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收激勵的就業促進效應
——基于“留抵退稅”改革的經驗證據

石玉堂 王曉丹

一、引言

國家十四五規劃綱要明確指出：“深入實施就業優先戰略，健全有利于更充分更高質量就業的促進機制，擴大就業容量，提升就業質量。”[1-2]然而，在逆全球化趨勢加劇和新冠疫情沖擊下，經濟復蘇受到嚴重沖擊，市場有效需求不足，企業面臨的市場環境愈加復雜。與此同時，稅費負擔加重了企業成本壓力，經營規模和勞動力雇傭需求也隨之下降，就業形勢尤為嚴峻。企業作為微觀經濟活動的主體，在創造就業和吸納勞動力就業方面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為實體企業減負作為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必然要求，面對去杠桿、信貸緊縮和融資成本上升等多重壓力，減稅降費成了緩解企業困境的關鍵財政政策。在一系列減稅降費政策中，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受惠范圍更廣、實施力度更大。值得深思的是，“留抵退稅”改革能否發揮穩就業的預期效應？本文通過回答這一問題，以期為持續推進留抵退稅政策改革以及高質量就業提供有益的政策啟示。

目前，企業在發展過程中面臨著諸多挑戰，包括用工成本、資金價格和稅收負擔等方面。其中，超預期因素的持續高位運行，導致企業盈利空間被擠占。而稅負則是企業高質量發展的重要阻礙因素之一，就增值稅而言，企業常常會出現銷項稅額與進項稅額不匹配的情況，由此導致企業大量的增值稅無法得以抵扣，這必然會提高企業生產運營成本，對企業發展產生不利影響。統計數據顯示，中國2020年留抵稅額已超過萬億元，且增速持續加快。此外，有研究發現，2011年有18.44%的企業存在著增值稅留抵情況，其中大企業占比接近50%[3]。顯然，龐大的留抵稅額如果不退還，將導致過多資金被占用，進而降低資金周轉和配置效率，從而影響企業的生產經營和投資決策。為了降低企業成本，實現增值稅稅收中性，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應運而生。因此，本文將重點考察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就業的影響。

二、文獻述評

現有增值稅留抵稅額的研究主要聚焦于留抵稅額規模、分布特征、負擔機制及其引致的政策效果等方面。就規模而言，已有研究基于稅收調查數據發現，2011年存在著增值稅留抵的企業占比為18.44%，其中大企業占比接近50%[3]。截至2020年，中國累計留抵稅額超過萬億元，增速持續加快。從行業角度來看，大額留抵進項稅額主要存在于國家重點扶持或基礎設施行業[4-5]。而從地區角度來看，留抵稅額在經濟活躍或制造業發達的省市較為普遍[6]。而從政策效果來看，留底退稅政策能夠降低企業的融資成本和資金成本，有助于改善企業的現金流和債務融資狀況，促進固定資產投資，從而提升企業價值[3，7-8]。此外，部分研究基于企業投資行為、創新效應、企業金融化、企業價值等視角考察了這一政策引致的經濟社會影響[7-12]。顯然，以往研究較少涉及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企業勞動力就業的影響。

關于稅收激勵對企業勞動力就業的影響，現有研究并沒有達成一致結論。部分學者基于不同稅收激勵政策發現，稅收激勵政策對企業勞動力就業有顯著促進作用，例如，1990年美國實施的稅收抵免政策顯著提升了就業率，2002年美國實施的加速折舊政策促進了就業擴容，但不存在持續創造效應[13]。對中國而言，2008年實行的薪酬抵稅政策引致額外的稅收優惠顯著增加了企業雇傭規模[14]。固定資產加速折舊政策對企業的就業有著顯著的促進作用[15-16]。此外，已有研究表明，提高增值稅起征點有利于增加小微企業的就業崗位[17]，降低個人所得稅稅率有助于增加企業雇傭[18]。然而，有一部分學者持相反的觀點，認為企業就業規模及就業增量與實際稅負呈負相關關系[19-21]，因為資本和勞動力存在著替代效應，如果資本的價格下降，企業傾向于采用資本代替勞動，從而減少對勞動力的需求。此外，還有部分研究發現，稅收優惠政策并不能直接刺激就業增長[22]。

鑒于此，本文以2018年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試點為準自然實驗，實證檢驗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企業勞動力就業的影響。本文的邊際貢獻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方面：第一，以往研究側重于稅收激勵對企業行為的影響[23-25]，且現有關注就業的研究結論并不一致；本文基于微觀企業視角，以勞動力就業為切入點，采用雙重差分模型深入探究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勞動力就業的影響，為更好地理解與評估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引致的社會效應提供新思路，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稅收激勵提高或降低了勞動力就業”這一爭議性話題，豐富拓展了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在就業領域的相關研究。第二，將增值稅留抵稅政策視為準自然實驗，更多強調的是增值稅返還過程[8]，它將企業的當期進項稅與銷項稅之間的差額提前返還給企業，這既可以減輕企業的現金流壓力，又可以避免對企業現金流的跨期占用。由于其他稅收政策與留抵退稅政策存在著較大差異，因此，其他稅收優惠政策的研究結論未必適用于留抵退稅政策。第三，揭示與理清了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影響勞動力就業的內在機理，從融資約束緩解效應、實體投資效應及生產率效應等角度評估了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影響企業就業的作用機制，拓展了企業勞動力就業“理論黑箱”的研究邊界。第四，進一步探討了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勞動力結構、企業營業收入、平均勞動力成本及企業勞動收入份額的影響效應。

三、政策背景與研究假設

(一)政策背景

為了增加財政收入，抑制投資過熱，中國于1994年開始實施生產型增值稅留抵稅額結轉下期繼續抵扣的制度[26]，并一直沿用至今。然而，隨著經濟高質量發展，留抵稅額的規模日益擴大并成為一個潛在隱患。一方面，由于留抵稅款是一種政府債務，只結轉不返還，財政收支失衡日趨嚴重；另一方面，留抵稅款的存在導致企業資金被占用，降低了市場資源的配置效率，并對經濟的可持續發展產生負面影響。針對留抵稅款難以消化這一難題，中國逐步制定了一系列政策制度。

通過政策梳理發現，中國首次在大范圍內實施“留抵退稅”改革是以《財政部 稅務總局關于2018年退還部分行業增值稅留抵稅額有關稅收政策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為標志。一方面，區別于以往針對特定時期或限定特定行業和地區的政策，《通知》涉及了全國18個大類行業和電網企業，覆蓋范圍廣泛，有助于對長期稅制形成穩定預期，這為評估“留抵退稅”的就業效應提供了契機；另一方面，《通知》作為首次大規模稅制改革，相較于后續政策引發的增量效應更為明顯。鑒于此，這也為構建“留抵退稅”準自然實驗情景，深入考察“留底退稅”試點政策的就業效應提供了基礎。

(二)研究假設

1. 留抵退稅與勞動力就業

稅負作為企業的一項固定支出，在稅收負擔過重的情況下，企業可用于投資的資金將會變少，從而削弱了企業的內源融資能力，融資風險上升，進一步加大了其融資難度[27]，主要是因為企業需要支付更多的現金用于繳納稅收，導致可用于經營的資金減少。相反，實施稅收激勵政策可以減輕資金流出壓力，并節省經營現金與增加留存收益。例如，實施“營改增”政策使得企業繳納增值稅的現金支出減少，從而提高了當期可支配資金的充足程度。固定資產加速折舊政策帶來的減稅效果，可以切實降低企業現金流敏感性，并緩解其融資約束問題[28]。所得稅減半征收顯著提高了企業內源融資能力，進而降低了其財務風險[29]。

實施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有助于緩解企業困境、提升市場信心和內生發展動力，從而刺激企業勞動力雇傭。一方面，對于眾多企業而言，受行業特性和產業結構等因素影響，時常出現當期銷項稅額小于進項稅額的情況，使得增值稅進項稅額無法在當期完全抵扣，只能留存至稅務部門待下期使用，進而對企業現金流產生占用。留抵退稅政策實施后，企業原本留存于稅務部門的資金得以提前退還，無須等待下期抵扣，從而降低了留抵稅額對企業現金流的跨期占用[7]，避免了重復征稅現象[30]，提高了企業的可支配現金，減小了其資金周轉困境和財務風險的發生。在流動性約束得到緩解的條件下，企業會擁有更多的資金用于擴大生產規模，勢必會增加勞動力雇傭需求。另一方面，留抵稅額在不同行業之間的顯著差異，進一步加劇了企業融資成本的不平等，可能引發企業與行業之間的資本配置失衡。由于資本和勞動之間具有替代和互補關系，這種關系也可能導致勞動力配置出現失衡，從而降低整體資源配置效率[31-32]。退還留抵稅額可以減小行業企業間的融資成本差異[3]，通過優化勞動力資源配置及降低資源錯配和效率損失，有助于提高企業競爭力，刺激市場需求，從而帶動就業擴容和經濟增長。據此，提出研究假設1。

研究假設1：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顯著提高了企業就業水平。

2.留抵退稅、融資約束與勞動力就業

企業就業水平的變動與企業融資約束密切相關。當企業融資約束加劇時，企業會更傾向于依賴資本這一生產要素，導致資本與勞動的邊際收益比例上升。因此，企業會增加對資本要素的投入，如購買更多的機器設備，降低勞動投入[33]。一方面，企業的運營離不開現金流。現金流狀況良好，有利于企業穩定員工隊伍，提高生產效率。當企業面臨著內源融資約束和“流動資本”短缺時，企業將采取降低勞動力雇傭或工資水平等措施。另一方面，債務融資約束的加劇也可能導致勞動力雇傭需求的減少[34]。而實行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有助于減輕企業融資壓力，從而提升企業就業水平。

首先，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直接作用于企業現金流，增強了企業的流動性。這種政策實施門檻較低，無須企業滿足特定的條件，只要保持正常運營，便可享受優惠政策。現金流是企業生產經營的“生命線”，通過推遲納稅期限，企業可以暫時緩解資金壓力，獲得更多的運營資金。同樣地，政府歸還一部分占用的企業資金，有助于提高企業的內源資金規模，減輕企業融資壓力[13，15]。其次，留抵退稅政策作為一種稅收優惠政策，其主要目的是為企業提供更為寬松的融資環境。基于信號傳遞理論，這一政策可使企業現金流得到顯著改善，現金流的增長向市場釋放出積極信號，進而能降低市場信息不對稱和市場環境不確定性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投資者會受到這一利好信號的吸引，增加對企業的投資，降低企業的融資成本[7]。在實施留抵退稅政策后，企業所面臨的融資壓力得到有效減輕，企業擁有更多的資金用于運營和發展，從而使企業不僅可以增加勞動力投入，雇傭更多的勞動力，而且還可以提高勞動薪酬。此外，這一政策還有助于釋放企業的生產潛力，充分發揮其生產能力，從而擴大其生產規模。生產要素互補理論指出，企業發展過程中的各種生產要素之間存在著相互依賴和補充的關系。企業在生產擴張時，會加大對其他生產要素的投入，如資本、技術、原材料等，以滿足生產需求。同時，隨著生產規模的擴大，企業對勞動要素的需求也會相應提高。

3.留抵退稅、實體投資與勞動力就業

企業就業水平的變動與實體企業投資密切相關。首先，實體企業的投資規模直接關系到企業的生產經營和發展。投資規模越大，企業產能和市場份額往往越高，從而需要更多的員工來滿足生產需求[8]。其次，實體企業的投資可能會帶動產業鏈上下游企業的發展，創造更多的就業崗位。例如，企業投資于上游供應商和下游銷售渠道，有助于提高整個產業鏈的競爭力，從而提高就業水平。最后，實體企業的投資風險會影響企業的穩定發展[8]。在投資過程中，企業可能會面臨著市場、技術和政策等方面的風險。風險越大，企業生存壓力就越大，進而可能導致裁員、降薪等現象，從而影響就業。

稅收激勵作為關鍵的調控手段，對于提高資本形成率和激發投資具有重要作用。新古典投資理論認為，企業在做出投資決策時會權衡資本積累的成本和收益，尋求二者之間的平衡。當資本積累的成本低于收益時，投資具有盈利潛力，由此可以持續進行。當資本回報的現值等于成本的現值時，資本積累達到均衡狀態，投資活動將暫停。在企業發展過程中，稅費作為一項剛性支出，當稅費成本不斷上升時，企業在資本積累方面的能力將受到影響，進而導致資本積累的速度受到制約[33]。而稅收激勵會對經濟活力和投資行為產生積極影響。具體而言，首先，“留抵退稅”改革可以提高企業的內生資金，豐富企業現金流量，提高企業償債能力和資本性支出能力，當內部現金流充裕時，企業就會規避凈現值為正的投資項目[34]，進而降低資本獲取難度，擴大生產與投資效率。其次，“留抵退稅”改革有助于降低企業融資成本，滿足條件的企業在當期即可獲得相應退稅，從而減輕企業現金流波動和降低財務風險，并促進企業增加投資[35]。最后，“留抵退稅”改革提升了企業信心，激發企業加大投資力度，擴大生產規模并提高雇傭人數，進而促進經濟增長和創造更多的就業機會。

4.留抵退稅、生產效率與勞動力就業

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能有效提升企業生產率，進而影響企業勞動力就業。企業全要素生產率反映了生產要素投入所形成的最大化產出[36]。一方面，與以往留底結轉不同，增值稅留抵政策有助于充實企業當期現金流[10]，并降低外部融資成本[8]，充實的資金能夠激勵企業增加要素投入并擴大再生產[7]，基于利潤最大化目標，企業往往會改變勞動力要素需求量來實現生產規模的擴大。另一方面，增值稅留抵退稅的對象多為資本密集型的裝備制造業和高新技術服務業，并釋放出對創新的激勵信號。企業創新可能會引致創業效應，促使企業增加勞動力需求[37]。對資本要素而言，企業得益于留抵退稅政策，減少了資本運用成本，推動企業研發新產品、投資高科技機器設備等[38]，從而提升生產效率。對勞動要素而言，現金流的增加會促使企業提高薪酬待遇、聘請更多具有高能力的管理人員、更好地培訓員工，進而提高生產率。此外，企業在技術創新、人力資本培養等方面需承擔較高風險。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強化了企業風險防范與應對能力，增強了提升生產率的意愿[39]。基于上述分析，提出研究假設2。

研究假設2：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通過融資約束效應、實體投資效應及生產率效應三條內在路徑影響企業勞動力就業。

四、研究設計

(一)數據來源

考慮到政策沖擊為2018年，為保持政策沖擊前后樣本時間一致。本文以2014—2021年A股上市公司為研究對象，微觀企業層面數據來源于CSMAR和CNRDS數據庫，宏觀層面數據來自WIND數據庫和國家統計局官方網站。為提高參數估計有效性，借鑒已有研究，剔除了樣本期內ST、*ST、PT類、金融類、關鍵變量嚴重缺失的上市公司樣本，同時也剔除了2011年之后上市公司的樣本，并對所有連續變量采取1%水平的縮尾處理[8，30]。

(二)模型設定

為實證檢驗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企業勞動力就業的影響效應，模型設定為：

laborit=β0+β1treati×postt+β2Xit+β3treati+μi+t+εit

(1)

其中，laborit表示i企業t年的勞動力雇傭規模，為被解釋變量；treati×postt為核心解釋變量，用以識別增值稅留抵退稅以來的就業促進效應。Xit為一系列可能影響企業勞動力就業的控制變量；加入treati變量作為控制變量，以消除企業層面變化對結果的影響；為增強研究結論的可靠性，進一步控制了年份固定效應t與企業固定效應μi，εit為隨機擾動項。

(三)變量說明

1.被解釋變量

企業勞動力就業(labor)。為了更加精準地刻畫就業狀態的變化，參考現有研究，采用企業勞動力就業人數逐年變化率來衡量企業勞動力雇傭規模的變動幅度[40]，即以企業勞動力就業人數變化量占企業上年度就業人數的比值來表示勞動力雇傭增長率。除此之外，企業員工雇傭數量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反映企業當前勞動力市場的就業狀況，采用企業年末員工總數的對數值來表征[41-42]，用以穩健性檢驗。

2.核心解釋變量

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指標由雙重差分變量(treat×post)構成，treat表示實驗組與控制組的虛擬變量，依據《通知》進行樣本劃分，實施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的行業賦值為1，否則為0。涉及的行業包括裝備制造等先進制造業、研發等現代服務業及電網企業。具體而言，制造業包含化學原料和化學制品、醫藥、化學纖維、非金屬礦物、金屬、通用設備、專用設備、汽車、鐵路、船舶、航空航天和其他運輸設備、電氣機械和器材、計算機、通信和其他電子設備、儀器儀表制造業。服務業包含互聯網和相關服務、軟件和信息技術、研究和試驗發展、專業技術、科技推廣和應用、生態保護和環境治理服務業。post為試點政策年份沖擊的虛擬變量，若樣本時間在試點年份2018年之后，則虛擬變量取值為1，否則為0。

3.控制變量

考慮到其他因素對企業勞動力就業的干擾，參考已有研究成果[37，40，43]，加入企業特征、財務特征、治理結構及宏觀經濟等控制變量①。第一，企業特征變量。采用總資產對數值來表征企業規模(size)，使用企業成立時間的對數衡量企業年齡(age)。第二，財務特征變量。采用凈利潤與資產總計比值衡量企業盈利能力(roa)，使用貨幣資金與資產總計比值表征企業現金量(cash)，使用總負債與總資產的比值來表示資產負債率(lev)，使用固定資產凈值與資產總計比值衡量固定資產比率(fix)，使用市場價值占資產重置成本比重來表征企業成長性(growth)。第三，治理結構變量。采用董事長與總經理的兼任情況來反映兩職合一(dual)，采用前十大股東持股占比衡量股權集中程度(top10)。第四，宏觀經濟變量。采用地區GDP對數值衡量經濟發展水平(economic)，采用地區金融機構貸款總額與GDP比值表示金融發展水平(finance)。

五、實證結果分析

(一)基準回歸結果分析

表1報告了稅收激勵就業促進效應的基準回歸結果。表1第1列僅考慮了企業與年份固定效應，結果顯示，政策虛擬變量的回歸系數為正，且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第2列在第1列的基礎上進一步考慮了企業特征、財務特征、治理結構和宏觀經濟等控制變量，結果顯示，政策虛擬變量的回歸系數仍為正，且在1%的統計水平上顯著。這表明，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就業產生了顯著效應，有效提升了企業的勞動力雇傭規模。這一發現與國外研究成果相一致，回應了“稅收激勵提高或降低了勞動力就業”這一爭議性話題的同時，進一步體現了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引致的就業效應不具有所謂的中國情景的獨特性。

表1 基準回歸結果

(二)穩健性檢驗

1. 平行趨勢檢驗

若要評估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引致的實施效果，首先需檢驗被解釋變量中的勞動力就業平行趨勢，因為進行政策實施效果分析必須滿足平行趨勢條件。本文借鑒事件研究法[44]來考察企業勞動力就業是否滿足平行趨勢假設，設定計量模型為：

(2)

其中，β1為待估參數。與現有研究保持一致，以政策發生前一期為基期。因此，平行趨勢圖中沒有體現2017年。圖1報告了企業勞動力就業平行趨勢檢驗結果。政策虛擬變量估計系數在外生沖擊之前不顯著，且系數在0值附近波動。這意味著在受到外生沖擊之前，實驗組與控制組之間的企業勞動力就業變化趨勢不存在顯著性差異，滿足平行趨勢假設條件。

圖1 平行趨勢檢驗

2．安慰劑檢驗

首先，通過進行時間安慰劑檢驗，主要通過改變政策發生時間的方式實現，為避免時間變化影響控制組與處理組企業勞動力就業效應，將政策沖擊時間分別提前兩年與三年。結果顯示，政策虛擬變量回歸系數在統計學意義上并不顯著，進而佐證了企業勞動力就業的“紅利效應”確實是由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引致的。其次，為避免不可觀測遺漏變量對基準回歸結果造成的干擾，進行城市安慰劑檢驗，主要通過替換處理組樣本的方式實現。由圖2可以看出，回歸系數與基準回歸系數差異較大，P值大多大于0.1，在統計學意義上并不顯著。換言之，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的就業效應并非由其他隨機性因素促成，進一步佐證了上述研究結果的穩健性。

圖2 安慰劑檢驗

3. PSM—DID

2018年留抵退稅政策主要涉及裝備制造業、先進技術服務業等資本密集型企業，這部分企業有可能是出于自身原因本就有增加勞動雇傭的意愿，若僅使用DID進行估計其結果可能有偏。與此同時，相較于未受到政策沖擊的企業在企業特征、財務特征、治理結構方面可能存在著顯著性差異。鑒于此，采用PSM—DID估計政策處理效應。表2的穩健性檢驗結果顯示，該政策對企業勞動力就業的促進效應依舊顯著。

表2 時間安慰劑與PSM—DID檢驗

4. 其他穩健性檢驗②

(1)排除競爭性假說

就財政補貼而言，政府還可以通過增加財政補貼、結構性“減稅降費”等方式為企業減負紓困。為避免財政補助帶來的干擾，采用財政補貼強度作為控制變量納入基準回歸中，其中，財政補貼強度采用企業所得財政補貼與總資產比值進行衡量。

就稅收減免而言，2018年《財政部 稅務總局關于調整增值稅稅率的通知》明確將增值稅稅率分別下降至16%、10%。考慮到同一時期減稅政策的影響，參考已有研究成果[45-46]，本文將企業增值稅與所得稅稅負作為控制變量納入基準回歸中。

就社保降費而言，社保法定繳費率降低可能通過企業成本進而影響企業勞動力就業，進而造成基準回歸結果的有偏估計。參考已有研究成果[47]，在基準回歸中納入城市養老保險與醫療保險法定繳費率的滯后一期。

(2)替換變量

將被解釋變量替換為年末職工人數的對數值進行回歸估計。回歸結果顯示，政策虛擬變量對被解釋變量仍顯著為正，這與基準回歸結果保持一致。

(3)平衡面板

考慮到前文所用數據為非平衡面板數據，為增強實驗組與控制組企業的可比性[40]，保證政策實施前后均為同一上市公司樣本，將非平衡面板數據轉化成平衡面板數據。

(4)剔除外生事件影響

在樣本考察期間內，主要有兩件宏觀事件可能對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與企業勞動力就業產生影響。一是2015年劇烈的股市震蕩。A股震蕩降低了企業融資能力，致使融資現金流斷裂，制約了企業生產經營方面的投資，進而降低了勞動力吸納能力。二是新冠肺炎疫情。為抵御疫情沖擊，企業通過降薪、減少雇傭、壓縮或中止投資進而維持可持續發展。受疫情影響，許多企業出現了經營困難，停工或者減少生產規模，這導致企業需求勞動力減少。為剔除外生事件沖擊的影響，首先，僅剔除2020年及之后的樣本，疫情對企業、員工及宏觀經濟的真正產生實質性影響是從2020年初開始，據此剔除2020年及之后的樣本進行穩健性檢驗。其次，剔除2015年的樣本，考慮到股市震蕩的影響，剔除這期間樣本再次進行穩健性檢驗。

綜上可知，穩健性檢驗結果均與基準回歸結果保持一致。

六、機制檢驗與異質性分析

(一)機制檢驗

基準回歸結果表明，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顯著促進了企業勞動力就業。此外，本文進一步從融資約束效應、實體投資效應及生產率效應考察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影響企業勞動力就業的作用渠道。參照江艇提出的機制檢驗思路[48]，設定計量模型為：

Mit=β0+β1treati×policyt+γXit+μi+δt+εit

(3)

其中，M為中介變量，其余變量與公式(1)、(2)相同。在融資約束方面，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的引入提升了企業的現金流，并擴充了企業內部可用資金。企業的內源資金增加，部分程度上減輕了融資約束的壓力，進而鼓勵企業擴大產出并增加雇傭勞動力。參考已有研究成果[49]，企業融資約束水平用SA指數來表征。SA指數的絕對值越大，表明企業融資約束水平越高，即獲得外部融資的能力越弱。就投資效應而言，一方面，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充實了企業現金流，為企業投資的增加提供了物質基礎；另一方面，通過政策改革發揮效用，進而增加勞動力就業需求。為驗證這一機制，參考已有研究成果[50]，本文采用本年新增固定資產占總資產比重來表示企業固定資產投資水平。就生產率效應而言，企業全要素生產率水平(TFP)主要采用LP法測算值的自然對數來衡量。

表3匯報了機制檢驗結果，第1—3列分別對應融資約束效應、投資效應及生產率效應。第1列的結果顯示，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有效緩解了企業融資約束。第2列與第3列的結果顯示，核心解釋變量的回歸系數均顯著為正，表明該政策有效促進了企業投資并提高了生產率。綜上，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形成了通過緩解融資約束、增加企業投資及提升生產率進而影響企業勞動力就業的正向路徑。

表3 機制檢驗結果

(二)異質性分析

1.產權性質

不同所有制企業在各方面均存在著明顯差異，包括運營管理、生產規模、信貸資源和勞動力雇傭決策，由此可知，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引致的就業效應也可能存在著異質性。表4的結果顯示，產權性質與政策虛擬變量的交互項系數在1%的顯著性水平上為負。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的就業效應會因產權性質不同而存在著顯著差異，且對非國有企業表現更為明顯。其主要原因在于：一方面，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旨在減輕企業的稅收負擔，緩解企業資金壓力。相較于國有企業而言，非國有企業在市場競爭中稅收負擔較重，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非國有企業的扶持作用更為明顯，有利于提高其生存和發展能力，從而促進就業擴容。另一方面，非國有企業相較于國有企業擁有更高的決策自主性，稅收政策的調整更易反映在企業的生產經營和投資決策上。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實施后，非國有企業可以根據自身需求靈活調整投資、研發和創新策略，從而提高企業效益，實現就業增長。

表4 異質性分析

2.企業生命周期

依據現金流模式，企業生命周期可分為成長期、成熟期和衰退期三個階段。由于衰退期企業面臨內部結構老化、技術設備落后和人才流失等問題，其核心任務是謀求生存，擴大生產經營規模增加勞動力雇傭的意愿較低，因此，本文僅考慮成長期企業與成熟期企業，并將成熟期企業賦值為1，成長期企業賦值為0。回歸結果表明，相較于成長期企業，政策虛擬變量與企業勞動力就業的正相關關系在成熟期企業中更為顯著。其可能的原因有：一方面，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旨在減輕企業稅收負擔，提高企業盈利能力。在成熟期企業中，這一政策有助于進一步鞏固其市場地位，提高其投資回報，從而吸引更多資金投入到企業中。對于初創期和成長期企業而言，雖然也能享受到稅收優惠，但它們更需關注資金周轉、技術研發和市場拓展等方面的問題，稅收優惠的效應可能相對較小。另一方面，成熟期企業對市場變化的敏感度較高，對政策調整的適應能力也較強。在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實施過程中，成熟企業能夠迅速抓住政策機遇，調整經營策略，充分發揮政策效應。而初創期和成長期企業在面對政策變化時，可能需要更多的時間和資源來調整自身戰略，從而影響政策實施的效果。

3.要素密集度

在固定資產的比重方面，不同的要素密集度行業之間可能會存在著明顯的差別。與勞動密集型行業相比，資本密集型行業的固定資產所占的比例更大，受政策稅收激勵的影響可能更大。鑒于此，參考已有研究成果[51]，本文將研究樣本劃分為資本密集型部門與勞動密集型部門，且資本密集型行業賦值為1，勞動密集型行業賦值為0。結果顯示，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的就業效應存在著要素密集度的異質性，且對資本密集型行業尤為明顯。其可能的原因在于：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實施后，固定資產占比較高的企業，享受到的稅收激勵也相應更大，企業因此會最大限度地提升固定資產運行程度，將設備生產效率充分發揮出來，延長工作時長，進而產生更多的勞動力需求。

七、進一步分析③

(一)就業結構效應

政府鼓勵企業創新的政策取向在前文的研究結果中得到一定程度的體現：提高了企業的創新能力。創新活動需要大量高人力資本人才的支持[37]，使得勞動力需求在不同人力資本存量勞動者之間存在著差異，進而可能對就業結構產生影響。基于此，本文進一步探討了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勞動力結構的優化效果。參考已有研究成果[37]，根據受教育程度的不同，將研究生及以上學歷的員工定義為高技能勞動力；依據崗位性質不同，將主要承擔與產品設計研發相關工作的員工定義為技術型員工。結果顯示，政策虛擬變量均在1%顯著性水平上為正④，即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顯著提高了高技能及技術型員工占比，在一定程度上優化了企業內部的勞動力就業結構。

(二)勞動收入份額與總資產效應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進一步考慮了該政策對企業營業收入的影響。具體來說，使用“營業收入的對數”和“年末總資產的對數”來表示企業的總資產。結果顯示，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這兩個變量均有著顯著的促進作用⑤。這意味著，企業將返還的稅款用于擴大再生產，為了保證企業的正常生產運營，規模的擴張離不開大量的勞動力供應。這進一步驗證了基準回歸結果的合理性。

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企業就業有著顯著的促進作用，同時增加了企業總資產。值得深思的是，與雇傭規模密切相關的企業勞動收入份額和勞動力成本是否會隨之增加。已有文獻對稅收激勵政策對企業勞動力成本和工資的影響進行了豐富的研究。已有研究表明，社保費率下調顯著降低了企業的平均用工成本[52]，薪酬抵稅政策的實施顯著提高了企業職工的平均薪酬水平，工資稅減稅政策提高了年輕雇員的平均勞動成本。結果顯示，留抵退稅政策對企業勞動收入份額與勞動成本均有著顯著的提高作用。其中，勞動成本的提高主要是因為留抵退稅政策對企業生產規模有著正向的促進效應，生產規模的增加使得企業對生產要素的需求同步增加，進而使得企業勞動力成本也呈上升趨勢。而企業勞動收入份額提高，一是因為企業生產規模擴大導致的雇傭增加，二是因為固定資產投資對勞動力的互補需求使得勞動力需求增加。

八、結論與啟示

增值稅留抵退稅在降低企業生產經營成本、推動發展模式轉型升級及轉變經濟增長動能等方面發揮著關鍵作用。本文將增值稅留抵退稅改革視為準自然實驗，實證檢驗了該政策對企業勞動力就業的影響效應。研究結果表明，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對企業就業有著顯著的促進作用，生產率效應、實體投資效應及融資約束效應是該政策影響企業勞動力就業的重要作用渠道。與此同時，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穩就業效應存在著顯著差異，主要對非國有企業、成熟期企業及資本密集型行業產生明顯偏好。進一步分析表明，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顯著優化了企業勞動力就業結構，在企業規模擴大的同時，平均勞動力成本與企業勞動收入份額也隨之提高。基于此，本為提出以下政策啟示。

第一，應進一步深化增值稅制度改革，優化留抵退稅政策設計。首先，在現有政策基礎上，適當擴大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的適用范圍，加強行業分類管理，使更多企業受益于政策改革。其次，對企業而言，應充分發揮退稅資金的利用價值。優化組織架構與管理模式，提升企業運營效率，警惕自由現金流增加導致的管理層機會主義行為，讓落袋資金發揮精準效能，提高就業承載力。最后，政府應加大政策宣傳力度，通過多種渠道為企業提供政策解讀和培訓，幫助企業充分了解和利用政策優勢，促進企業健康發展，進而提高企業就業吸納能力。第二，應深入疏通增值稅留抵退稅政策，優化企業勞動力就業的傳導渠道。首先，政府應持續關注企業融資約束問題，加強與金融機構的合作，通過降低貸款門檻、提高貸款額度、創新金融產品、開展知識產權、應收賬款等質押融資業務等方式，為企業提供多樣化的融資選擇。其次，將更多中小企業、初創企業和高科技企業納入留抵退稅政策范圍，加強與產業政策的銜接，鼓勵企業投資高端制造、科技創新等戰略新興產業，促進產業結構調整和優化。最后，留抵退稅政策受益企業應充分利用退稅資金，加大研發投入，提升核心競爭力，從而提高全要素生產率。第三，應制定差異化政策，提高留抵退稅政策的精準性。留抵退稅政策應向效果明顯行業適度傾斜，有針對性地完善政策和制度安排，優化資金分配，提高使用效率。例如，對于國有企業，可以設定更為嚴格的退稅條件。對于成熟期企業，鼓勵其更好地利用退稅資金，提供更多的研發支持和創新激勵，促進企業進行技術升級與產業轉型。對于資本密集型行業，提高退稅優先級，以鼓勵其更好地投資和創造就業機會。

注釋：

①②③④⑤ 限于篇幅，相關統計或結果未報告，留存備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