗或文化為關照對象,關注現實,反映時代精神。前者偏重對主體意識與情感的挖掘與內省,方向是向內的,看起來小,實則以小見大;后者偏重對社會生活與文化的展示與思考,方向是向外的,看起來大,實則聚焦點小。
如果再突破百年散文的限定,上溯千年,《登泰山記》《項脊軒志》《赤壁賦》《蘭亭集序》……中國古典散文中類似的篇目同樣不勝枚舉,它們在關照現實時或寫景或狀物,在表達自我時或顯性或隱性,這樣的散文傳統還可以繼續上溯直至諸子百家,我們會發現,前者源于道家,提醒我們仰望星空,要講求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完美融合;后者源于儒家,告誡我們腳踏實地,要重義輕利,扶危濟困,經世報國。二者看似差異巨大,究其本質,體現的都是對生命的關照。而這,就是刻在中國人基因里的民族心理。
縱有千古,橫有八荒。
百年散文如此,百年小說、百年詩歌亦然,《阿Q正傳》和《邊城》、《大堰河——我的保姆》和《再別康橋》,也都呈現了兩種不同的訴說方式。運用對比閱讀,深入探究教材中這一單元所選的這三組作品,結合時代和社會歷史背景,可以更好地理解現當代文學的精神追求與思想意義,再通過多角度、多層面的比較和研讀,可以提高文學鑒賞能力,獲得更為鮮活的審美體驗。
注釋:
[1]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23.
[2]蘇鵬.馮至:本真山水的自然表達——以《一個消逝了的山村》為中心[J].中學語文教學,2022(9):47-50.
[3]張婉琳.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走進《一個消逝了的山村》的山水世界[J].名家名作,2022(25):7-9.
[4]普通高中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語文(選擇性必修·下冊)[M].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69.
[5][6][7][8][9]馮至.《山水》后記·山水[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9:111-116.
[10]馮至.憶平樂·山水[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9:104-110.
[11]薛曉磊.遇惑與解惑:《一個消逝了的山村》釋疑[J].語文教學與研究,2022(8):58-61.
[12]賈平凹.《美文》發刊詞·關于散文[M].北京:三聯書店,2015:117.
[13]賈平凹.對當前散文的看法·關于散文[M].北京:三聯書店,2015:58.
劉全欣,浙江省杭州第二中學錢江學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