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從何處來　從趙之謙《二金蝶堂》說開

段曉東

趙之謙（1829—1884），浙江會稽（今紹興）人，初字益甫，后改字撝叔，號冷君、悲庵、無悶，齋號二金蝶堂等。他詩書畫印兼修，頗具特色，沙孟海稱其是一位杰出的有多方面修養的藝術家。但就是這樣一位才華橫溢的清季藝術大家，卻有著悲慘的人生經歷。

趙之謙一生命途多舛，大不幸有三。一是趙之謙先祖乃宋朝宗室后裔，世代經商，家境殷實，到趙之謙這一代，因父趙守禮常年病臥在床，家道中落。二是趙之謙早年父母雙亡，中年喪妻喪女，晚年友朋也早于他相繼去世，皆是悲事。三是趙之謙立志為官以光宗耀祖，八次參加科舉考試，屢試屢敗，只得納資捐官在江西做候補知縣，卒于任上。此三大不幸中，皆有與趙之謙人生經歷緊密相連的作品存世，如篆刻《二金蝶堂》《悲庵》、行書橫幅《朱筆堂判文書》。

趙氏的“悲”，先祖在世時就已有之。趙之謙七世祖趙萬全，年幼時，其父親趙應麟便出門遠游授學，恰逢戰亂再未歸家。長大后的趙萬全開始尋找父親的下落，經過七八年時間跋山涉水的尋找，偶然間從父親舊友張文義處得知父親已命喪黃泉。在友人的指引下，趙萬全尋得父親墳墓，站在墓前的他悲痛不已，決定將父親的遺骸遷回老家。

據說，趙萬全千里尋親的孝行感動了上蒼，在開棺時有兩只金蝶從中飛出，投入趙萬全懷中。《紹興府志·人物志·孝行》中記載：“啟墓有金蝶自內飛出，撲入萬全懷中，人謂孝感”。趙萬全“千里尋親，金蝶投懷”的故事在坊間代代相傳，他也因此成為紹興歷史上有名的孝子。

趙之謙在七世祖趙萬全的影響下，以二金蝶堂為齋號，刻白文印，并三面刻款，款曰：二金蝶堂，述祖德也，舊有此印，今失之矣，既補刻，乃為銘曰：旌孝子，七世祖，十九年，走尋父。父已歿，負骨歸，啟殯宮，金蝶飛，二金蝶，投懷中，表至行，大吾宗，遭亂離，喪家室，剩一身，險以出，思祖德，惟下淚，刻此石，告萬世。同治紀年壬戌夏，趙之謙辟地閩中作記。此石制鈕渾樸，百余年物也，以二百錢得之惇仁里徐氏肆中。

趙之謙出生時家境還寬裕，后因父親常年病臥在床，家境每況愈下。趙之謙14歲時母親章氏因積勞成疾不幸去世。次年，長兄趙烈被仇人污蔑，輸了官司，趙氏一家家徒四壁，陷入窘境。

趙之謙有一妻子，名范璥，字敬玉。趙之謙34歲，在閩中謀取差役時，突然收到家中噩耗，得知妻子范璥病逝，次女蕙官、三女榛官也不幸夭折，只留下長女桂官孤苦伶仃，五口之家頓失三人。此時的趙之謙家破人亡，萬念俱灰，悲痛無以言表。為紀念亡妻，慰解悲苦的人生，他改號悲庵，刻朱文印，并款“三十四歲家破人亡乃號悲庵”。

趙之謙在《二金蝶堂印存》題記中曾自述：“我一生刻印、賦詩、學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在趙之謙看來，詩書畫印不過是謀生手段，是無用之學，謀取功名才是他的人生目標。因此，趙之謙寄希望通過科舉考試步入仕途，以光大門楣。

趙之謙的科舉之路并非一帆風順，盡管他聰穎勤奮，“甫二歲，即能把第作字”“讀書過目成誦，又好深湛之思”“20歲考取秀才”，但趙之謙不像其他士子一樣專攻策論時文，而是通讀古代典籍，尤其是周秦之后、隋唐以前的古文，用簡樸古雅的文風，鄙夷時文八股，這也成為他日后科場失意的重要原因。

趙之謙一生八次參加科舉，皆名落孫山。咸豐九年趙之謙31歲，朝廷舉辦恩科鄉試，趙之謙策問詩賦深受主考官汪承元的推崇，擬推他為“行省之冠”，但因趙之謙考試時，答題過于簡古，不得已將趙之謙“抑置第三”，趙之謙只得在舉人大挑中謀得國史館謄錄的職位。同治六年，39歲的趙之謙在會試落榜之后，決定降志捐官出仕。同治十年，趙之謙盡管已經納資出仕，但還是參加了禮部會試，卻屢試屢敗。失望之余的趙之謙“遂呈請分發江西”，開啟仕宦生涯，這一年他43歲。

趙之謙以捐資候補知縣的身份來到江西，江西巡撫劉坤一委任他為志局編輯，修撰《江西通志》，后又被派往鄱陽、南城等地當差。趙之謙任職期間，恪盡其職，盡管身體抱恙，還是堅持扶病而出，所斷“萬氏葬地案”使他名聲大噪。

浙江省博物館藏《朱筆堂判文書》共900余字，完整記錄了斷案經過。案件是一起舊案，萬氏家族宗親為爭奪一塊風水較好的墓地反目成仇引發的訴訟，起因是萬焜锜在修繕宗祠時，得到萬后得金錢資助，同時許諾萬后得可使用祖宗墳山。待宗祠修好，萬焜锜卻不認賬，要求萬后得將墳遷走。萬后得自然不肯，隨即，萬焜锜訴萬后得侵占祖宗墳山。趙之謙在充分了解事情原委后，既揭穿了萬焜锜以“為祖立名”為由斂奪他人錢財，又指出他假公濟私，區別對待。判萬焜锜歸還萬后得修繕宗祠的資助款，騰退安置祖墓之外的所有遷入墳，并進行儒學思想教育，一樁陳年舊案就此了結。

吳昌碩在跋文中，用“吏才著卓卓，風流文采余，心細能折獄”表達對趙之謙的稱贊。“萬氏葬地案”結案不久，趙之謙于江西南城官舍駕鶴西去，時年56歲。

趙之謙去世后，好友張鳴珂贈挽聯曰：“西漢文章，北朝書法；南城仙吏，東浙通人。” 雖然趙之謙的遭遇是清季眾多文人墨客的縮影，在歷史的長河中也不過滄海一粟，但趙之謙“我欲不悲傷不得已”的人生令后人唏噓不已。

（作者任職于浙江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