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鄭師許是一位民國時期的史學家,主要研究古文字學、中西交通史領域,此外他也活躍于考古學界,在考古著作翻譯、器物研究等領域頗有建樹。本文擬以鄭師許被學界忽視的公共考古實踐為考察對象,探索他對我國早期公共考古發展的貢獻。
關鍵詞:鄭師許;公共考古;考古學普及;鄉村
鄭師許①(1897—1953年),東莞人,原名鄭沛霖(圖1),畢業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今東南大學),歷任暨南大學、大夏大學、中山大學、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等校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考古學、古文字學、中西交通史。他在1936年回粵后曾在中山大學歷史系任教,主要開設明清史課,晚年致力于基礎教育事業,在廣東地區開辦中學,惠及家鄉。其主要著述有《中國文化史》《中國金石學概論》《四部書齋文錄》《銅鼓考略》《古文字學通論》等。
在過往的考古學研究中,提到鄭師許,一般集中于他對海外考古學著作與知識的翻譯、介紹以及銅鼓研究等方面,很少提到他在其他方面的研究,尤其是他對我國早期公共考古事業的貢獻。推測其原因有三:一是鄭師許涉足的研究領域頗多,考古學只是其中之一,更不必說公共考古這一分支;其次,鄭師許從未參與過田野發掘,這與當時中國考古學的主流相悖,其文章沒有引起足夠重視;此外,在鄭師許治學生涯后半段,他已然轉向中西交通史研究,其考古學與公共考古研究基本停滯,鮮有成果。
鄭師許的公共考古實踐與他自身的治學經歷密不可分。幼年時期,鄭師許的父親送他入東莞縣(今東莞市)木石居的翰香小學讀書,在此他受老師徐亦良的教誨而喜愛讀書作文[1],這或許是他日后寫作文章的起點。之后,他在徐亦良老師的鼓勵下考入縣立中學,抓住了他這一生的教育轉機。

鄭師許的青年時代是思想與教育的大轉變時代,新舊交替的時代背景使得他可以在學校同時學習舊學與新學。正是在高小求學期間,他讀完了《詩》《書》《禮》《樂》《易》,又學習了英文、代數、博物等科目,并且已經開始嘗試撰寫文章投稿,會使用英文讀寫[2]。總之,這段“新舊”并行的經歷鍛煉了鄭師許的學習能力,為他日后融匯中西的治學方法打下了堅實基礎。
1920年,鄭師許公費考入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在此讀書期間,他受業于柳詒徵、陳鐘凡等名家,對古文字學、考古學等領域均有興趣,曾撰文回憶柳詒徵收藏甲骨并與他討論的往事[3]。特殊的社會背景使得當時一代學人為振興中華而努力,積極學習西洋科學的治學思想與態度。這種氛圍也深刻地影響了青年時代的鄭師許[4]。這段在南京高等師范學校的學習經歷提供了良師益友以及優良的學習環境,他的學術視野得到了質的飛躍,擴展到國內外多個學術領域。
1927年,鄭師許因政治原因到上海避難,他的考古學研究成果也集中在1927—1936年這段旅滬期間。此階段他在上海各高校任教,準備籌辦上海博物館(今上海市歷史博物館)并兼任上海市博物館籌辦委員會委員和藝術部主任[5],有機會在教育一線開展工作,更可以直接接觸到文物與公眾。除教學之外,他還積極從事各種學術活動,例如 1933年,中國考古學會成立,鄭師許便是發起人之一[6]。旅滬期間,鄭師許雖然忙于博物館與學校的工作,但是也不忘讀書、著述,可以說這十年是鄭師許學術生涯的黃金時期。據不完全統計,此階段鄭師許寫作、翻譯的文章大概占據他全部公開發表作品的三分之二[7]。
1936年秋,鄭師許受廣州省立勷勤大學(今華南師范大學)陸嗣曾校長之邀,回校擔任教育學院教授,主要講授中國文化史、中西交通史等課程。此后,他的研究領域轉向中西交通史方面,治學足跡基本局限于兩廣地區。

鄭師許的公共考古研究可以劃分為兩部分。一是國外考古學著作與信息的譯介,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與胡肇椿合譯的日譯本《考古學研究法》(圖2)[8],本書確立了中國考古學中追溯類型學的標準文本[9]。據其子女回憶,鄭師許在三十余歲時始自學日語,家中藏有日文書籍眾多,這為他的研究與工作提供了極大參考[4]。胡肇椿、鄭師許的合譯首先在1935年連載發表于《學術世界》第1卷第2—7期,題目即《考古學研究法》(包括《考古學研究法譯者序》)[10]。該書完全是對濱田耕作日譯版的轉譯,附有濱田耕作日譯版的序言及例言,并保留了蒙特柳斯原版498幅插圖。雖然目前學術界影響更大的是滕固所譯的《先史考古學方法論》版本,但無論是出版時間、內容完整度,還是術語與形式,對現代考古學的影響而言,胡肇椿、鄭師許版都更勝一籌[11]。
除卻《考古學研究法》之外,鄭師許也翻譯了眾多考古學者的文章并介紹他國的考古發展概況,包括《孟德魯斯與考古學研究法》[12]《日本考古學界最近之概況》[13]《印度考古學發達史》[14]《論吾國急宜提倡博物館事業》[15]等,其中,某些文章或許啟發了其后來的公共考古實踐。例如在《考古學與鄉村政治》一文中,鄭師許就明確以日本、德國、朝鮮等國為例,學習他們的史跡保存法設立、文物基礎調查、考古學通識教育等做法——“我國全國各省縣史跡亦應急作基礎調查,一一記賬,以便講求保管之法”[16]。另外,在面向公眾的公共考古報刊方面研究中,鄭以發表6篇文章在51位作者中居于第5位[17],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第二便是考古學通俗著作的策劃與實踐。鄭師許認為,學術需要努力做一種通俗運動,將許多專門術語和學識,改為通俗易懂的技術和常識,這便是從“古董”到“科學”的途徑了[18]。因此,早在考古學社成立之時,鄭師許已提出編輯“通俗考古學叢書”的計劃,著眼于在一般讀者中普及考古學知識:“如果通俗方面,使其專門化使真的普及于大眾,自然大眾里面有十分之幾會感到極濃厚的興趣,而漸趨向專門。于這種學問不特沒有損害,且能起到提高的目的。”[19]在上海市博物館工作期間,他應胡肇椿編輯“上海市博物館叢書”之邀,出版了《漆器考》[20](圖3)、《銅鼓考略》[21]等多種博物館收藏的著述,部分實現了他的通俗考古學著作計劃。

胡肇椿出于保護我國考古學文化及出土文物的原因,曾呼吁要通過開辦考古學展覽會、出版著作與開展演講等方式宣傳考古學相關信息[22]。因此,他與鄭師許在考古領域內某些方面的理念契合,這也是他二人在翻譯文章、編輯著作時的合作基礎。據鄭師許回憶,“本年春間,胡肇椿君來,因我舊日譯有孟德魯斯 Oscar Montelius《考古學研究法》的譯稿,還沒完成,因慫恿共同合譯……當時我便有一個提議,何不大家再聯合幾個朋友,共編一種通俗考古學叢書。他也極為贊成……未幾,便見北平的幾位同志發起了金石學會,有編輯各種叢書的擬議。九月十四日接到北平寄來的通告,云已由“金石學會”改名“考古學社”。這是我個人擬‘通俗考古學叢書的動機。”[19]
鄭師許在策劃通俗考古學著作叢書時,有意識地選擇面向社會大眾的考古學知識與信息,因此,叢書包括考古學講話、考古學發掘法、考古學研究法、古器物的整理和陳列、考古學書目、考古學辭典、在外華人考古記、考古閑話、安陽發掘小史共九個分目[19]。從上述分目可以明確,鄭師許在策劃伊始就盡量規避叢書的金石學傾向,特意設計“閑話”“小史”“考古記”等適合社會大眾閱讀的分目,只是該叢書計劃未能在考古學社實現。
胡肇椿約于1934年前后受邀遷滬,先是任上海市博物館籌備處副主任,后升任館長。博物館建成后,他策劃出版了“上海市博物館叢書”②,該叢書分博物館學、歷史、藝術和考古4類,為此他發動館內的陳端志、徐蔚南、鄭師許等著書立說,充實叢書的內容[11]。該套叢書將博物館、考古學知識與館藏文物介紹給社會大眾,完成了博物館的一次“公共化”嘗試。鄭師許也正是在這一契機下,完成了自身公共考古之通俗叢書的設想。
1936年,北方局勢不穩,鄭師許受陸嗣曾之邀攜家眷由上海返回廣東,自此在兩廣地區輾轉活動,直至在中山大學任職后才擁有了較為穩定的治學環境。或許受此地的學術環境與治學傳統影響,此時的鄭師許將研究重點轉向了中西交通史領域,與考古學和公共考古漸行漸遠。新中國成立后,1952年鄭師許因腦出血病逝于廣州,他這一生的學術生涯畫上了句號。
鄭師許是最早系統地介紹海外考古學相關信息的學者之一,他在這一方面的考古知識與信息普及不只面向社會大眾,甚至還囊括了國內的考古學者,這一點優于同時期從事考古普及的其他同僚。在鄭師許中眾多與考古相關的著述中,最重要、影響最大的學術界一般認為是《考古學研究法》,但若從公共考古角度來看卻是《考古學與鄉村政治》一文。該文比當時我國考古學界側重考古文物展示與知識普及的公共考古實踐在思想上更勝一籌,已經上升到政治與法治建設層面。此外,該文觸及了中國公共考古最基礎、最重要的層面——鄉村。鄉村作為當時中國最廣大同時也是最脆弱的文物天地,迫切需要官方介入立法保護,輔以教育手段以及增強當地居民保護文物、愛重史跡的意識。正如鄭師許在文中所言:“此種基礎的調查,必能喚起其所在地人對史跡保存的必要注意力,于其愛護鄉土的精神必然提高無疑。”[16]時至今日,除卻田野發掘之外,作為中國考古“搖籃”的鄉村,與考古仍有很大距離,破壞遺跡、盜掘文物之風還在,鄭師許在該文中反映的公共考古思想仍舊有可思索之處。
雖然鄭師許本人未提出“公共考古”這一理念,但他確實用行動推動了我國早期公共考古事業的探索與發展。徐堅評價鄭師許為同時代罕見的關注考古學普及等公共考古問題的考古學人之一[23],只可惜學界內與他有同樣志向的人寥寥無幾且他未將考古普及、文物保護的實踐轉化為確切的公共考古理念,就離開了考古學領域。此后我國公共考古事業后繼乏人,在新中國成立前未能成功發展起來。
作者簡介
于夢涵,女,山東濰坊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公共考古。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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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師許”是他為自己所取的名號,“許”即漢代文字學家許慎,“師許”意為“向許慎學習”,反映他立志學習《說文解字》及研究文字學的志愿。見:張倡:《鄭師許與中西交通史研究》,華東師范大學,2017.
②目前見諸出版的“上海市博物館叢書”第一輯共計10種:甲類包括《博物館學通論》《古物之修復與保存》和《地方博物館實施法》,乙類包括《顧繡考》和《上海棉布》,丙類包括《銅鼓考略》《漆器考》和《古玉概說》,丁一類包括《考古學研究法》和《考古發掘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