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虛靜視角與中國社會工作自主話語體系建構

[摘要] 經過十多年的快速職業化發展，中國社會工作已經成為我國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一支重要專業力量，在具體現實生活場景中開展專業實踐是其核心特征，這與西方專業社會工作所倡導的追求普遍化解釋的“人—環境”分析框架以及類型化的問題解決路徑存在明顯的沖突。通過回顧先秦虛靜視角發現，注重在具體現實生活場景中發揮人的主體性的“人—場景”雙向影響框架一直以來都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討論的焦點，并且強調舍棄是人們在過度“有為”的現實生活場景中找到成長改變之路的唯一求真方式。為此，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需要吸納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先秦虛靜視角，建立以“人—場景”雙向影響為框架、以舍棄行動策略為核心、以自然行動理性為目標的中國社會工作自主話語體系，走不同于西方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道路。只有這樣，中國社會工作這種現代化后發國家的社會工作才能真正擁有自己的“實踐自信”“理論自信”“文化自信”。

[關鍵詞] 虛靜" 社會工作" 自主話語體系

[基金項目]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式現代化與社會工作自主知識體系建構研究”（項目編號： 23ASH00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 童敏，廈門大學社會與人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精神健康社會工作、健康照顧社會工作、社會工作理論以及社會工作專業化和本土化；王娜，廈門大學社會與人類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基層治理與社會工作。

[中圖分類號] C91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7672（2024）01-0013-11

一、 問題的提出

建立在基督教個人主義價值觀之上的西方專業社會工作從被引入之初就與注重集體主義文化的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產生了明顯沖突。這種文化價值層面的沖突隨著中國社會工作職業化的不斷深入變得越來越尖銳，不僅影響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價值觀的建立，而且影響中國社會工作救助關系的形成以及專業服務的策略和增能的實踐路徑的選擇，甚至影響中國本土社會工作理論的構建。實際上，有關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關系的探討在中國社會工作職業化發展進程中就一直沒有中斷過，主要集中在兩個層面：一是聚焦于價值層面的探索，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視為一種文化價值資源。有的強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提供了完全不同于西方專業社會工作的文化價值內涵，有的認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某些福利思想直接影響著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內在邏輯。二是側重于整體實踐模式的分析，把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作為一種獨特的看待現實生活的哲學觀察視角和話語體系。有的以儒家文化的“中庸”概念為核心，闡述強調“過猶不及”并且注重維持關系的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實踐邏輯和處理方式；有的則把道家文化所推崇的無為觀和“天人合一”的和諧觀作為重點論述中國社會工作這種注重“退一步海闊天空”的專業的實踐原則、方法和步驟。

顯然，已有不少學者注意到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不同于西方專業社會工作。它有自己獨特的注重人與場景和諧關系建構的文化價值觀和強調關系維護的在地生活實踐邏輯，根本無法被納入西方專業社會工作所推崇的以個人主義價值觀為基礎、注重個人積極進取的實踐邏輯框架中。特別是十多年來隨著中國社會工作職業化的快速推進，我國社會工作已經得到國家層面的重視，成為推進我國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一支重要專業力量。這樣，在基層的社區現實生活場景中幫助居民解決生活中的問題就成為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核心。這種生活中問題的界定和解決時刻都無法脫離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需要中國社會工作者采用“人—場景”框架考察人們在特定現實生活場景中遭遇的具體困擾并尋求解決的方法，而不是應用西方專業社會工作所倡導的追求普遍化解釋的“人—環境”框架分析人們遭遇的普遍化問題和尋求類型化的解決方法。實際上，這種注重在具體現實生活場景中發揮人的主體性的“人—場景”框架一直以來都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討論的焦點。它假設人們在這種不斷變化的現實生活場景面前只有通過主動舍棄才能避免過度的“有為”，從而在現實生活場景中找到人與場景協同改變的最佳路徑。盡管已有一些學者直接把道家文化所推崇的無為觀作為一種哲學層面的觀察視角來重構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邏輯和話語體系，但是到目前為止這些比較分析沒有被放在同一框架中進行考察，不是支離破碎，缺乏系統性，就是各說各的，缺乏平等對話，無法建構中國社會工作的自主話語體系。為此，有必要以“人在情境中”這一社會工作基本原理作為中西方社會工作平等對話的共同理論框架，對關注“人—場景”雙向影響的先秦虛靜視角的舍棄思維的內涵進行梳理，探索舍棄思維指導下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邏輯，以便為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找到自身的理論邏輯框架及其話語體系，創建具有文化自信的中國特色社會工作學派。

二、 先秦虛靜視角與舍棄的求真方式

先秦虛靜視角所說的“虛”是追求無欲，“靜”是達到心靈的寧靜。顯然，我國這種先秦虛靜視角采取了與西方專業社會工作不同的求真方式，它不是通過向外的直接觀察和分析來了解外部事物的變化邏輯，而是通過向內的審視和體驗來呈現外部世界的變化規律。如果說西方專業社會工作采取的是受到西方啟蒙思想影響而產生的以科學實證主義為基礎的向外獲得的求真方式，那么中國先秦虛靜視角正好相反，它采取的是一種通過向內探尋主動舍棄個人主觀偏好從而“客觀”呈現外部世界的求真方式。在先秦虛靜視角看來，所謂致虛就是通過“守靜”讓自己擁有對待已知經驗的批判意識，以便能夠幫助自己去除個人私欲和情緒對求真的遮蔽。正是因為如此，先秦虛靜視角對虛靜的內涵做了延伸，把它視為與實有內涵相互對立的概念，認為實有是世間萬物（包括人）的外在形式，而虛靜則是世間萬物的生長變化規律。也就是說，實有是針對事物本身而言的，是對事物本身屬性的展現。虛靜不同，它是針對事物（包括人）與場景之間相互交錯影響來說的，它呈現的是事物與場景之間的關系以及兩者相互影響實現生長改變所呈現出來的規律。

很顯然，先秦虛靜視角之所以把舍棄作為求真的方式，是因為它關注的焦點是事物（包括人）與場景之間的相互交錯影響。這樣，事物（包括人）要實現生長改變，就必須與場景之間保持積極的互動，實現相互轉化，從而達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吸收的生長改變過程。人與自然界的事物有所不同，他擁有動機，能夠有意識地追求自己希望達到的目標。因此，一旦人們過度積極追求自己的目標，陷入自己的經驗感受中，就會不自覺地忽視場景的要求，與場景發生沖突，導致出現人們越過度追求自己的目標，成效反而越差的“過猶不及”的現象。對此，人們只有通過放棄自己過度積極的努力，才能呈現場景的現實要求，實現人與場景之間的相互轉化，最終實現生長改變。可見，從人與場景相互轉化的生長改變視角來看，舍棄是人們求真的唯一方式。它使人們具有了超越自身觀察視角局限、從人與場景雙向影響的整全角度出發的理性行動能力。

因此，先秦虛靜視角所講的舍棄具有了哲學層面的內涵，它不是指人們放棄某種具體東西的行動，而是指人們對自己的行動經驗具有隨時自我反觀的能力，尤其對于自己過度積極的行動，始終保持敏銳的覺察能力，能夠及時調整自己的應對行動，舍棄其中過度的部分，從而幫助自己突破現有觀察視角的局限，客觀呈現現實生活場景的挑戰，找到在現實生活場景中更為有效的行動應對方式。同理，先秦虛靜視角所講的舍棄也不是指人們具有安靜、謙虛的品格或者真誠、善良的道德等這種與積極進取相對應的某種類型化的抽象心理特征，而是指人們擁有能夠隨場景變化而改變自己的能力，能夠主動舍棄自身多余的東西，從而實現人與場景之間的積極交流，使自己不再局限于個人主觀偏好的觀察視野?？梢?，這種先秦虛靜視角所說的舍棄是對人們過度積極行動的舍棄。在這種時空隨時變化的場景中，人們只有通過對過度積極行動的舍棄才能與場景建立一種正向的交流，推動自己走上一條求真的探索之路。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這種對過度積極行動的舍棄從表面上看是一種行動調整的策略，實際上它使人們具有了通過行動調整平衡人與場景關系的能力，從而幫助人們找到更佳的自我成長改變的空間。顯然，這種對過度積極行動舍棄的策略是一種做減法的行動調整策略，它與人的自我緊密相關，表明人的自我擁有了反觀自身并且調整自身與場景關系的能力。人們的這種行動調整能力越強，他們維護人與場景平衡關系的能力也就越強，他們的自我也就越能夠在現實生活場景中找到成長改變的空間。顯然，這是一種通過行動調整進行自我干預的策略，它讓人們的自我更有力量，以保證人們在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做出更為理性的行動選擇。

三、 內外聯結：舍棄一廂情愿

先秦虛靜視角把舍棄一廂情愿作為舍棄內涵的重要組成部分，認為“有無相生”。正是因為如此，“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顯然，在先秦虛靜視角看來，人與場景是雙向影響的，不僅人影響場景，同時場景也在影響人。這就要求人們放棄單向影響的線性思維，學會雙向影響的辯證思維，以便能夠幫助人們舍棄一廂情愿。這種舍棄一廂情愿的辯證思維不僅能夠促使人們對自己的觀察視角保持警覺，而且能夠幫助人們超越自己的觀察視角，發現被自己觀察視角所忽視的現實生活中的另一面。值得注意的是，先秦虛靜視角之所以強調辯證思維，是因為它發現，場景的變化有其自身的規律，人既無法掌控場景的變化，也無法拒絕場景的變化對人的影響。“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币虼?，先秦虛靜視角強調，場景有其自身的變化規律，人們只能夠從自己的觀察視角來理解它。這樣，場景總是具有超出人們當下所能觀察和理解的內容，它需要人們通過辯證思維才能幫助自己察覺到被自己忽視的部分，讓自己與場景之間建立起一種積極的雙向影響關系。

先秦虛靜視角的這種辯證思維并不是為了抽象的哲理思辨，而是為了幫助人們找到自己與場景的具體聯結方式。盡管先秦虛靜視角也認同反思，認為只有通過對自己的現實生活經驗進行反觀，在“心”上下功夫，人們才能夠突破自己觀察視角的局限，放棄自己的固著，但是先秦虛靜視角所說的反觀并不是人們通常理解的向內審視這種單向的線性思維，它是通過舍棄一廂情愿這種反觀，讓人們的內外能夠聯結起來，以保證人們“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顯然，先秦虛靜視角所倡導的這種舍棄一廂情愿的反觀是建立在人與場景雙向影響的假設基礎上的，強調人們正是因為過度陷入自己的觀察視角，不自覺地忽視場景的要求，導致人與場景交流的失衡，從而使得人們越來越局限于自己的主觀經驗和感受，出現人與場景聯結的斷裂以及內心各種困擾。對此，人們就需要借助辯證思維減少自己的一廂情愿，讓被忽視的場景重新走進人們的觀察視野，成為人們行動決策的重要依據，使人們的內與外能夠順暢地聯結起來。

盡管從表面上看先秦虛靜視角所倡導的這種舍棄一廂情愿的反觀是一種做減法的行動選擇，它讓人們放棄過度積極的應對行動，減少那些沒有成效的行動選擇，但是這實際上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方式，目的是通過減少人們不必要的過度進取來增強人們自我的力量，讓人們將自己有限的時間和精力放在有效的應對行動上。更為重要的是，通過舍棄一廂情愿，人與場景才能實現聯結，人的自我也因此擁有了現實基礎，它不僅具有更為現實的成長改變空間，而且能夠發揮更為積極的推動作用。這樣，通過舍棄一廂情愿人們的自我不是變得更為被動、脆弱，而是變得更為主動、更有力量，能夠根據現實生活場景的實際要求做出理性的行動選擇。顯然，在現實生活場景中人們只有通過舍棄一廂情愿，才能放棄自我的盲從和隨性，在成就場景要求的同時，也在成就自己。

四、 內外轉化：舍棄對結果的掌控

由于人與場景始終處于一種雙向影響的過程中，因而人只能影響自己行動結果的一個方面，人們行動的結果同時還受到場景的影響。人們只能影響自己的行動結果，但是自始至終都無法把控自己行動的結果。正是因為如此，“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顯然，在先秦虛靜視角看來，人們因為能夠有意識地去做某件事，所以總是想方設法地施展自己的影響，以便能夠把控行動的結果，實際上無論人們怎樣努力，都無法把控自己行動的結果，即使暫時達到了自己的行動結果，也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失去。因此，先秦虛靜視角強調，如果人們過度努力掌控自己行動的結果，就無法達到自己的行動預期，而且常常會使行動結果流失得更多、更快，出現“適得其反”的現象。這樣，學會舍棄對結果的掌控就成為人們學習舍棄的重要內涵。

實際上，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常常被自己眼前的利益所吸引，忽視“有為”中可能存在的過度積極行動的風險，最終因過度“有為”導致出現與預期正好相反的結果。為此，先秦虛靜視角提醒人們，“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這些過度“有為”的積極行動盡管在行動開始階段看上去很積極，能夠幫助人們快速達到自己預定的目標，但是由于這是通過透支來達成的，因而這樣的行動結果也就無法長久維持，只能是暫時的，之后隨著時間的推延，這種過度“有為”的行動應對方式只會導致相反的行動結果。正是因為如此，“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這樣，人們在平時的“有為”行動中就需要時刻保持警覺，避免因自己的迫切要求而不自覺地掉入過度“有為”的行動陷阱中，看不到人們行動應對中的現實要求。

與“有為”相反，人們在現實生活場景中還常常表現出一些看上去不那么“有為”甚至有時還被別人視為消極的行動表現，如“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如果把這里所說的“缺”“沖”“屈”“拙”“訥”單獨拿出來看，這些行動表現都是消極的。但是，如果把這些看上去消極的行動表現放在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來考察，它們又是積極的。顯然，在先秦虛靜視角看來，人們的行動表現是否積極是無法依據行動本身來判斷的，因為人們的行動結果并不完全由人們自己決定，它們同時還受到現實生活場景的影響。因此，只有把人們的行動放在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才能真正了解這樣的行動表現是否有成效，它是積極的還是消極的。如此，積極和消極就不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種現實的生活狀況。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人們很快就會發現，純粹積極的行動表現是極其少見的，常見的“曲則全，枉則直，洼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在看似消極的行動表現中發掘其中積極的含義，這同樣也是人們從動態視角掌握人與場景相互轉化的關鍵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在看似“有為”的行動中看到過度積極行動的風險，在看似消極的行動中發現積極的含義，這并不是在故弄玄虛，而是在尋找更為客觀理解現實生活的方式，因為無論看似“有為”的行動還是看似“消極”的行動都只是人們行動選擇的一種方式，這種行動選擇在現實生活場景中自然會與場景進行雙向交流。顯然，只有察覺到過度行動的風險或者發掘出消極行動中的積極含義，人們才能跳出自己當下行動的局限，學會從人與場景雙向交流的整全視角客觀審視自己的行動選擇，從而促進人們行動的內外轉化，帶動人們的現實生活發生積極的改變。先秦虛靜視角認為，這些看似“不作為”的行動選擇恰恰是人們尋求有所作為的唯一方式，“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梢?，人們只有舍棄對結果的掌控，才能將自己的一些時間和精力讓渡出來，逐漸學會接納場景的變化，找到能夠實現內外順利轉化的自我成長改變之路。

五、 內外合一：舍棄私心雜念

在人與場景的交流中，人們通過舍棄最終希望實現內與外的合一，從之前出現問題時的內外對抗轉變成問題解決時的內外相依。先秦虛靜視角認為，“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 ”。顯然，這里所說的“一”不是內外一致沒有差異的含義，而是指人們能夠超越自身觀察視角的局限，站在人與場景雙向交流的整全視角審視自身的行動選擇，使得人們的行動選擇能夠與場景的變化保持協同，相互促進。這樣，場景成為人們展現自身主動性的重要依托，它使人們的行動應對具有了內外合一的功能，能夠保障人們最佳地發揮自身的作用，真正實現“無為而無不為”。

為了實現內外合一，先秦虛靜視角認為，人們需要學會的不是做加法，而是做減法，用心去除個人的私欲以及情緒對自身求知的遮蔽?！笆且允ト巳ド?，去奢，去泰 ”，盡可能減少個人內心的私欲和雜念，讓自己“見素抱樸，少私寡欲 ”。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夠不被自己內心的貪念和陳見所困擾，較為客觀地呈現自己在現實生活場景中的實際遭遇，從而能夠減少自身盲目過度的“有為”。“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 ”先秦虛靜視角認為，“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這種“心齋”能夠幫助人們摒棄雜念，外則不染塵垢，內則五臟清虛。顯然，在先秦虛靜視角看來，通過“心齋”的練習，人們能夠達到一種無憂慮、無私心的虛靜狀態，它使人們的心靈能夠保持寧靜和清凈。在這種寧靜和清凈的生活狀態中，人們的心靈不是變得空無，而是逐漸變得沒有執念，擁有了平和理性的觀察能力，不僅能夠包容周圍環境的變化，并且能夠把握事物變化的規律。

先秦虛靜視角強調，這種心靈的減法固然能夠減少人們內心的私心雜念，讓現實生活場景中的挑戰自然呈現出來，但是要真正做到了解現實生活的變化規律，則需要人們學會主動從自身觀察視角的局限中跳出來，做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顯然，這里所說的“后其身”“外其身”以及“無私”等都是要求人們從自身觀察視角中走出來，把自己放在場景中，站在人與場景雙向交流的整全視角審視自己的應對行動，并且查看自己的應對行動是否能夠帶來積極的成效，從而幫助人們找到在具體現實生活場景中個人成長改變的空間。此時人們采取的是跳出自己看自己的方式，即從人們所處的場景出發考察人們的行動成效。這樣，人與場景之間的協同就變得至關重要。一旦人們與場景無法達成協同，相互之間就會產生對抗，最終不僅無法實現人們成長改變的目標，而且常常出現做得越多成效越差的情況。因此，先秦虛靜視角也感嘆，“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對自我做減法還是從自己觀察視角的局限中跳脫出來，都是幫助人們避免過度有為的行動方式，使人們的成長改變選擇能夠與現實場景的變化相互協同起來，保證內外合一。正是因為如此，先秦虛靜視角強調，“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顯然，只有做到了這種內外合一，人們在特定現實生活場景中的個人自主性才能得到最充分的發揮，才能實現先秦虛靜視角所說的從“有為”向“無為”的蛻變。

六、 “人—場景”雙向影響框架與自然理性

從“人在情境中”的社會工作基本原理來看，先秦虛靜視角既不關注人如何適應環境，也不關注環境如何支持人的成長改變或者人與環境之間如何保持關系平衡這種對人與環境關系的考察，而是把“情境”視為人們成長改變的現實場景，注重如何在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將人們的內部與外部聯系起來，探索在具體現實生活場景中如何通過人們自身的努力實現內外聯結和轉化過程中的成長改變。顯然，先秦虛靜視角是一種既需要融入現實生活場景同時又需要超越現實生活場景的觀察視角，它需要采取將人與場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人—場景”雙向影響框架。在這種“人—場景”雙向影響框架中，人們不僅不能抽離具體現實生活場景來談人與環境之間如何相互影響，反而應該把人與環境之間的相互影響放到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才能發現自身行動選擇的具體現實條件，從而找到實際的成長改變之路。顯然，在“人—場景”雙向影響框架看來，人們之所以在現實生活場景中遭遇到問題，就是因為采取了這種抽離現實生活場景的“人—環境”分析框架，使人失去了行動選擇的現實生活基礎。對此，人們就需要運用舍棄思維，借助舍棄一廂情愿的內外聯結、舍棄對結果掌控的內外轉化以及舍棄私心雜念的內外合一這三種舍棄的行動策略，才能將自己融入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并且從中尋找到自身的成長改變路徑。

如果說舍棄一廂情愿的內外聯結是為了幫助人們從脫離現實生活場景的狀態重新融入現實生活場景，那么舍棄對結果掌控的內外轉化是為了促使人們在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找到可以改變之處，從而能夠提升人們自身對現實生活場景的影響能力，而舍棄私心雜念的內外合一則是為了提升人們察覺現實生活場景變化的能力，并且能夠在變化的現實生活場景中找到有效的行動應對方式，使人們成為自己生活的積極推動者。顯然，先秦虛靜視角提供的舍棄行動策略為中國社會工作者的專業實踐提供了完全不同于西方專業社會工作那種抽離具體現實生活場景并且追求普遍化和標準化的實踐路徑，它的理論假設是建立在人們的問題來源于個人盲目的過度 “有為”的行動基礎之上。西方專業社會工作與之不同，它關注抽離現實生活場景的人與環境之間的相互影響，采取的是“人—環境”分析框架，它假設人們的問題是因為無法有效應對環境提出的要求導致的，因而需要采取積極進取的行動策略去彌補其中的不足，以保證人與環境之間的平衡。

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場景與環境不同，前者是人們生命歷程中的時空交集點，始終與人們的行動選擇和未來發展緊密聯系在一起，人們的生命只有借助這一時空交集點中的行動選擇才能得到延續。因此，場景是非常具體的，它是人們行動選擇的現實條件，具有明確的規定性，但是同時它又具有一定的開放性，等待其中的人們通過自己的行動選擇創造新的成長改變空間。在場景中人們時刻都能體會到生命在不斷變化，如時間的流逝、季節的更替、氣候的變化、人情的冷暖、社會的變遷等，人們在其中的行動選擇結果也就無法完全由自己決定，同時還受到場景的作用，是人與場景互動的結果，需要人們放棄過度的“有為”，包容場景變化，找到人與場景協同改變的步伐，這具有了“自然”的特征。顯然，先秦虛靜視角推崇的是人與場景交互影響中人的行動選擇的自然理性。環境就不同了，它是人們身體之外的世界，是人們觀察分析的對象。這樣，針對環境的分析也就集中在內涵的界定上，它強調的是人們的分析理性，即人們是否能夠通過觀察和分析來準確了解環境的要求，以便根據給定的環境要求做出有針對性的行動安排。

對于在現實生活場景中開展專業實踐的中國社會工作而言，無論是問題的界定還是問題的解決都無法脫離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這與抽離具體現實生活場景的西方專業社會工作的實踐路徑形成鮮明的對比。先秦虛靜視角不僅為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開展提供了哲學基礎，假設人生活在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并且隨時受到場景的影響，采取的是“人—場景”雙向影響分析框架，而且為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的具體開展方式提供了指引，強調需要運用舍棄的行動策略，通過舍棄一廂情愿的內外聯結、舍棄對結果掌控的內外轉化和舍棄私心雜念的內外合一，幫助人們融入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并且在現實生活場景中找到更為有效的行動應對方式，提升人們在具體現實生活中與場景一起協同改變的行動選擇的理性能力。這樣，中國社會工作專業實踐在哲學基礎、理論假設、實踐路徑、服務目標等方面都與西方專業社會工作不同，它需要走自己的職業化發展路徑，建立自己的社會工作自主話語體系。

七、 結論

中國社會工作經過十幾年的快速職業化發展，已經成為我國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一支重要專業力量，在現實生活場景中開展專業實踐是其核心特征，這與西方專業社會工作推崇的抽離具體現實生活場景的實踐路徑存在巨大的沖突。通過回顧中國先秦虛靜視角發現，先秦虛靜視角不同于西方二元對立的科學實證主義，它始終把人放在具體的現實生活場景中來理解，并且以“人—場景”雙向影響為觀察框架，強調正是因為過度的“有為”才導致人們在現實生活場景中的成長受阻。這樣，舍棄就成為人們在現實生活場景中求真的唯一方式，它借助舍棄一廂情愿的內外聯結、舍棄對結果掌控的內外轉化、舍棄私心雜念的內外合一這三種方式，幫助人們在現實困境中受阻后重新融入現實生活場景，找到自己的成長改變之路，增強自己融入現實生活和推動現實生活改變的能力。這種先秦虛靜視角為在現實生活場景中開展專業實踐的中國社會工作提供了有益的實踐指導框架。

顯然，中國社會工作的專業實踐需要吸納先秦虛靜視角，建立以“人—場景”雙向影響為框架、以舍棄行動策略為核心、以自然行動理性為目標的社會工作自主話語體系，走不同于西方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道路。只有這樣，中國社會工作這種現代化后發國家的社會工作才能真正擁有自己的“實踐自信”“理論自信”“文化自信”。

（責任編輯：徐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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