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寓言的顯著特點之一是其能夠將復雜抽象的概念和深奧難解的道理融入故事敘述的字里行間,以淺顯易懂且生動有趣的方式來闡明,使之易于理解和接受。寓言的本質便是打比方,善用隱喻促進創作者與讀者的交際。本文以概念整合為研究框架,以《韓非子》寓言為研究文本,選取其中典型的寓言故事進行深入分析,以期重構寓言的在線意義建構過程,并從認知層面對該過程進行闡釋。研究發現,概念整合理論有著其他理論無法與之相較的強大闡釋力,能夠有效揭示《韓非子》中寓言的意義構建過程;在四種整合網絡中,雙域網絡在寓言中的應用頻次最高,是最適合闡釋寓言意義整合的網絡模型;在概念整合的過程中,文化背景和上下文均是重要的參與因素。
【關鍵詞】概念整合;寓言;《韓非子》;概念整合網絡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4)15-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5.001
一、引言
Cuddon指出:“寓言是一個具有多層含義的故事或形象:在字面含義之間隱藏著一個或多個次要含義,其復雜程度各不相同。”[1]寓言作為敘事策略使用的傳統由來已久,中外均有源可溯。在西方,寓言的早期例子包括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著名的洞穴故事,該寓言生動地展現了柏拉圖的政治哲學理想,即哲學王適合統治國家。陳蒲清認為在東方,寓言則被先秦諸子百家時期的哲學家們廣泛使用[5]。其中,道家代表人物莊子(約公元前369—286年)是首位提出“寓言”一詞的哲學家,而韓非子(約公元前280—233年)則是寓言使用的完善者。而且,因其具備極高的藝術水平和思想價值,《韓非子》寓言被視為先秦時期寓言的集大成者。
Lakoff和Johnson指出,寓言的顯著特征是善用俗易懂的方式講述故事,從而生動地表達抽象的概念和深刻的道理[4]。同時,寓言還運用隱喻來表達作者所持的觀點與想法,具有間接言語行為的特點,從而易于使讀者自覺接受其觀點與想法。寓言作為一個熱門而復雜的研究課題,吸引著諸多學者的關注,而《韓非子》寓言一直是研究的熱門語篇。目前,現當代學者主要關注的是寓言的文本題材特點、思想主旨、藝術歷史價值以及其與《莊子》寓言進行各層次的比較等方面,然而關于《韓非子》中寓言的在線意義構建方面的研究力度尚有不足。與此同時,認知語言學蓬勃發展,雖然一些學者嘗試運用Lakoff和Johnson提出的概念隱喻理論[4]對寓言意義進行分析,但并未揭示寓言意義的在線意義建構過程。
因此,本文以《韓非子》中300多個寓言作為數據庫,選取了其中幾個典型寓言進行進一步分析。本文的研究問題如下:1.以概念整合網絡為基礎,寓言中的在線意義構建過程如何?2.在《韓非子》寓言中,四種概念整合網絡是如何各自發揮作用的?
二、研究綜述
現當代學者主要從《韓非子》寓言的寫作風格、寫作目的和文學價值三個方面對其進行研究。譚家健總結了《韓非子》寓言的文本特點:從寫作風格來看,韓非子是第一個有意識、系統地使用大量寓言策略的哲學家;不同于前人引用神話和民間傳說的題材,《韓非子》寓言側重于社會現實;韓非子是典型的現實主義者,與莊子和列子閃耀著浪漫主義的作品截然不同。[8]此外,王舸通過對《韓非子》寓言剖析其所秉持的不偏不倚的治國理論,研究得出,《韓非子》中許多簡短而深刻的寓言揭示了利益至上的本質,對官吏和平民進行了嚴厲批判,以勸誡帝王在法家思想的指導下依法治國。[10]
此外,學者對《韓非子》與《莊子》的寓言進行了語篇比較研究。高晶著力于比較兩部作品中的幽默表達方式,發現它們各有側重,《莊子》寓言側重于反諷,而《韓非子》寓言則更注重將反諷寓于其中的表達方式。究其根本,在于道家與法家的區別。[6]于亞飛分析發現,《莊子》歷來注重神話,大量運用修辭手法,使其寓言充滿天馬行空的幻想和強主觀的感情;而《韓非子》注重歷史和社會現實。善于用簡潔的對話、犀利的語言塑造人物性格。兩部作品之所以截然不同,是地理環境、個人經歷和思想動機共同作用的結果。[11]
綜上所述,雖然前人研究已經產生了一定的成果,但對寓言的心理活動和在線意義建構過程進行詳述的研究仍然缺乏[13]。有鑒于此,本文采用Fauconnier和Turner提出的概念整合理論[3]來揭示《韓非子》寓言的在線意義建構機制。
三、理論框架
“概念整合理論”(Conceptual Blending Theory)由美國知名研究者Gilles Fauconnier和Mark Turner共同提出,指的是不同心理空間的概念整合。Fauconnier和Turner認為這些心理空間由人們在對話和思考時構建的概念集組織起來,存儲于虛擬的心理空間中,以達到局部理解和行動的目的(小概念包)[2]。心理空間是在語言交際過程中建立起來的一種臨時在線動態概念,而概念整合理論是對思維、想象和言語交際過程中各種心理空間的相互映射和相互作用的系統解釋,目的在于揭示意義在線建構背后的認知冰山。
該理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整合網絡。如圖1所示,概念整合網絡是典型的四空間模型的框架結構,通常以說話者的背景知識為基礎,根據類比、遞歸、心理模式化、概念包、知識框架等心理活動等認知操作過程構建四個空間,即兩個輸入空間、一個類屬空間和一個合成空間[8]。輸入空間中存在著來自不同認知領域的信息,通過跨空間映射相互匹配。類屬空間包含其他空間共享的抽象屬性和結構,然后結構的各個方面被選擇性地投射到合成空間,合成空間可以動態地解釋這些屬性和結構,并產生新創結構。這四個心理空間通過映射鏈相互連接,形成一個概念整合網絡。
概念整合網絡包括四個子網絡:簡單型網絡、鏡像型網絡、單域型網絡和雙域型網絡[12]。這四種子網絡各具特點,下文將結合《韓非子》寓言文本對不同網絡模型的運作機制進行詳述。
四、《韓非子》中寓言意義構建的認知分析
《韓非子》中蘊含著豐富的寓言,且集中分布在各篇中[5]。下面,本文將在概念整合理論的四種子網絡提供的框架下分析幾個寓言原型。
(一)包含簡單型網絡的寓言實例與分析
簡單型網絡實如其名,是一種組織框架和運作機制都最為簡單的概念整合網絡。該網絡包含兩個輸入空間,輸入空間I提供一個抽象框架,輸入空間II包含能填充該框架的內容。一種兩個輸入空間中都不包含的新創結構在整合過程中生成[13]。下面是包含簡單網絡的一則。
(1)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耒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得,而身為宋國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7]
這則寓言出自《韓非子·五蠹》,其意義構建機制可以借助簡單型網絡來解釋。首先兩個輸入空間構建起來,輸入空間I包括一個抽象框架:農夫和撞到樹樁上的兔子的關系,輸入空間II包含兩個元素:國王和子民。輸入空間I和輸入空間II共享的抽象結構在類屬空間中呈現[8],并投射到每個輸入空間中。“農民”映射到“國王”,“兔子”映射到“人民”。然后,這兩個輸入空間的元素被有選擇地投射到合成空間中,從而生成新創意義。讀者可以結合背景知識和文化模式,更好地理解該框架下所刻畫的治理方式。農夫放棄耕地,轉而依靠暫時的運氣換取另一只倒霉的兔子。這一寓言諷刺了像農夫一樣不兢兢業業、克勤克儉卻寄希望于僥幸成功的統治者,指明了若長此以往地墨守成規而不根據時代推陳出新,那么他們的國家必將衰落。
(二)包含鏡像型網絡的寓言實例與分析
鏡像型網絡的特點是類屬空間中的框架實際上是概念網絡中的四個空間所共享的。正因如此,兩個輸入空間中的元素很容易通過交叉映射找到與之對應的元素。此外,類屬空間和合成空間可以互為鏡像。
(2)“是故明君之行賞也,暖乎如時雨,百姓利其澤;其行罰也,畏乎如雷霆,神圣不能解也。故明君無偷賞,無赦罰。賞偷,則功臣墯其業;赦罰,則奸臣易為非。”[7]
上述寓言的在線意義建構過程涉及四個心理空間,這四個空間都共享同一個組織框架。輸入空間I包括“時雨”“暖”和“雷霆”等元素,輸入空間II包括“行賞”“利其澤”“行罰”和“畏”等元素。這兩個輸入空間共享的框架為“行為主體、行為和結果”,兩個輸入空間中包含的所有元素都被選擇性地投射到合成空間中。經過跨空間映射和互動,新創意義在此產生:開明的統治者應該掌握賞罰之道。賞罰分明能讓臣子對君主既敬且怕,賞罰失當則易使臣子玩忽職守、攪亂朝堂。
(三)包含單域型網絡的寓言實例與分析
相比起上述兩種概念整合網絡,單域型網絡無論是在組織架構還是運作機制方面都更為復雜。兩個輸入空間各自提供一個不同的框架,其中一個框架會被投射到合成空間中,并繼續在合成空間中運作。這種網絡中的投射是不對稱的。下面以一則寓言故事為例,闡明單域型網絡的整合過程。
(3)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默然無聲,此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谷知之矣。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于河雍,合諸侯于宋,遂霸天下。莊王不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見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聲。”[7]
在這個例子中,輸入空間I的框架是關于鳥三年來的行為,包括“鳥”“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和“默然無聲”等元素。而輸入空間II的框架則關于楚莊王,包括“以長羽翼”“以觀民則”“飛必沖天”“鳴必驚人”等元素。顯然,這兩個輸入空間的框架各不相同,但卻具有共同的抽象結構,即“主體、方式和結果”。兩個輸入空間中的元素之間一一映射,“鳥”映射“楚莊王”,“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和“默然無聲”映射為“無令發,無政為”,“飛必沖天”和“鳴必驚人”映射為“邦大治”和“霸天下”。這些元素和映射關系有選擇地投射到合成空間中,在背景知識、文化和認知模式的共同作用下,這則寓言的意義構建起來:鳥兒無聲地積攢力量以待羽翼豐滿時的振翅高翔,相似的,楚莊王也選擇了在沉默中保存實力,觀察民心所向,伺機作為以成就一番霸業。這則寓言告誡讀者,成大事者,往往堅韌不拔,耐得住磨煉,成功之日雖晚,成就卻不可估量。
(四)包含雙域型網絡的寓言實例與分析
雙域型網絡是四種網絡中最復雜的一種。在這種網絡中,兩個輸入空間具有不同的框架,且這些框架通常是相互沖突的。與單域型網絡不同的一點是,這兩個框架均被投射到合成空間上繼續運作。正是框架間的沖突之處可以產生新穎和創造性的話語意義。以下面的寓言故事為例,詳細說明其整合過程。
(4)“不謹其閉,不固其門,虎乃將在。不慎其事,不掩其情,賊乃將生。弒其主,代其所,人莫不與,故謂之虎。處其主之側為奸臣,聞其主之忒,故謂之賊。散其黨,收其余,閉其門,奪其輔,國乃無虎。”[7]
輸入空間I提供了一個包含“虎”“不謹其閉”“不固其門”等元素的框架,輸入空間II則提供了一個包含“賊”“不慎其事”“不掩其情”等元素的框架。它們共享一個共同的抽象結構,即“行為主體、行為和結果”,這一抽象結構呈現在類屬空間中。兩個輸入空間中的元素之間存在著映射關系,“虎”映射為“賊”,“不謹其閉”“不固其門”映射為“不慎其事”“不掩其情”。這些元素及其映射關系在類屬空間中的抽象結構約束下,投射到合成空間,新創意義由此生成。原本不相關的概念元素通過動物與人類之間的投射結合在一起,讀者受背景知識、文化常識和認知模式的影響,傾向于用人類的行為模式來解釋動物的行為或本能。奸臣如狼似虎,潛伏在統治者身邊,刺探他們的秘密,謀殺他們的君主。因此,作為君王,對叛國者絕不能心慈手軟,要粉碎他們的利益集團,除盡他們的支持者,讓他們失去依仗,這樣才能讓國家擺脫“老虎”。
五、結語
本文基于概念整合理論,探討了《韓非子》文本中寓言意義建構的動態過程。研究發現:首先,概念整合理論因其強大的闡釋機制為揭示《韓非子》寓言意義建構過程提供了極佳的理論框架;其次,包含雙域型網絡的寓言數量最多,鏡像型網絡次之,因此雙域型網絡顯然比其他三種網絡更適合解釋寓言[5];在解讀語篇意義構建的過程中,歷史文化、社會背景和認知模式的作用都是不可替代的。本文從認知視角切入,對《韓非子》寓言進行深入闡釋,不僅豐富了相關領域的研究,還是研究古典文學作品的新途徑。
參考文獻:
[1]Cuddon,J.A.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and Literary Theory(5ed.)[M].Malden,MA:Wiley-Blackwell,2013.
[2]Fauconnier,G.,&Turner,M.Blending as a Central Process of Grammar.In Adele Goldberg(ed.). Conceptual Structure,Discourse,and Language[M]. Stanford:CSLI,1996:113-130.
[3]Fauconnier,G.,&Turner,M.The Way We Think:
Conceptual Blending and the Minds Hidden Complexities[M].New York:Basic Books,2002.
[4]Lakoff,G.,&Johnson,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5]陳蒲清.中國古代寓言史[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
1983.
[6]高晶.《莊子》、《韓非子》寓言的幽默情趣[J].教育教學論壇,2013,(30):277-278.
[7]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
[8]孫煥橋. “被+non-passives”結構的認知語用闡釋[J].
長春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25(09):165-166+169.
[9]譚家健.《韓非子》寓言故事的特色[J].河北學刊,
1986,(1):78-82.
[10]王舸.《韓非子》寓言的批判性研究[D].哈爾濱師范大學,2015.
[11]于亞飛.莊子與韓非子寓言藝術特色比較[J].貴州師范學院學報,2015,31(8):24-28.
[12]張新廠.認知語言學視角下相聲言語幽默的生成機制研究[J].文化學刊,2022,(07):195-198.
[13]朱嫣然,鄭燕.多模態隱喻的概念整合分析——以政治漫畫為例[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
38(06):90-97.
作者簡介:
查思晨,女,江蘇無錫人,南京工業大學外國語言文學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