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惠民



幾年前一直有個念頭,就是想把自己平時在工作、讀書、研究中對于公共關系或涉公共關系的所思所感片段記錄下來,陸陸續續寫一長篇“思想錄”,但又擔心其中碎片化的成份較多,難以擔當思想之名、承受思想之重。伴隨歲月流逝,有一種追問時時縈繞我心頭,思想究竟是什么?思想應該是一個過程,它不是已經完成時,而是永遠處在現在進行時,它是面對問題在場抑或不在場的人際間對話,也可能是一種答疑探討,甚至是自問自答的考問,但最終也許呈現了思維的軌跡、思考的邏輯、思想的火花。新的一年,試從思想開始。
壹
前幾年,中國傳媒大學公共關系專業推出“100本書計劃”閱讀書目250多種,要求學生大學本科四年從中選讀100本,引發了國內公關專業師生的廣泛關注。去年9月新學年開學之際,上海外國語大學公共關系專業又征求意見,希望公關界人士各自給學生推薦三本書,我便從這“100本書計劃”書目中選薦了這三本書:1、《中國公共關系史》(胡百精,2014);2、《卓越公共關系與傳播管理》(詹姆斯 · 格魯尼格,中譯本2008,原著1992);3、《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勒龐,中譯本2011,原著1895)。
這里不妨先說一下選擇后兩本書的理由。《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雖然是一本100多年前的作品,但其揭示的現象,尤其是個體與群體的互動變化,以及群體心理,如個體融入群體,當以大眾面目進入公共表達和行動空間,易陷入非理性的迷思、暴躁和癲狂,所有個體都會被群體所淹沒,其思想也會被群體的思想所取代,并呈現情緒化、無異議、低智商等特征。當人類進入網絡時代后,從傳播學的角度,我們可能習慣于比較大眾傳播與網絡傳播的差異,而忘卻了人類傳播實際以人際傳播、群體傳播的歷史更為悠久,網絡社交媒體的傳播從某種意義上是回到了“隔代相傳”的群體傳播,所以此書今天讀來仍有不少新意。
《卓越公共關系與傳播管理》當年中譯本問世,我曾應譯者和出版社之邀為此撰寫了長篇序文。此書是關于卓越公共關系課題研究的成果,該課題時間跨度15年之久(始于1986年,原計劃5年完成),預算高達40萬美元,可以說這是迄今為止國際公關界中耗時最長、影響最大的一個研究項目。課題的第一個階段為理論研究階段,其成果主要集中于1992年出版的由九位學者參與撰寫的《卓越公共關系與傳播管理》,第二個階段為自1991年開始的實證研究階段,其基本成果反映在1995年出版的《卓越公共關系與傳播管理經理指南》中。至于該課題的終極版成果是2002年出版的《卓越公共關系與有效的組織:三個國家的傳播管理研究》,主要是對前兩個研究階段成果的綜合,當然也有新的深化和拓展。但綜觀整個研究,應該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即其主要成果大致在前十年就已基本形成。國內的中譯本只是該課題第一階段的成果,后來我與廖為建教授曾一度組織學生翻譯《卓越公共公共關系與傳播管理經理指南》,但因譯稿質量不理想,最終不得不予放棄。一個課題研究能堅持如此之久,經費如此充足,理論實踐交相比較印證,應該說此研究還是相當嚴謹扎實,成果也是豐碩經典的。這樣的課題研究在國內學界幾乎難以想象(即使在國際上也鮮見),當一切都是“急就章”,動不動就搞“自主體系”,“首創”“第一”滿天飛,無前人也自然無來者,結果往往是循環往復,周而復始,停滯不前,甚或導致倒退。雖然近年來,國際公關學界對格魯尼格的一些觀點也有爭議和批評,但多在嘗試突破和彌合其局限,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說,向學生推薦《卓越公共關系與傳播管理》中譯本,其實更包括希望有更多的學者能夠讀一讀其全系列英文原著。
最后,讓我們回到第一本書,胡百精教授撰寫的《中國公共關系史》中文版2014年出版,若以1984年作為改革開放后中國公共關系的元年,該書以“向史、向學、向人”的基調對中國公共關系三十年進行了紀念性總結。按北京大學中文系陳平原教授的說法,回憶或暢想,太過“古老”或無限“遙遠”,都不是討論問題的最佳入口,在可審視、可明察、可把握的視野中,討論“過去”與“未來”,三十年或許是個比較合適的尺度,即一代人在歷史舞臺上表演的時間。胡百精教授的這本書,以國家、社會發展的大背景,改革開放現代化建設大格局,結合歷史文獻和諸多當事人口述,探討中國公共關系事業三十年的重大問題、重要節點,以及前行中一路的坎坷甚或折返。它其中所蘊含的與前輩、歷史的對話,瞻前又顧后,從局外看局內(outsider,insider),以當今看昨天觀明天,具相對的時間差、有一定的距離感,既規避了當事人的局限,又有局內人的自我反省和后來者的批判性思考,場外到場內、場內到場外(outside in,inside out),觀點犀利,思想深刻。又是十年過去了,希望后來者新生代多讀此書,因為“如果要看前途,一定要看歷史”。在如今這樣一個浮躁與喧囂的時代,我們切勿被網絡社交媒體上的網紅式隨言片語所迷惑。往前走,不是一切從頭起,是不忘來時路。再回首,也不是往回走,掀起陣陣回憶殺。憂憂戚戚循環不斷,冷冷暖暖一片茫然。為公共關系“正名”、“公共關系”還是“公眾關系”、“大公關”或“小公關”等等,這些話題當年都曾熱議,且有明確結論(至少在學界),可現在仍不時被重提,不得不令我想到當年圈內一位前輩說的話,多年后一覺醒來,大家恐怕還說著同樣的話。這可真是讓我歡喜讓我憂,喜則公關新人輩出,憂則不讀史書之患。這里還有一個史實需強調,該書英文版2017年在海外出版,這才是首部英文版的中國公關史。
原本這篇短文就此可以打住,但日前讀到中國現代歷史學家、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1890—1969)1933年撰寫的《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系》一文,文中談到因天師道多起于濱海地域,由此推論這種宗教思想可能受到外來的影響,并進一步引申中外交往觸碰“其關于文化方面者,則多在交通便利之點,即海濱港灣之地”,“海濱為不同文化接觸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頗多”。這些觀點對我多有啟發,且不說中國現代公共關系改革開放初在沿海特區最先涌現,公共關系作為先進的管理思想,最初是以海外舶來品,被引進到國內,并對中國公共關系產生影響,這個史實是確切的。無論是當年還是現今,中國公關界都有一種呼聲,就是公共關系要本土化(中國化),這在業界順其自然而成,但在學界這種轉換(包括消化、吸收)的過程則沒那么自然,刻意為之可能也是造成某些概念(思想)混亂、關公戰秦瓊亂象時有再現的緣由。這里不充分展開,僅舉一小例。關于公共關系的論述,英文文獻中最常見的一個關鍵詞就是communication,一般譯成中文就是“傳播”,但在中文里它還有更豐富的“溝通”、“交流”、“分享”、“交通”等含義。需要指出,英文communication并非不含中文里該詞的豐富性,相反而是以communication一詞基本涵蓋了一切。英國著名文化研究學者雷蒙 · 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1921—1988)在他的著作《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中譯本2005,原著首版1976)中對communication一詞的意義流變進行了分析,他指出,源于拉丁文的communication最早是指“普及”、“傳授”行動的名詞,后用于指“傳媒媒介”、“通訊工具”;他還特別提到,由communication意涵的transmit動詞的兩極含義,即單向傳遞和雙向溝通(分享)。所以communication中譯之“傳播”,非中文含義里的單一“傳播”,此傳播非彼傳播,這是基于文化的語言或語言文化的差異。我長期秉承這樣的一個觀點,即中國現代公共關系就是國際公共關系,其本土化離不開(也應有利于促進)中外之間交流和彼此交互影響。若以為中式公共關系表達就自然帶來學術上的創新發展,最終恐誤人誤己誤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