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4.03.003
自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鄉村振興戰略以來,中國鄉村建設中的一個明顯變化就是近10年來鄉村旅游開發的勃興。在傳統意義上,鄉村旅游開發會產生巨大的經濟、生態、環境和文化建設的正面效應,業已得到學界和社會的公認。但隨著近年來文旅融合的持續深化,鄉村旅游開發作為一種具有綜合價值的平臺治理形式,似乎還沒有得到學界的深入闡發。
一、鄉村旅游開發建構一種村莊綜合價值共生機制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指出,“鄉村振興,既要塑形,也要鑄魂?!逼渲械呢S富內涵,就包含了通過建設村莊產業經濟共同體以形塑鄉村外在形態,通過建設村莊文化共同體以形塑村莊獨特精神文化內核的協同發展規律。
2009年9月,原文化部和國家旅游局發布《關于促進文化與旅游結合發展的指導意見》;2018年文化和旅游部成立,政府加快推動城鄉二元分立向城鄉融合和一體化發展轉化的國家戰略意圖。在此背景下,鄉村文化和旅游的融合效應,實現文化價值和旅游價值的融合共生,就體現出新時代發展的基本路向。這也要求鄉村旅游開發要從產業線性治理邏輯,轉變為鄉村經濟價值、文化價值、生態價值和民生價值的共生邏輯。
在文化與旅游融合的大背景下,鄉村旅游開發逐步形成了鄉村振興的價值共生模式。例如2008年啟動的貴州雷山縣西江千戶苗寨項目,將平寨、東引等8個自然村1400余戶苗族村民,整合形成西江千戶苗寨旅游景區,村民在景區就業,并參與景區社會治理,同時引入市場化運作和經營模式。到2020年,已經發展成為擁有13家子公司17億元總資產的旅游景區。2017年,雷山縣旅游總收入為77億元,其中,西江千戶苗寨就貢獻近50億元,占比64%。政府每年從景區門票收入中提取18%作為文化保護經費,形成了一種基于旅游產業鏈的特色民族村落生態文化系統2。
另外,云南劍川縣沙溪寺登街的旅游開發案例也生動說明,鄉村旅游開發是達成鄉村產業興旺、生態宜居、鄉風文明、治理有效、生活富裕5大目標的有效路徑。沙溪寺登街(白族語言,又稱“寺登村”)是大理白族自治州的一個貧窮落后的白族村落,面積3.65平方千米,耕地面積1.21平方千米,常住人口2567人。寺登村原是滇藏茶馬古道上的集市,隨著馬幫落寞,也逐漸衰落。2001年,因被世界紀念性建筑基金會認為是“茶馬古道沿線保存最完好的集貿中心”,沙溪寺登街入選《2002年值得關注的101個世界瀕危建筑遺產名錄》。該基金會與劍川縣政府、瑞士聯邦理工大學合作開展了“沙溪復興工程”。2003年,沙溪寺登街復興工程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定為“世界遺產、遺址脫貧的可持續實踐項目框架”內的示范案例,2005年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杰出貢獻獎,2006年榮獲“中國人居環境范例獎”。2020年,沙溪特色小鎮被評為“全國最美小鎮”。2001年前的寺登村,由于村民外遷,街巷老舊,破敗不堪,村民往往將農具、木柴、稻草等雜物堆放在墻角,加上加蓋的豬圈、廁所,村莊總體環境惡劣。2003年以后,通過“沙溪復興工程”和旅游業的導入,寺登村不僅實現了瀕危文化遺產的保護和活化利用,白族的歷史文化傳統、節慶風俗、傳統建筑、宗教信仰、村落象征、村莊人文肌理等特色文化資源也得以保存,白族特色文化符號經過旅游產品轉化,進入旅游者的旅游體驗之中;該村還形成了以鄉村旅游業為主、種植養殖業為輔的產業業態。2021年,依靠旅游經營,沙溪寺登村全村集體收入2385萬元,村民人均收入9637元;2022年村民人均收入達到12 000余元3。
二、實現綜合價值的路徑是村莊經濟共同體與文化共同體的協同互濟
自2012年以來,筆者帶領的課題組對全國農村文化發展狀況進行了持續調查。調查發現,數千年來鄉村之所以能夠成為中國人的“鄉愁”裝置和中華文化傳統的超級“穩定器”,就在于其鄉村農耕經濟共同體(如“治水社會”)與文化共同體(如“水神信仰系統”)的協同互濟。當代鄉村振興之難,就難在農村居民向城鎮大規模和持續性遷移的條件下,必須實現文化振興與產業振興同時發力,村莊經濟共同體與文化共同體共生互濟。
例如湖北谷城縣五山鎮堰河村,曾經是鄂西北一個貧困的小山村,20世紀90年代,還是吃糧靠供應的“布袋村”和住房干打壘的“泥巴窩”,垃圾遍地,村民“躺平”。2003年9月,當時的襄樊市政府邀請民間環保組織北京綠十字孫君團隊進入谷城縣堰河村,進行鄉村建設試點;同年12月,孫君團隊聯合村支部啟動了堰河村村民培訓,從村莊清潔、村環境整治入手,重建村民的集體認同。2004年3月,堰河村開始實施垃圾分類。2005年,堰河村榮獲“襄樊市環保第一村”。在這一過程中,村民逐漸形成關于村莊集體的文化觀念,地域文化共同體得以初步形成1。2005年開設第一家農家樂“銀杏山莊”,動員村民開始植樹造林,把8000畝荒山變成山林、茶園。2007年,成立集體性質的“堰河村生態旅游經濟專業合作社”,原則上所有村民都可以入股分紅。2023年,堰河村282戶(956人,占比93.06%)入股,股金共42.65萬元,分紅23.50萬元。其中,另有32戶村民,以土地、勞力、物資等形式入股谷城縣萬豐園獼猴桃種植專業合作社,帶動周邊217戶農戶增收730.00萬元。2023年,堰河村集體經營性收入37.00萬元,生態旅游經濟專業合作社收入285.00萬元,接待游客68萬人次,旅游綜合收入突破1.20億元,村民人均純收入3.80萬元2,形成了村莊經濟共同體。
2005年以來,堰河村先后獲得了全國先進基層黨組織、全國生態文化村、湖北省旅游名村、湖北省環境保護政府獎等,這一切都源于小小的垃圾分類。作為主要策劃者的孫君認為,“垃圾分類”本是一件小事,但卻是村莊文化動員的起點,這一曾經不被理解的起步方式,卻成為了可以持續發展的關鍵,使堰河村后續的鄉建環環相扣。堰河村的案例,生動詮釋了當代鄉村振興的內在邏輯。
據課題組的調查,目前對于中國絕大多數村莊來說,最缺乏的資源是市場組織者和文化引領者。村莊必須積極探尋市場合作伙伴,引入現代市場主體,組建地方政府、農戶、企業、專業研究機構、村民委員會、旅游公司等共同受益的村莊經濟共同體。其中,引入專業化的團隊作為鄉村振興的啟動力量十分重要。例如沙溪寺登街引入瑞士聯邦理工大學的策劃設計團隊,堰河村引入北京綠十字孫君團隊;還有獲得“安徽省百家精品民宿”和“年味徽州民宿Top20”等稱號的安徽宏村塔川書院,引入了黃山小住一下鄉村旅游運營管理團隊;云南紅河州阿者科村引入中山大學保繼剛團隊等3。對于一些經濟與文化結構都不健全的村莊來說,外部力量的植入可能是“第一推手”。與此同時,還必須要創新管理與運營模式。一是要打破農文旅界限,構建村莊新的價值鏈。依據村莊多產業共生和文化生態重建的思路,打破鄉村農業、文化產業與旅游產業的界限,構建價值關聯、形態互嵌的村莊利益共同體。二是要打破產業界限,構建以鄉村旅游業為依托的新產業鏈。通過精準探尋鄉村旅游與生態產業、養種植業和文創產業等的融合點和銜接點,發揮產業鏈組合優勢,推動產品和業態融合,全面擴大鄉村產業鏈條。例如堰河村1200畝有機茶園年產值達到1000多萬元,依托農家樂和旅游產業鏈,“堰河香”商標系列旅游商品(香菇、臘蹄子、風干雞等土特產)年產值近千萬元;此外,還有養殖、種植中藥材等收入,估算全村工農業總產值近1億元4。
國外的經驗也說明,鄉村旅游開發有利于加速村莊從資源到產業,再到文化再生產和社會再生產的發展模式轉換,使村莊得以更新成長。世界旅游組織2018年出版的《旅游與文化協同》(Tourism and Culture Synergies)指出,教育和文化產業與旅游產業間的協同作用,是驅動鄉村旅游和鄉村振興的重要動力。
一些西方學者通過對加拿大紐芬蘭、黎巴嫩、法國和印度尼西亞的案例研究表明,近年來,由于鄉村所面臨的空心化困境,西方國家和地方組織借助鄉村資源與地方文化政策相結合的力量,將空心村的古建筑文化開發為鄉村特色景觀,引入地方營銷和品牌推廣,舉辦節事活動,發展鄉村旅游,保護鄉村文化。這使得鄉村文化遺產保護與展示、旅游產業、文化產業和創意產業成為鄉村發展戰略的組成部分,通過發展鄉村旅游展示鄉村文化。發展鄉村文化和旅游產業,不僅在經濟層面上為當地鄉村社區創造了經濟效益,獲得了增加收入、創造就業機會、產業興旺、鄉村總體發展的突出效果;而且在文化振興層面上,鄉村特色文化活動恢復,獲得促進文化交流、保護和傳承文化遺產、促進社會融合、強化社區認同與凝聚力等效應,推進了鄉村的社會發展進程5。
三、簡要結論
改革開放以來,鄉村作為中國現代化和城市化進程中的重要一極,鄉村振興和鄉村文化重建必然深度嵌入城鄉關系的結構變遷進程中,鄉村建設模式也必然隨著中國百年來“城鄉統一-城鄉對立-城鄉融合”的階段演進而不斷調整。進入21世紀,中國鄉村進入城鄉融合發展的新階段。鄉村旅游開發的目標,已從滿足“衣食住行”的“生存機會”需要,轉為滿足“教育、醫療、養老、旅游、休閑”的“生活品質”需要,直至滿足“藝術、文化、社會交往、自主創造”的“生命價值”需要1。人民群眾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追求與高質量文化旅游供給之間的矛盾,成為驅動鄉村旅游開發和鄉村旅游業高質量發展的內在動力。
鄉村旅游開發的經驗說明,鄉村旅游作為鄉村振興的重要動力來源,既建構了鄉村經濟發展和社會建設的有效途徑,也建構了傳承、修復與振興中華傳統文化的有效途徑。鄉村旅游與鄉村產業開發和鄉村文化修復之間存在耦合關系,鄉村旅游能夠為鄉村振興特別是鄉村文化復興提供多維度、多元化的綜合價值。同時,研究表明,城鎮化大背景下鄉村可持續發展的動力機制,則來源于村莊經濟共同體與文化共同體的長效循環。
(作者為該院院長,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收稿日期:2024-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