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是蘇軾的經典詞作之一,蘇軾以出行途中遇雨這一生活小事為素材,以“雨”為意象,在詞中三次寫雨,通過自然之雨、人生之雨和超然之雨把自己所經歷的宦海浮沉和人生思考融入其中,展現出蘇軾樂觀曠達的生活態度和堅韌的生命張力。
關鍵詞:蘇軾;《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雨
北京師范大學著名學者康震說過,中國古人寫詩或寫詞,都有一個標簽式的“專屬”意象:李白喜歡用“云”和“月”,王維喜歡用“泉”,李清照喜歡用“舟”,而蘇軾的詩詞多與“雨”這一意象有關。蘇軾青年時期的作品“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呈現了激情澎湃的傾盆暴雨;中年時期的作品“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描寫了早春蒙蒙的細雨;晚年時期的作品“林下對床聽夜雨,靜無燈火照凄涼”描寫了感傷凄涼但淡定從容的夜雨。蘇軾關于“雨”的作品,并沒有停留在意象表面,而是把自己一生所經歷的宦海浮沉、人生思考和超然曠達的情懷融入了“雨”這一自然現象之中,進而抒發了諸多情景各異且充滿哲理的人生感懷,從中可以看到一位具有堅韌生命張力的東坡居士。入選統編初中語文教材九年級下冊第三單元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就是蘇軾有關“雨”的經典詞作之一。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寫于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當時,不惑之年的蘇軾被貶黃州已進入第三個年頭。詞前小序把時間、背景、地點、事件、緣由都濃縮在“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大意是三月七日那天,蘇軾與朋友去黃州城東南三十里外的沙湖,半路遭雨,從人拿著雨具已經提前走了,眾人沒了雨具,被淋得十分狼狽,只有蘇軾一人享受雨中漫步徐行。不久天氣放晴,作者有感而發,創作了這首雨中記行的詞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詞中三處寫雨,把“雨”這一常見的自然現象融進了對人生的感悟并予以升華,使“雨”有了特殊的內涵。
一、享受自然之雨
雨是自然界最普遍的現象。作者心中的雨什么樣,眼中就會見到什么樣的雨。“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穿林打葉聲”描寫的是雨點打在林中的樹葉之上,發出的聲響,可見這場雨來得突然,也是一場傾盆大雨。作者寫雨,卻沒有直接描述,而是把雨的效果呈現在讀者面前,把雨寫得頗有聲勢,“穿林”“打葉”,和常人不同,蘇軾筆下的雨無形卻有聲,不寫雨的視覺效果,卻把聽覺效果刻畫得形象逼真。“穿”寫出雨速快,“打”寫出雨力量大。但是,“莫聽”二字又表明詞人雖然途中遇雨,但他并不在乎這突降的大雨,也不在意狼狽,不但不去看,而且也不去聽。噼啪的雨聲阻礙了蘇軾和友人的暢快交流,快而有力的雨打得人非常不舒服。此時,按照常理,蘇軾的第一反應是急于尋找避雨之處,而他不僅“莫聽”,而且不管。相同處境下,別人怨天尤人,蘇軾卻“吟嘯且徐行”,不僅沒有遠離令人狼狽的大雨,反而和雨更加親近,使蘇軾吟詠放歌的高亢之聲和“穿林打葉”的雨聲,別人疾行和他徐行的狀態,別人難受他卻享受的心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何妨”把蘇軾的特立獨行表現得淋漓盡致。
到此,部分學生可能會有疑問,民間有諺語“春雨貴如油”,而作者春季所遇之雨為何如此之大,原因是什么?這就要從地理學角度去思考這個問題了。蘇軾被貶所在的黃州也就是現在的湖北黃岡,沙湖在黃州東南三十里,當地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蘇軾去沙湖的時間是農歷“三月七日”,也就是陽歷四月初,當地春季氣溫多變,乍暖還寒,晝夜溫差較大,大氣對流運動旺盛。根據“山頭斜照”判斷蘇軾一行人應是午后出發,是一天溫度最高的時候;“已而遂晴”說明降雨時間不長,應是短時強降水。由此判斷蘇軾經歷的是一場對流雨,特點為降水持續時間短且偶發性強,時間一般出現在溫度較高的午后,也就是說這場“穿林打葉雨”是和當地氣候特點相吻合的。
二、坦然面對人生之雨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通常人們會認為騎馬比拄著竹杖、穿著草鞋行走更舒適、更便捷,蘇軾卻認為“竹杖芒鞋輕勝馬”。在古代,“竹杖芒鞋”是平民百姓步行所用,馬是達官貴人所騎,蘇軾的《初入廬山》一詩中也曾出現“竹杖芒鞋”這種意象:“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竹杖芒鞋”和“馬”實際代指黎民百姓和高官顯貴兩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兩種生活方式之間用一個“輕”字,把蘇軾享受“無官一身輕”的輕松自在,愜意自然表現得恰到好處。反問語氣的“誰怕”,比前文“何妨”語氣更進一步,情感更強烈。“一蓑煙雨任平生”中的“煙雨”,讓雨的性質發生了質變,不再是“三月七日”的雨,也不是“沙湖道中”即來即逝的雨,超越了時間的限制,也突破了空間的阻隔,成了平生的雨。從性質上,既不再是讓人狼狽的雨,也不是穿林打葉有聲的大雨,變成了“煙雨”,和“平生”組合,就和蘇軾的命運聯系在一起。
(一)仕途坎坷險喪命
熙寧四年(1071年),蘇軾因上書直陳王安石新法的諸多弊端,觸怒了王安石,自請出京外任,做了杭州通判,其實也就是被變相排擠出京城。熙寧七年(1074年)秋,由杭州通判遷為密州知州,熙寧九年(1076年)底離開密州去徐州上任,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由徐州調任湖州。按照慣例,蘇軾上任后即給皇上寫了一封《湖州謝表》,心中的郁悶,情感的波折,在文人的筆下自然流諸字里行間。正是這封表文,被變法派的新黨們抓住了把柄,上任才三個月的蘇軾被押往京城,打進死牢,這就是北宋著名的“烏臺詩案”。蘇軾在監獄里被關了四個月零二十天。出獄后,皇帝一紙貶書將蘇軾以團練副使的職務困在了偏遠的黃州,仕途跌入低谷,其春風得意的前半生也自此畫上了句號。
(二)生活困頓好耕田
北宋犯官不發官薪,蘇軾被貶黃州之初,一家二十余口,沒有了收入來源,經濟陷入困境,在寫給學生秦觀的信中,蘇軾說自己“每月朔,取錢四千五百,斷為三十塊,掛屋梁上,平旦用畫叉挑取一塊”,這就是一天的花銷,困難情況可見一斑。好在黃州太守對蘇軾慕名已久,見蘇軾衣食無著,于是將黃州東門土坡上的十余畝荒地撥給了蘇軾,“去年東坡拾瓦礫,自種黃桑三百尺”,所以他第二年就開荒種地,養家糊口。因土地貧瘠,加上蘇軾本就不是種地的好手,一年到頭收獲的糧食僅能勉強糊口而已,聊勝于無。好友看其生活艱難,得知沙湖有人打算賣一塊良田,就和蘇軾一起去那里看田的好壞。《東坡志林》記載:“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正好與詞的小序相互印證。由此可見,蘇軾是打算在黃州安度余生了。
仕途和生活雙重打擊下的蘇軾并未一蹶不振,而是把自己仕途的坎坷和生活的磨難都融入在“一蓑煙雨”之中。現實的雨,還需要雨具遮擋躲避,而詞中“一蓑煙雨”卻不用遮擋。“一蓑”“煙雨”,“竹杖”“芒鞋”,四個意象,構成了樸素逍遙的圖景,將令人狼狽的大雨提升為人生中享受的煙雨,一個“任”字展現了作者的從容鎮定、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更添一份瀟灑與泰然。“一蓑煙雨任平生”,既是寫景,也是表達人生的哲理,真實的人生不就是這樣的嗎?有苦有甜,有冷有暖,在逆境中存有一絲希望,在憂患中獲得一份喜悅。顯然,風雨中的蘇軾已經走向超曠的人生境界:忘物以自適。盡力排除外界干擾,不去在意是非榮辱,不為外物所累和支配,而是反過來抵御住一切紛擾和打擊。
三、超然之雨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是蘇軾對雨后情景和感受的描寫,都是實寫,尤其是當他看到雨后天晴,斜陽映射著自己回家的身影后,透露出的是一種喜悅的心情,正好和小序的“已而遂晴,故作此詞”進行對應。此句描繪了一個有趣而又充滿哲理的畫面:料峭的春風使詞人頓感山雨的寒意,落日也將最后一抹余暉灑在他身上,又感到些許的溫暖。這既是寫景,也是人生辯證關系的寫照。寒冬之后便是春天,逆境之中孕育希望,當人們對人生的這種辯證關系徹悟之后,就不會再有頹廢和怨憤,這是蘇軾經歷生命之險后靈魂上的升華。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詞人給出的答案,也是全詞的點睛之筆,道出了作者在大自然微妙變化的一瞬所獲得的頓悟和啟迪。“蕭瑟”“風雨”一語雙關,既指路上遇到的自然風雨,也指人生與仕途中經歷的風雨。“歸去”一詞雖然出自陶淵明,但又與其不同,陶淵明是辭官歸隱,而蘇軾胸懷達則兼濟天下、窮則不止于獨善其身,以蒼生為念的儒家士大夫情懷,蘇軾的“歸去”即回到作者自我的精神世界里。“無雨”“無晴”看出蘇軾的淡然和釋懷,在他眼中已經不再有什么逆境、順境,在經歷過人生中多重風雨的蘇軾看來,只要自己冷靜對待身邊發生的事情,那么這世事無常的變化對自己是不會產生任何影響的,他已經達到了安之若素、處變不驚的境界,所以他的生活中不會再出現先前那種無所適從的慌亂,而且這種人生態度一直陪著他。甚至在他晚年謫居惠州、儋州時,這種人生態度再一次發揮了作用,給蘇軾提供了安全感,讓他尋到一個安放心靈的空間。這個空間足以溫柔地托住蘇軾飽嘗辛酸的軀體與靈魂。
此時天已放晴,蘇軾回顧沙湖道中所經歷的風雨,心里很有一番感觸:行走在沙湖道中,也是行走在人生的旅途上,人生的旅途哪有一帆風順?徹底放下宦海沉浮、榮辱得失,笑看生活的磨難才是人生中真正的“無風無雨也無晴”。
《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連續出現的三次雨:“穿林打葉雨”“一蓑煙雨”和“也無風雨也無晴”,分別對應:自然之雨、人生之雨、超然之雨。一次和雨的邂逅,把作者曠達灑脫的人生態度表露無遺。
蘇軾的一生短居廟堂之高,卻久處江湖之遠,并沒有完全擺脫對現實際遇的執念,但破除這一執念,力求不以己悲,不為外物牽絆,卻是他追求的真實,這樣才能獲得精神的安寧。如此,再看生活和仕途中的“雨”,真是微不足道。所謂:心晴時雨亦是晴,心晴再無雨。
參考文獻:
[1]孫紹振.把瑣屑的素材升華為情理交融的經典——《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解讀[J].語文建設,2022(5).
[2]司偉榮.從《定風波》看蘇軾的超曠精神[J].漢字文化,2021(18).
作者簡介:鄧琳娜(1992— ),女,河北省邢臺經濟開發區王快學區一級教師,主研方向為語文教學。范建敏(1976— ),男,河北省邢臺經濟開發區王快中學一級教師,主研方向為初中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