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寄語：科學研究可以無動于衷？

2023年，旅游世界爆款的事情不少，但“淄博的厚味”和“爾濱的冷艷”似乎蓋過了所有其他火出圈的旅游現象，它們在旅游世界所引發的政治躁動、學術激動和產業沖動，似乎大有即將造就一個所謂“現象級”旅游敘事的可能。所以，這些現象成功地贏得了超乎尋常的社會關注，接踵而來的自然是經濟上的可觀效益。從算總賬的地方社會經濟發展這一點而言，這些爆款事件，標志著相關利益共同體在營銷和傳播方面的有效協同和巨大成功，這是毫無疑問的。

那么，2024年，或以后，還會不會發生同樣“現象級”（對于科學研究工作者來說，這個術語未必很“科學”，因為，并非只有“現象級”的現象才具有理論探究的可能性和價值，很多規律可能隱藏在微幾的現象當中，因此，那些“見微知著”的科學研究同樣甚至更加有價值，也同樣甚至更加有趣）的現象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從信息的角度看，當下正處在一個獨特的信息社會或數字化傳播時代，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觀念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對這種現象做出解釋。事實上，即便是在古代社會的每一次信息革命，比如語言、文字、印刷術、攝影術的出現，都曾引發過大規模的思想激蕩和社會變革。今天，借助于互聯網自媒體和其他各種快速傳播媒介所引發的一夜出圈、迅速爆款現象，反映了人類群體行為很容易受耳目聽聞所左右的事實。不過，這樣一種現象，并不單純是一種“景觀社會”現象，僅限于從這一角度進行解釋，難免具有某種工具理性的意味，未必能完全觸及問題的實質，更不能從人本的意義上對這種現象的內在規律予以全面揭示。對于滋長于華夏文化土壤，風行于中國特殊世代、階層的這種突然爆款的“現象級”旅游現象而言，完全靠既有的西方理論，包括鮑德里亞的消費主義理論、勒龐的從眾理論、福柯和厄里的凝視理論，等等，恐怕都很難全面而深刻地揭示這種現象的內在規律。可以說，這些既有的西方理論，都只能依據各自的視角從某個側面對此類現象進行解釋。因此，對于此類“現象級”的旅游現象，本土化的旅游研究自然不能無動于衷。

不過，“有動于衷”的中國本土化旅游研究應該采取何種策略，遵從何種路線，尋求何種目標，這些問題倒是值得認真思考和慎重回答的。如果不對此類“現象級”旅游現象研究的初衷加以審視和辨別，那么，從以往的研究實踐及其最終結果來看，相關研究很可能再次徒增喧嘩，以熱鬧出場，以無果終局，于旅游理論創新、旅游知識生產了無貢獻。

所以，這里打算從科學哲學的角度，對各種“有動于衷”于“現象級”旅游現象的研究初衷略加析別，借以明確針對“現象級”旅游現象所展開的研究，何者屬于“科學的”研究，何者屬于“非科學的”（這里的“非科學”三字，既無貶義，也無意識形態含義）研究。當然，從知識論的角度看，二者之間的關系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單項取舍關系，而是一體兩面、相互依存的對立統一關系。

首先，在各種研究初衷當中，可以甚至應該存在一種“好奇之衷”。

人，從本質來看，是否是一種“好奇”的生物，這很難說。不過，由Rebecca Solnit所著的Wanderlust： A History of Walking（《漫游癖：行走的歷史》）一書可知，在推動人行走（當然包括旅游、旅行和遷徙）的諸種內在動力當中，其一便是強大的好奇力。這種好奇力在人類發展史上可能扮演過極為重要的角色，甚至會給一元論的人種起源說提供某種文化人類學上的支撐。對于旅游者來說，好奇幾乎就是他們的行為理性，是促使他們前往非慣常環境逗留的根本動力——比如今年的“爾濱”，正是那些南方的“小土豆”們構成了冰雪世界最具活力的客源。而對于旅游研究者來說，這種突然爆款的“現象級”旅游現象，也引起了研究者們進行理論探索的好奇心。因此，可以說，如果旅游研究者的研究動機出于“好奇之衷”，那么，盡管此類“現象級”的旅游爆款已經屬于產業實踐，表面上看似乎理論已經落后于實踐的節奏，但仍舊可以斷言，這種現象背后的規律并沒有完全被學術界所認識，而實踐層面的諸多操盤手也未必完全自覺地從某種理論出發來主導、控制并最終完成整個體驗產品的生產過程。這樣，弄清這種現象發生、發展、演進的規律，揭開該種現象如黑箱般運行的內在機制，不管是對于理論研究人員還是實際管理人員，都足以喚起其好奇心。這樣，出于“好奇之衷”而不是跟風從眾之心對“現象級”旅游現象開展研究，可能更有機會貢獻新知，從而鞏固旅游基礎理論建設。

第二種研究初衷或許可稱之為“質疑之衷”。凡事都有正反兩面，即所謂“物無非彼，物無非是”，由此決定了任何事物都可被置于某種否定的框架當中，而扮演這個質疑框架角色的，其一便是既有的理論，其二則是個人的經驗。對于前者，即便是那些相當成熟的理論，也會招致來自不同視角或立場的質疑，而被質疑的理論又可以被用做質疑他者理論或實踐之當否所依據的框架。因此，包括前述居伊·德波、鮑德里亞、?？?、厄里等在內的各種既有理論，連同研究者個人的既有成見，均可以構成對旅游爆款現象的批評性闡釋框架。換言之，在試圖利用某種理論對某種現象做出正向解釋的時候，該理論也有可能成為質疑該現象的知識基礎。所有后現代主義思想在本質上都是科學的反動，而福柯、厄里、鮑德里亞等又同屬于后現代主義陣營，因此，在充分承認后現代主義理論對旅游體驗（包括爆款旅游現象中的旅游體驗）的強大解釋力的同時，旅游研究充分調動其他理論范式進行相關研究，顯然也是理性的。不過，那些局限于個體認知并且缺乏理論依據的質疑，往往和“爆款”現象本身一樣，難以激發持續探索的熱情和動力。

第三種研究初衷是自帶是非、對錯、好壞立場的研究，因此其發心可稱之為“價值之衷”。用莊子的知識境界劃分，這種研究所對應的知識境界，層次是最低的，而其所謂最高層次是“以為未始有物”，認為世界無物存在；他所列舉的第二個層次是“以為有物而未始有封”（用老子的話則是“以萬物為芻狗”），承認世界有物存在但卻沒有差別；第三層次是“以為有封而未始有是非”，也即不在誰是誰非、誰好誰壞之間做抉擇、取舍；最后一個層次才是“是非之彰”，完全陷入對是非、對錯、好壞予以區別和擇取的境地。

這種帶著價值觀從事相關旅游現象的研究，其最終的成果形式是對策或建議。從科學哲學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價值有涉”（value-loaded）的研究，它與科學研究互為反動?！皟r值有涉”的研究是一種旨在“改變世界”的研究，因此，其本質是規范的、倫理的或對策的。當一些火出圈的旅游爆款現象出現之后，學術界中各種充斥好壞之分、對錯之判以及是非之辯的研究便都紛紛登場，有的不僅將個體主張直接投射于那些“現象級”旅游現象本身，甚至還連帶地成為指導其他地區、旅游目的地、景區的對策建議。審視這些對策建議，它們難免會帶有兩個無解的知識癥結：一個是擺脫不了模仿的根性，另一個是擺脫不了教條的惰性。對于旅游而言，40年學術研究即便未能取得太多共識性的理論認知，但一個“異”字卻一直被旅游學術界接受為旅游體驗的靈魂：異地，非慣常環境，穿越感，等等，這是使旅游成其為旅游的最突出標志。由此即可斷言，由于“模仿”的旅游發展路線在本質上與旅游的天性相悖，因此，所有不能擺脫“模仿”這一根性的對策建議，在旅游世界都注定要失靈、致敗（除非你所建議的模仿僅限于解決旅游便利性[facility]問題而不是在塑造產品靈魂方面）。推而廣之，所有那些淹沒了“特色”而致力于樹立“模范”“標桿”“樣板”等努力，那些別人喊麥你也喊麥、別人cosplay你也cosplay，或者，充其量挖空一下心思做一點小變通，從猛男變幻為偽娘，諸如此類，在旅游世界恐怕都行不通。這，或許也算得上是旅游的鐵律吧，因為“特”和“異”實在是旅游的天賦秉性。

就上述第二個知識癥結來說，任何泥守既有理論（包括一些外來的理論）或執念于個人成見的對策，都要面臨不能因地制宜所帶來的挑戰。就這一點而言，前述莊子的“知識四境界”說是很有啟發意義的。盡管莊子的“有物而無封”和“有封而無是非”這兩種境界，確實與“價值中立”原則存有接口，為科學研究預留了園田，但科學研究所形成的定理、公理、定式、法則，卻被道家視為必須在實踐中予以變通才具有實在價值的知識。從這一點來看，我們很容易想到那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名言，也能想到流傳了兩千年的“實事求是”這個成語，由此也見證了先秦的道家思想是如何將科學理論與社會實踐辯證統一地結合起來。這種結合的前提，是莊子所列舉的第一層次的知識境界：以為未始有物。很自然，科學范式畢竟屬于追求常識、定理的范式，它無法接受這種認為世界“未始有物”的觀點，但是，當科學工作者寄希望于將自己的理論成果應用于具體的實踐當中時，秉持一種“以為未始有物”的知識觀，是保證其理論能夠因地制宜地落到實處的前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驚訝地看到，中國古代思想家已經意識到并很好地處理了教條與實踐之間的玄妙關系。

這樣看來，我們有充分的理由將上述“以為未始有物”的知識觀也納入旅游科學研究實踐當中，并將此類研究的發心稱作“無動之衷”?！獰o動于衷也是一種動，是一種無動之動。這樣，科學研究既可以無動于衷，也可以有動于衷。當其有動于衷之際，好奇可以譜寫美妙的旋律，質疑可以敲響動聽的警鐘，適宜的價值擇取可以成就完滿的“善”。

2024年的旅游科學研究，冀其能在科學哲學層面取得如此的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